呂高排

“當年,他們為了我們舍棄芳華,犧牲生命。現在,我也想為他們做一件事。”
“動祖墳是客家人大忌。但是讓給烈士居住,可以;其他人,誰也不行!”
清明節前夕,記者行走在先輩用鮮血澆灌的八閩大地上,聽到了一句句催人淚下的話語,見證了一件件感天動地的故事。
“絕不讓英烈身后寂寂于塵土。”福建現有在冊烈士近5萬人,烈士紀念設施15278座,一多半在陵園外。針對零散烈士墓數量多、分布廣、管護難度大的現狀,省退役軍人事務廳創建分類整修、分級負責、統一數字化管理的“兩分一統”長效機制,將“散落的星光”集聚成“精神的火焰”。硝煙雖然早已散去,這片土地上樸素善良的人們仍然堅信英雄從未逝去,他們要用自己獨特的方式表達內心的敬重,傳遞深切的思念,尋找永不枯竭的精神源泉。
“想到叔叔要離開,心里就不是滋味,我想陪伴他一輩子。”
“叔叔,今天有很多戰友來看您,您要高興一點噢。”被退役軍人陳裕平親切地稱為叔叔的,是與他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甚至從未謀面的烈士鞠培順。
青山背后,白色野菊花盎然盛開。在福建省連江縣苔菉鎮琇邦村下塘自然村,記者跟著63歲的陳裕平爬上一段陡坡,穿過一片菜地,繞過一個鮑魚池,一座肅穆的烈士墓出現在視野。“真是一處安息的好地方。”記者不由慨嘆。陳裕平接過話茬:“叔叔是為收復馬祖而犧牲的,他躺在這里,可以日夜看著對面,實在太合適了。”
雖然時間久遠,碑文上的字跡依舊清晰可見:鞠培順,山東省青州市四都縣第三區馮家嶺村人,1953年3月入伍,中國人民解放軍步兵245團1營2連戰士……
“快看,叔叔今天真的高興,這些字都亮了很多。”陳裕平一張黝黑的臉,散發著光芒。他蹲下來,粗糙的手撫摸著“鞠培順”三個大字,似乎真有奇跡出現。“我父親叫陳臺俊,當時任黃岐公社黨委副書記兼琇邦村革委會主任,他對1953年10月30日早晨發生的事記得特別清楚:漁民發現海上漂浮著一具遺體,被海浪卷到沙灘上,立即報告。我父親組織村干部到達現場,檢查遺物,知道了烈士的身份。那時,叔叔遺體已經泡發,我父親買來一丈多白帆布,將烈士包裹嚴實,又做了個棺材,安葬在這里。2017年,縣里給了5000塊錢,我自己又拿了3000多塊錢,把叔叔的墓地用水泥進行了固化修繕。”
“我父親說,這以后就是你親叔叔,怎么孝敬我就怎么對待他。我1978年2月入伍,1982年1月退役。1983年,父親病重,臨終前拉著我手說,就交給你了,看護好……”
“我父親的墳是我請人幫助修建的,但是叔叔的墳是我親手做的。我一直按照父親的叮囑,定期清理野草打掃衛生,每年清明節和烈士紀念日都要為叔叔祭掃。平時只要路過這里,就過來看一看,有沒有被動物破壞。”
“陳老對烈士的感情深呢。這么多年政府沒給他發一分錢補貼,他卻自己貼進去不少。”陪同記者前來的福州市退役軍人事務局優撫褒揚紀念處處長王榮兵說,“我們專門擴建東湖座洋山烈士陵園后,想把鞠培順烈士也遷移到那里,讓他和戰友們團聚,也減輕陳老的負擔。可是陳老請求我們:再留幾年,他舍不得。”
“我想一輩子陪伴著叔叔。我也知道早晚要遷,我只有兩個女兒,都在福州安了家,我老了之后,就沒人照看了。可是一想到叔叔要離開,我心里就不是滋味……”陳裕平說著,眼睛潮濕了。
“整整78年了,可算圓滿了,全家也安心了。”
一條羊腸小道直通金雞山山頂。記者跟在已經80歲出頭的邱寶章老人身后,手腳并用,大汗淋漓地爬上半山腰的四烈士墓前。
“邱老花了整整一天時間,剛剛收拾完這條路,要不然,咱們根本上不來。”連江縣退役軍人事務局副局長邱曉明說,“這里山高林密,我們第一次來的時候,下著大雨,走了半個多小時,全身都濕透了,還是找錯了地方。”
2020年7月,作為連江縣政協委員的邱曉明,接到筱埕鎮筱埕村老村長謝承光的電話:“20多年前,福仔澳修路,四名解放軍烈士墳墓暫時遷到金雞山上。我們應該幫助他們找到親人,讓他們回家。”
重任落到縣退役軍人服務中心工作人員、38歲的軍嫂李瑩頭上。她把模模糊糊的墓文拍下來,仔細辨認,在中華英烈網上反復比對,有的人名不符合,有的時間對不上。她不氣餒,直接把電話打到四位烈士所在的退役軍人事務局,請求他們幫忙。令李瑩高興的是,一周后,四位烈士的親人全找到了!
