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心峰
【摘 要】 通過學術史梳理可以形成一個共識,即不論西方還是中國的現代藝術體系,文學都是其不可分割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在文學與現代藝術體系的關系問題上,有一個重要問題無法回避:文學擺放在現代藝術體系的哪個層次上更為合理?應該把文學(語言藝術)看作藝術世界的中觀層次上的藝術家族;與此同時,應該考慮把詩歌藝術、散文藝術、小說藝術確認為藝術的基本門類,與其他基本藝術門類相并列。這種全新的藝術體系范式,將給文學學乃至一般藝術學(藝術學理論)既有范式帶來較大的沖擊與革新的訴求,甚至會推動其各自整體結構的深刻變動以及彼此之間的深度交融,給藝術學和文學學研究打開新的理論與話語空間,帶來新的生機與活力。
【關鍵詞】 文學;語言藝術;現代藝術體系;藝術基本門類;藝術中觀層次
一、藝術體系研究需要深化、細化
關于藝術體系的問題,在美學、藝術理論和一般藝術學研究中,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基礎理論問題。所謂藝術的體系,主要是探討由藝術的種類或叫門類所構成的系統,藝術類別的劃分,分類的依據是什么?藝術的類別系統有哪些層次?各個層次、各個要素(藝術的類別)以怎樣的關系連接在一起,構成一個有序的結構系統?實際上就是藝術的現實存在、藝術世界的要素構成、層次結構關系的問題。這恰恰是藝術的本體所在,涉及藝術的創作實踐與理論、批評的方方面面。在一定的美學或藝術哲學、藝術理論體系中,藝術的體系往往成為與其核心藝術理念有密切的內在邏輯關聯的基本構架。像黑格爾的本應稱之為“藝術哲學”或“美的藝術哲學”的三大卷《美學》就是如此。
然而,我們在相當長的時段內并不太重視對藝術體系的研究,沒有取得明顯進展。可喜的是,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圍繞藝術體系尤其是現代有中國特色的藝術體系的探討開始趨于活躍。最近幾年,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重大課題“當代中國藝術體系研究”(18ZD03)的立項與推進,愈益引起學界對藝術體系問題的關注與重視。僅在2020至2021年,有關藝術體系的探討就迎來了一個小高潮。被視為“寫專論確立美的藝術體系的第一人”[1]的法國18世紀藝術理論家夏爾 · 巴托的代表作《歸結為同一原理的美的藝術》這部早就應該被譯介卻遲遲未能被譯介到我國的藝術理論經典之作,其最為重要、核心的部分即該書的“前言”和“第一部分 通過創造藝術的天才之本性來確立藝術之本性”的全部六章內容,已由青年學者高冀譯出并發表,為藝術體系的研究提供了最基礎的、關鍵的原典文獻[2];張法《中國古代藝術的體系構成》[3],在中國古代文化演進的宏觀背景和發展走勢中梳理中國古代藝術的體系構成,概括了中國古代藝術從禮之藝到文之藝、術之藝、玩之藝、伎之藝、工之藝的演進過程。藍凡《媒介變革與媒介變量:實用藝術新論》[4]認為不應沿襲傳統理論把實用藝術視為藝術分類的概念且僅僅局限于造型藝術范圍內的做法,認為實用藝術作為與觀賞藝術的“純藝術”相比較而存在的藝術形態,普遍存在于各個藝術門類之中,其與純藝術的區別主要取決于它們所使用的材料及其被使用的領域。該文澄清了人們有關實用藝術的一些誤解。
隨著對藝術體系研究的展開,人們意識到,如要真正弄清楚藝術體系演進的歷史進程與其當下的共時性層次結構關系,還必須將研究朝著深化、細化的方向推進,需要逐一探討各種藝術種類(門類)與其他藝術種類以及藝術體系整體之間的復雜關系。基于這樣的見解,以筆者為首席專家的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重大課題“當代中國藝術體系研究”學術團隊,開始逐步探討各種主要藝術門類與藝術體系的關系問題。