那一天是2021年7月22日,烈士婁紀全的旁系孫子婁彥文來了,這位48歲的山東漢子一到墓地就淚流滿面。他跪倒在地,失聲痛哭:“我聽說過,那是1953年發生的事,家里收到一些遺物,但爺爺埋在哪里,誰也不知道。整整78年了,可算圓滿了,全家也安心了。”烈士的遺骸只剩一把骨頭,飛機和高鐵都不能攜帶,退役軍人事務局緊急聯系當地殯葬部門,免費為其火化,裝殮入壇帶走。
讓英魂終歸故里,既弘揚了英烈精神,也方便了烈士親屬現場祭奠。相隔不久,連江縣退役軍人事務局會同廣東省梅州市梅縣區退役軍人事務局以及烈士親屬,共同完成了另一位烈士葉保蘭遺骸遷回梅縣烈士陵園安葬事宜。

連江縣東湖鎮座洋山烈士陵園一角

連江縣舉行向烈士敬獻花籃儀式
其他兩位烈士親屬回話,也要將親人帶回老家,疫情好轉即啟動交接儀式。“不管他倆在這里待多久,我都會照顧好他們。我已經買好了很多花種,過幾天就種下,讓這些鮮花,陪伴著英雄。”看著兩個已經空空的墓穴,邱寶章有些失落,他又叮囑邱曉明,“等兩位烈士親屬遷墓的時候,一定要告訴我,送他們一程。”
臨行前,邱寶章拉住記者的手,給兩位烈士深深鞠躬,久久不愿離開……
“烈士墓遷走后,全村人都跟丟了魂似的,我們要找回來。”
“42座烈士墓遷走之后,全村人跟丟了魂似的,打不起精神來。”41歲的福建省長汀縣濯田鎮升平村黨支部書記、退役軍人朱廷吉回憶起4個月前的事,仍然表情凝重。“打小開始,這些烈士墓就是全村人的精神支柱。每年清明節,村里都要敲鑼打鼓,組織村干部、學生、烈士親屬去祭掃。我和我同學唱著兒歌,打掃完衛生,采來油菜花和杜鵑花,擺到每位烈士墓前,公公正正地敬上隊禮。”
“紅旗躍過汀江,直下龍巖上杭”。朱廷吉對那一段歷史也非常熟悉:1929年5月19日,毛澤東、朱德率領紅四軍第二次入閩,自瑞金出發,經過升平村前往濯田水口村橫渡汀江。他們在這里發動群眾,動員有志青年參加紅軍,村里一批年輕人毅然報名。自此,中央紅色交通線在這里設立交通站,全村400多名青年參加革命。至今,村里還有不少紅色文化設施,是名副其實的中央紅軍村。
讓每一處烈士紀念設施成為一支永不熄滅的精神火炬。去年,省退役軍人事務廳連續印發《關于進一步提升烈士紀念設施保護管理水平的通知》和《關于組織開展全省縣級以下烈士紀念設施整修工程驗收的通知》,要求推進零散烈士墓遷移集中安葬。到去年11月,村里所有烈士墓遷移到20公里外的新建陵園,集中管護,讓更多人緬懷紀念,但是這個村的學生和老人去一趟,卻已經不太容易。
繞過村莊,穿過豐口河,走在鄉間河畔小路上,朱廷吉指著一座宏偉的木質建筑說:“我們決定,把烈士的英名留下,把紅軍的精神留下,把紅色文化留下。全村人一商量,在豐口河上建一座紅軍橋,既方便群眾過河,也留下永遠紀念。聽到消息,全村人都來了,村民朱功鈴是自然汀州有機農場的老板,他一下子拿來8.8萬元;貧困戶朱田紅腿不能走路,靠妻子打零工生活,也拿來300元錢,我們不收,但他扔下就走了。就這樣,全村一下子捐了100萬元。”朱廷吉停下來,垛了垛腳下,“這塊空地,我們已經規劃好了,建一個紅軍廣場和英名墻,把每一位烈士的名字鐫刻上去。這樣,通過升平人一代代傳承,英雄就會永世流芳。我們這個小山村,也就有根了。”

建設中的長汀縣散葬烈士墓集中安葬點項目
“動祖墳是大忌。讓給烈士可以,其他誰也不行!”