比如,2021年,子課題負責人、北京大學圖書館的祝帥和筆者分別發表了有關造型藝術(美術)與中國現代藝術體系的論文—祝帥《作為藝術學門類中層理論的“造型藝術”觀念辨析》[5]認為在一般藝術學的宏觀層次和具體門類藝術的微觀層次之間,應構建一個中觀層次,認為“造型藝術”就應作為藝術體系中的“中層”概念予以定位、闡釋;筆者的《“美術”與中國現代藝術體系》[1]分析我國當代美學、藝術理論有關美術在藝術體系中的定位的兩種不同理論范式,即把繪畫、雕塑等看作藝術的基本門類,還是把包含了繪畫、雕塑等多種藝術類別的“美術”作為藝術的基本門類,分別從歷史與學理上論證“美術”作為藝術世界的“中觀層次”之藝術家族的地位。同年11月,課題組與《中國攝影家》《現代傳播》雜志及其他機構共同在線上舉辦“攝影藝術與現代藝術體系”高端論壇,邀請美學及藝術理論、攝影、電影、美術等相關領域專家進行深層次跨界對話,取得豐碩成果。[2]
實際上,關于“文學與現代藝術體系”的探討,才是有關各藝術門類與現代藝術體系研究系列中首個被選中的主題。當時,課題組共列出十余個關于各門藝術與現代藝術體系之關系的研究主題,計劃將各相關領域專家邀請到一起舉辦專題論壇,進行多學科、跨學科的對話,前述“攝影藝術與現代藝術體系”論壇即是其中之一。另外,課題組還準備分別就書法、舞蹈、戲劇以及曲藝、雜技等與中國現代藝術體系的關系問題舉辦論壇進行深入探討。而“現代藝術體系與文學”高端論壇,是所計劃的系列論壇的第一場。之所以把文學與現代藝術體系這一主題作為首個論壇的選題,是由于關于文學與藝術的關系、文學在藝術體系中如何定位,存在的問題乃至可能出現的爭議更多一些、更復雜一些,牽涉的面更廣一些,我們期待在這個問題上能夠率先有所突破,以帶動其他主題的探討。
需要說明的一點是,此課題在申報之初的標題確定為“現代中國藝術體系研究”。但在課題評議與立項的過程中,根據有關專家的意見,最后把課題的名稱調整為“當代中國藝術體系研究”。然而,經過三年多持續不斷的思考與研究,課題組認為該課題的名稱仍應改為“現代中國藝術體系研究”。這主要是因為,“當代”這一詞語在今日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領域存在著太多的歧義:有人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直到當下的歷史時段都稱之為“當代”;有人僅把改革開放以來的新時期稱之為“當代”;還有人特別將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到改革開放之前的歷史時段稱之為“當代”。而藝術的體系問題,主要由藝術自身的媒介、種類、形態、技術的變革發展以及各種藝術相互之間的關系所決定。用前述那些主要以社會變遷與政治沿革為依據而劃分的歷史時段所界定的“當代”概念,作為藝術體系研究的時間框架,顯然是不甚合適的。比較而言,將與“傳統”相對而稱的“現代”一詞,用作衡量文化藝術之歷史變遷的概念,顯然更適于用來作為研究藝術體系問題的時間框架。在這里,我們所說的“現代”,不是純粹歷史科學中與所謂“近代”“當代”相區別的時間概念,而是泛指與傳統社會歷史文化形態相對比而成立的、比較晚近的一個社會歷史文化時段。在中國,從文化藝術上來說,大體上可以把從19世紀末20世紀初直到當下這個歷史時段,都界定為“現代”。這一“現代”概念,實際上跨越了歷史學領域中的所謂“近代”“現代”與“當代”。我們所要探討的現代藝術體系,是由古典的、傳統的、古代的藝術體系沿革演變而來的,有所承襲、有所接受,但它又經過了現代的轉型、轉換、變革、發展,所以它是一種不同于古代傳統藝術體系的、有著新的質的規定、新的要素與結構構成的“現代藝術體系”。我們所要研究的,正是這種“現代藝術體系”,而且是“現代中國的藝術體系”。基于這樣的考慮,課題組向全國藝術科學規劃領導小組辦公室正式提出申請,將課題名稱改回“現代中國藝術體系研究”。今后發表或出版與該課題相關的成果時,也將相應地把課題名稱更確切地表述為“現代中國藝術體系研究”。
二、文學、文藝與藝術
在探討現代藝術體系問題時,必然要涉及文學在現代藝術體系中怎樣定位、如何闡釋文學與其他藝術的相互關系等問題。其實還有一個與此密切相關的、甚至可以說是在討論上述問題之前應該首先解決的問題,即文學與藝術的邏輯關系問題—在現代中國的歷史語境下,文學是否是一種藝術?文學是否是現代藝術體系內部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或者說,文學與藝術還存在著另一種關系,即二者存在著一種互不包含的并列關系?所謂藝術不包括文學嗎?或者說,所謂文學不屬于藝術的系統嗎?等等。這其實是在討論文學與現代藝術體系這一問題之前必須預先思考的邏輯前提,如果這個問題得不到合理的解決,其他問題便無從談起。
也許有人會說,這一問題看起來不是非常簡單嗎?哪有那么復雜?—單純就“文學與藝術的關系”而言,可以說再簡單不過:文學就是一種語言藝術,文學就是藝術體系當中的一種,藝術包括文學,文學從屬于藝術的大的系統。多么簡單明了!—但是實際上,只要我們接觸到一些具體的文學或藝術的批評文本、文學史與藝術史文本、有關文學或藝術的話語表達或理論文本,就會發現這里面存在很多問題,絕不是想象中那么明了簡單,需要認真地梳理、辨析一下。
比如說,我們在日常語言運用中,經常會將文學與藝術并列而提,大談“文學與藝術”如何如何,或大談“文學藝術”(注意:這樣的語言表述時常是并列關系而并不是偏正結構,不是限定與被限定、修飾與被修飾的關系)如何如何;一些被命名為“藝術導論”“藝術概論”“藝術學”的教材或專著,常常是將文學排除在外的,它們所討論的往往是文學以外的其他各種藝術。其潛臺詞似乎就是:藝術不包括文學;文學不隸屬于藝術。這些事實的客觀存在,不能不令人對上述“文學就是藝術中的一種”“文學是一種語言藝術”等簡單明了的看法產生懷疑,從而形成與這種認知明顯不同的另一種認知,即認為文學與藝術相互并列、文學不屬于藝術、藝術不包括文學。
在現代中國的語境中,除了“文學”與“藝術”這兩個概念外,還有一個廣為使用的概念與它們二者密切相關,而且在日常語言運用中時常夾纏在二者之間,使得文學與藝術的關系問題更加復雜化。這個概念便是“文藝”。
假如只談文學與藝術的關系,即便存在著一些歧義,但相對而言可能還不會過于復雜。但是,由于又有一個“文藝”的概念夾纏其間,于是,文學與文藝、文藝與藝術、文學與藝術等關系放在一起究竟應該如何理解,便變得愈加混沌復雜,經常會出現一些混亂,制造許多謎團,產生不少誤解。舉個例子,筆者曾讓學生使用大于號(>)、小于號(<)、等于號(=)來表示文學、文藝、藝術這三個概念之間的相互關系,它們究竟誰大誰小,誰從屬于誰,誰包括誰,誰與誰之間可以畫等號?誰與誰互不包含而相互并列?也就是說,文學與文藝、文學與藝術、文藝與藝術究竟是什么關系?學生們往往會被這三者之間模糊不清的復雜關系搞得非常糊涂。之所以產生如此反應,不是因為學生們的數學能力差,或邏輯思維能力弱,而是因為這三個概念在日常語言運用中,其內涵和外延都比較模糊、隨意、混亂,從而讓他們莫衷一是,無所適從。
之所以引入“文藝”一詞會讓文學、文藝、藝術這三者之間的關系更加復雜難辨,蓋由于日常語言對于“文藝”一詞的語用慣習與語義解讀。其語用慣習,即把文藝用作“文學與藝術”的含義;其語義解讀,即將“文藝”解釋為“文學和藝術的總稱”[1]。按照這樣的用法和解釋,文學與藝術就變成了并列關系,而“文藝”一詞則成了包括文學與藝術二者在內的更高層級的概念。
然而,經過學界大量的文獻學研究,現在人們已經愈益清晰地認識到,作為一個現代漢語語詞的“文藝”,在現代中國的早期階段,大都指的是文學。這是由于過去的文學概念,存在著廣義的文學(泛指一切文獻)與狹義的文學(美文學、藝術性文學)。人們一般所說的“文藝”,都是指“美文學”“藝術性文學”,從而區別于廣義的文學。[2]后來人們在“文學和藝術的總稱”的意義上使用“文藝”,實際上已遠離了該詞語的本義而發生了意義上的轉化。這種意義上的轉化,造成了文學、藝術與文藝之間關系的模糊與混亂。
文學、藝術、文藝這幾個概念,都是現代文學理論、藝術理論、美學理論研究中基礎性的概念術語,是構建現代文學理論、藝術理論、美學理論大廈的最為核心、關鍵的語言構件,需要對它們各自的內涵外延,各自的語源、語義、語用等情況進行細致的辨析、認真的梳理;需要從學理上、從邏輯上搞清楚它們之間的合理關系,而不應任由那種模糊混亂的狀態繼續下去。