“我家先人世世代都埋在那里,要是讓給烈士,我同意;其他人,誰也不行!”在三洲鎮三洲村,記者被退休教師戴錦文的一句話深深打動。
祖墳是一個家族的根。作為客家首府的長汀人,崇宗敬祖習俗是精神文化的重要一部分。祖墳建得高大漂亮,代表著家族的興旺發達。別說搬遷祖墳,就是動一鐵鍬,也不行。
可是,2021年9月8日,長汀縣散葬(零散)烈士墓集中安葬點項目啟動征遷短短一個月,75畝土地及苗木、359座墳墓、350多平方米房屋的征收任務,提前實現凈地交付,開創了三洲鎮征遷工作先河。
36歲的三洲鎮人大主席范家明是項目指揮長,接到任務之初,他深感舉步維艱。同樣在長汀,同樣是建設集體公墓,一個整整5年的項目始終沒有推動,只好另擇他處。而這個宏大的集中安葬工程,期限只有半年……
在飛揚的塵土中,長汀縣退役軍人事務局副局長上官斌和范家明帶著記者爬上山頭。整個陵園盡收眼底,1300余座烈士墓碑整齊排列,墓葬區、緬懷區、公共服務區錯落有致。第一批墓穴已經建好安葬,新栽的松柏正茁壯成長……
隆隆的推土機聲壓不住范家明興奮的聲音:“選擇三洲,因為它是‘中國歷史文化名村’‘中國傳統古村落’,至今還有乾隆御筆親題的‘古近鄉賢’牌匾。更重要的是,這里緊靠著河三景觀大道,前面有汀江,后面是國家濕地公園,一墻之隔是三洲中學,可謂人杰地靈。但是工作也非常棘手,比如俞家是大姓,他們的祖墳涉及1320多人,找誰誰都做不了主;兩個嘉慶四十年的進士,涉及30多戶,是整個家族的希望和榮耀,也不好遷;還有鎮里的扶貧戶黃合金一家,是政府異地搬遷過來的,就為了讓他們過上好日子。現在剛裝修了一半,怎么割舍?”
迎難而上,踔厲奮發。縣、鎮、村三級服務保障體系工作人員一戶一戶地上門調查情況,做群眾工作。俞氏家族情況復雜,他們一連去了23趟。分別與10名宗族代表進行協商,為他們搬遷新址想方設法。俞家后人,最終選定了一個山水同樣美麗的地方;進士墳冢立著清代石碑,同意他們整體搬遷,確保完好無損;黃合金家,安置到鎮政府附近商品房,確保吃穿不愁,住房、教育、醫療都有保障。
“我們現在享受著先烈流血犧牲換來的幸福生活,如果還讓他們的遺骨散落在荒坡、亂墳中,我們的靈魂也會感到不安。”退休教師戴錦文第一個遷走祖墳后,5位退役軍人和黨員也積極響應,項目組立即張榜公示。大家看到了榜樣,紛紛說:“三洲素來民風淳樸,尊重烈士,我們也不耽誤國家大事。”就這樣,短短的時間,極少的搬遷費,卻完成了一項不可思議的重大搬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