實際上,經過新時期以來長時間的探索、討論,今天在理論上厘清這三者之間的關系并不難:只要把“文藝”一詞的意義返歸它的詞源學意義上的本義即“藝術性文學”的涵義,一切的模糊混亂都將得到解決。
三、西方和中國
現代藝術體系中的“文學”
下面做一些歷史的回顧,看看在西方和中國,文學在現代藝術體系中是如何定位的。
關于西方現代藝術體系最早出現的過程,如今已經不陌生。其最具標志性意義的,就是上文介紹的夏爾 · 巴托的著作《歸結為同一原理的美的藝術》。在這部理論著作中,夏爾 · 巴托提出了一個影響深遠的“美的藝術”體系觀念。他認為,真正意義上的“美的藝術”,包括五種主要的藝術門類:繪畫、雕塑、詩、音樂、舞蹈。這就是西方最早擘畫設計、概括總結出的現代藝術體系或者叫做“美的藝術”體系。在由這五種藝術構成的藝術體系中,有一個藝術門類叫作“詩”,這里的“詩”,不是今天作為文學門類中與小說、散文并列的一種特殊體裁的狹義的“詩歌”,而是一種廣義的“詩”,其實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文學”。在西方古典詩學傳統中,詩一般是指廣義的詩,如亞里士多德在其《詩學》中闡明的那樣,所謂的詩,既包括抒情詩,也包括敘事詩(史詩)和戲劇體詩。之所以如此,蓋因西方古典時代的文學即語言藝術,主要是以詩體形式存在的。因此,這里的“詩”,就是后來所說的“文學”;或者說,后來被稱之為“文學”的東西,在古典時代就叫作“詩”。由此看來,在西方最早出現的現代藝術體系中,一開始就是把文學—當時稱之為“詩”—包含在內的。
夏爾 · 巴托所總結的現代藝術體系,法國百科全書總主編之一達朗貝爾撰寫《百科全書》(Encyclopedie)的總導言對其稍微做了調整修正,刪掉了舞蹈,增加了建筑,形成了一個更加流行的、在西方幾乎盡人皆知的五種藝術的現代藝術體系,一個被定型化了的藝術體系。盡管做了這樣的調整,“詩”即后來所謂的“文學”在其中的地位仍然不曾改變。而且《百科全書》出版以后,其總導言中所表述的藝術體系,在西歐已成為藝術界基本的共識。不管是謝林的《藝術哲學》探討藝術的體系,還是黑格爾的《美學》討論藝術體系,乃至泰納《藝術哲學》探討藝術體系,基本上都是以上述五大主要藝術作為基本骨架來進行探討的。總之,現代藝術體系在西方形成了自己的理論傳統,其中,詩(文學)在這一體系中占有的一席之地從不曾動搖。
其實,此后西方藝術的體系也不是一直停留在只包括五種藝術的體系狀態,它也在不斷地擴容,如又把舞蹈放進去,把戲劇獨立出來,再把工藝加進來,慢慢變成八種藝術。后來又加入攝影藝術、電影藝術,藝術的體系構成變成了九種、十種藝術。但是,無論是八種還是九種、十種藝術,或者“詩”被后來“文學”的概念所取代,詩(文學)仍然是藝術體系中不可分割、非常重要的基本構成。
在回顧西方現代藝術體系形成及演進過程中“詩”(文學)在其中的地位時,還有一個頗為重要的問題需引起關注,即是將“詩”(文學)藝術推舉到藝術世界中最高等級的理論傾向,這一理論傾向后來被稱為“文學中心論”。這也是研究“文學與現代藝術體系”問題時理應予以關注、探討的問題。[1]
就中國對于西方現代藝術體系的移植、引進而言,標志性的時間點是1904年。在這一年,王國維曾在兩篇文章中,非常完整地將西方的美的藝術體系移植過來,一篇是《孔子之美育主義》,另一篇是《叔本華之哲學及教育學說》。其中,《孔子之美育主義》最初發表在王國維主編的《教育世界》上時并未署名,后經佛雛大量考證,確認這篇佚文為王國維的作品。這兩篇文章所論及的西方藝術體系就是由包括詩(文學)在內的五種主要藝術構成的美的藝術體系。[2]
1913年,魯迅作為當時民國政府教育部的官員(僉事),曾經起草了一份《儗播布美術意見書》,這份意見書完整地移植了西方的美術(美的藝術)體系,而當時的“美術”就是“美的藝術”的簡稱,就是指今天所說的藝術。魯迅指出,所謂美術,“如雕塑,繪畫,文章,建筑,音樂皆是也”[1]。這與西方由五種主要藝術構成的美的藝術體系完全一致,只不過用了“文章”這個帶有本土文化傳統色彩的概念來代替“文學”的概念。此后,1918年蔡元培曾經在中國第一國立美術學校開學式上做了一個講演,也提到“美術本包有文學、音樂、建筑、雕刻、圖畫等科”[2],顯然也是對西方美的藝術體系的移植。當然具體使用的概念,有的用的是“詩”或“詩歌”,有的用“文學”,有的用“文章”,有些細微的差別,但基本的構成是一致的。
在后來我國出版的大量美學概論、藝術概論、藝術學概論一類的專著或教材中,大凡涉及藝術的體系的相關內容,大都把文學看作是一種藝術的基本門類。
需要指出的是,最近幾年,由于2011年藝術學從原來的文學門類(學科代碼05)中的一個一級學科升格、獨立為最新的第13個學科門類,因此在學科的體制上造成一種假象,似乎文學與藝術學存在一種互不包含的并列關系。在這一特殊背景下,出現了少數幾種藝術學概論、藝術導論之類的教材將文學從藝術體系之中剔除出去的現象。但這畢竟是個別的、暫時的現象,并非現代以來有關文學與現代藝術體系認知上的主流觀點,而且也是經不起推敲的、違背基本的學理的、僅僅為了遷就一時的學科體制的權宜之計,不足為據。總之,我們可以形成一個共識,就是不論是在西方還是在中國的現代藝術體系之中,文學都是其不可分割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沒有文學的藝術體系是不完整的、跛足的。
四、文學應置于
藝術體系中的哪個層次?
隨著對現代藝術體系探討的深入展開,我們在文學與現代藝術體系問題上,又發現了一個比較重要的問題無法回避,需要予以認真對待,這就是文學擺放在現代藝術體系的哪個層次上更為合理?直截了當地說,是把文學放在藝術的基本門類的層次上,還是放在比藝術的基本門類更高的“中觀層次”上更為合理呢?
之所以提出這個問題,主要受到兩個因素的激發。一個因素,是人們在處理文學在藝術體系中的定位時常常出現的一個明顯的矛盾現象,即人們往往既把文學看作一個基本的藝術門類(藝術種類),將它與其他基本藝術門類如音樂、舞蹈、戲劇、電影乃至攝影、書法等相并列,卻又同時把它置于藝術世界的中觀層次上。比較典型的例子是,李澤厚于整整一個甲子之前發表的《略論藝術種類》[3]這篇長文中,共列舉了九個主要藝術種類:工藝、建筑、音樂、舞蹈、雕塑、繪畫、文學、戲劇、電影,又將這九種主要藝術歸納概括為五個大類:(1)實用藝術;(2)表情藝術;(3)造型藝術;(4)語言藝術(文學);(5)綜合藝術。在這里,文學既是他所列舉的九種主要藝術(藝術的基本門類)之中的一種,又是他所概括的藝術的五個大類(按我們有關藝術中觀層次的理論,也可把這五大類藝術理解為藝術世界“中觀層次”的“五大家族”[1])中的一類。顯而易見的是,李澤厚讓“文學(語言藝術)”重復出現在藝術的中觀層次和藝術的基本門類這一上一下兩個不同層次的處理方法,不能不引起人們的質疑。這就像本來是同一輩分的兄弟姊妹,其中的一個又被列進了他的父母那一輩人那樣,讓人不免疑竇叢生。我們不禁要問,文學(語言藝術)究竟屬于藝術的基本門類,還是屬于藝術的中觀層次?像這樣把文學列入基本藝術門類層次、同時又列入中觀層次的做法,一段時間內是比較常見的慣例,甚至連筆者本人也未能幸免。[2]
另一個因素,是筆者與課題團隊對“美術(造型藝術)”與現代藝術體系問題的反思、探討所產生的連帶效果。在思考美術與現代藝術體系的關系問題時,我們發現存在著兩種顯著不同的處理范式:其一,是分別把繪畫、雕塑、書法、攝影等列入藝術的基本門類的層次,而“美術(造型藝術)”則被看作是包括了這幾個基本藝術門類的中觀層次的概念;其二,是直接把美術列入藝術的基本門類的層次,將美術(包括繪畫、雕塑,有時還將攝影、書法等也包括在內)與音樂、舞蹈、文學、戲劇、電影等其他基本藝術門類并列在同一個層次上。這樣做,實際上就把繪畫、雕塑,有時還包括攝影、書法等降格為藝術基本門類下一個層次的藝術類別概念了。很顯然,以上這兩種范式之間存在著十分明顯的差異或曰矛盾。究竟哪一種理論范式更合乎歷史的邏輯與學理的邏輯呢?對此,祝帥曾撰文對“造型藝術”作為藝術世界的“中層理論”加以辨析。[3]筆者也發表了專論,認為將美術列入藝術基本門類的層次,卻把繪畫、雕塑從藝術基本門類層次降格為美術之下次一級的藝術類別,不僅矮化了繪畫、雕塑等在藝術發展史上十分重要的藝術門類,同時也矮化了美術(造型藝術);主張將美術(造型藝術)看作藝術世界的中觀層次的“四大家族”之一,而讓繪畫、雕塑等回歸藝術基本門類的層次。[4]在進行這樣的思考的同時,不能不連帶著思索文學在現代藝術體系中究竟應該如何定位?
考慮到文學系統所具有的超巨的體量,文學在整個人類的藝術歷史上的地位、分量,各國、各民族在文學領域誕生的偉大作家、經典之作的數量之眾,以及文學為其他藝術所帶來的巨大的滋養作用,等等,筆者認為已經到了給文學在現代藝術世界重新定位的時候了。也就是說,我們明確地認為:應該把文學(語言藝術)看作藝術世界的中觀層次上的藝術家族,而不應繼續矮化文學,讓這樣一個龐大的藝術家族屈居于藝術基本門類的層次上。
與上述思考密切相關的是,我們是否可以沿著這一思路繼續前行,大膽地提出一個嶄新的學術提案:將文學的幾大類別(體裁)即詩歌、散文、小說,列入現代藝術體系的基本藝術門類的層次,將這幾種語言藝術樣式與音樂、舞蹈、繪畫、雕塑、書法等并列并置呢?就是說,是否應該考慮把詩歌藝術、散文藝術、小說藝術添加到藝術的基本門類的陣列之中呢?答案是肯定的。實際上,自從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重大課題“當代中國藝術體系研究”正式立項以來,課題組內部便已經形成了這樣一個基本的學術觀點、理論共識,并在一些階段性成果中得到體現。比如,筆者的《打開藝術世界的地圖—現代中國藝術體系描述》[1],已經把詩歌藝術、散文藝術、小說藝術列入藝術的基本門類之中;由筆者主編的《藝術學核心素養》第三編“特殊藝術學學科群”的結構,就是按所概括的藝術“四大家族”即造型藝術(美術)、演出藝術、語言藝術(文學)、映像藝術來安排這一編的四章內容:第一章造型藝術學,包括書法藝術學、繪畫藝術學、雕塑藝術學、工藝美術學、建筑藝術學5節;第二章演出藝術學,包括音樂藝術學、舞蹈藝術學、戲劇藝術學、曲藝藝術學、雜技藝術學5節;第三章語言藝術學,亦即文學學,包括詩歌藝術學、散文藝術學、小說藝術學3節;第四章映像藝術學,包括攝影藝術學、電影藝術學、電視藝術學、計算機藝術學4節。上述造型藝術中的5種藝術、演出藝術中的5種藝術、語言藝術(文學)中的3種藝術和映像藝術中的4種藝術,總共17種藝術,便是我們目前對現代中國藝術體系中藝術基本門類的最新概括。我們已經把詩歌藝術、散文藝術、小說藝術列入藝術的基本門類的層次。[2]
很顯然,將文學提升到藝術世界中觀層次的藝術“四大家族”之一的地位,相應地將詩歌藝術、散文藝術、小說藝術確認為藝術的基本門類,這種全新的藝術體系理論范式,將給文學學乃至一般藝術學(藝術學理論)既有范式帶來較大的沖擊與革新的訴求,甚至會推動其各自整體結構的深刻變動以及彼此之間的深度交融,為藝術學和文學學研究打開新的理論與話語空間,帶來新的生機與活力。當然這其中也存在著不少有待深入思考、論證、解決的問題。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重大課題“當代中國藝術體系研究”(項目批準號:18ZD03)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