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歆
(南開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天津 300350)
隨著資本主義的全球擴張,世界出現了一系列影響人類命運的全球性問題,而環境污染、氣候惡化、資源耗竭等生態問題尤為突出。在這種背景下,生態學馬克思主義逐漸產生。在這些學者中,安德烈·高茲對資本主義的生態批判堪稱最尖銳、最系統、最深刻。他繼承了馬克思主義的資本主義批判學術傳統,對當代生態問題以及與此相關的社會問題和政治問題進行了深入剖析,并試圖將生態學與馬克思主義相結合以實現二者的現代聯姻。以至國內有學者認為 “把握了高茲的理論也等于通曉了整個生態馬克思主義”序言。由此可見高茲在生態學馬克思主義中的重要地位。具體來說,高茲的生態批判理論主要涵蓋了四個方面:一是對傳統社會主義的批判;二是對資本主義的生態批判;三是對革命主體的重新探尋;四是對生態社會主義的建構。筆者以邏輯視角為主要線索,對高茲的生態批判理論進行全面審視,這不僅對于統梳理高茲思想體系的總體框架具有理論價值,而且對建設中國生態現代化和破解全球性生態困局具有實踐意義。
“高茲政治生態學思想的邏輯起點是對蘇聯模式的社會主義的批判和反思。”高茲認為傳統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是同一個工業社會的兩個版本,因為二者在本質上都奉行經濟理性。高茲通過對傳統社會主義的批判闡釋了其生態批判理論的邏輯起點。
蘇聯模式作為傳統社會主義的代表,其失敗并不意味著資本主義的勝利和社會主義的垮臺,而是蘇聯背叛社會主義和人民群眾根本利益的結果,因為蘇聯的社會主義也并非馬克思主義語境下的社會主義。這種新型的極權政體意味著社會秩序完全由政治權力或國家權力達成,私人空間被壓縮到幾乎不存在的狀態,自由被減至最低限度。高茲指出:“舊的社會主義似乎喪失了其預言維度、物質基礎和“歷史主體”,它有關勞動和歷史的預言在人類歷史發展和致使無產階級……退出歷史舞臺的技術變動中落了空。”第一,蘇聯模式奉行經濟理性。蘇聯模式的實質與突出特征是高度集中。它以國家政權為核心,將權力高度集中于黨中央,通過行政手段對整個國民經濟進行計劃管理,否定價值規律,忽視經濟杠桿和市場調節的重要作用,這實質上彰顯的是生產的強制性邏輯,而這種邏輯就是經濟理性的重要表現形式。在其主導下,社會生產和人的生活愈發地被經濟理性所操控。只要被它所操控,無論是計劃經濟體制還是市場經濟體制調節經濟運行,都不會形成真正的社會主義。為了對抗以美國為首的西方資本主義陣營對社會主義陣營的威脅和封鎖,蘇聯把經濟和軍事兩個領域作為與其斗爭的主要領域,把優先發展重工業和國防工業作為發展的中心環節,把推動經濟的快速增長和謀求軍事力量的積累作為發展的主要目的。蘇聯與資本主義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進行增長和積累的方式,也就是說,蘇聯試圖運用指令性計劃控制生產、資源分配和產品消費,從而取代市場機制對經濟的自發調節作用。但是,“它使得體系的全面合理性所要求的功能行為與個體的自我控制的行為方式的合理性相互分離”。雖然蘇聯對此進行了各種改革,但這些改革卻以生產主義和消費主義為指導思想,并未改變經濟積累和物質增長的目標導向,只是僅僅調整了實現這種目標的手段。這就導致其改革愈發偏離社會主義而向資本主義靠攏,最終在西方國家的和平演變下退出了歷史舞臺。第二,蘇聯社會主義模式造成了嚴重的環境問題,例如工業污染、資源的浪費與破壞、土壤侵蝕和污染、水資源的短缺和污染、毀林和生物多樣性的損失。原因在于蘇聯在社會主義建設中奉行經濟理性,與資本主義沒有本質區別,既無法有效地實施生態保護,又不可避免地對環境造成破壞。第三,在經濟理性主導的蘇聯社會主義模式下,人的異化仍然存在。這種模式表現為一個高度集權的行政命令體制,僅僅關注國家利益而忽視了個人的利益訴求,強制要求人們服從行政命令和指令性計劃,導致人們被集中化的工業機器組織化與合理化了。
高茲反對在傳統意義上將社會主義構想為替代或消滅資本主義私有制的社會秩序和社會模式,而應將其定義為對現代的資本主義制度體系的超越。在高茲看來,與資本主義相比,社會主義的最大優勢在于消除了限制個體自由和阻礙個體發展的一切落后體制,尤其是對經濟理性的積極揚棄,能夠最大限度地調動勞動者的生產積極性和創造性,為個體的解放提供充足的空間。高茲反對社會主義像資本主義那樣以破壞生態環境和掠奪自然資源為代價換取生產力的發展,強調社會主義應以生態理性而非經濟理性為主導,否則就會混淆這兩種社會形態的根本差別。支撐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的是兩種性質截然不同的理性,即以實現利潤最大化為目的的經濟理性和以保護生態環境為目的的生態理性。經濟理性的內在動機是謀求財富的積累和經濟的增長,而這是以整個社會需求的愈發膨脹和消費的不斷增加為基礎的,消費和需求的增加又會促使整個社會進行無節制的生產,這種過度生產和過度消費勢必導致資源的浪費和環境的破壞。生態理性的內在動機是追求生態利益的最大化,使人明晰和警覺到自身的勞動實踐應該避免僭越生態紅線,從而防止生態系統失衡給人類的生存帶來巨大威脅,其“目標是建立一個人們在其中生活得更好而勞動和消費更少的社會”。高茲并不否認資本主義在人類社會發展的宏大歷史進程中為人類的解放創造了豐富的物質條件,但也強調它的形成與發展帶來了新的剝削與異化。資本主義在推翻封建君主專制統治之后,它所追求的資本增殖的目標會進一步膨脹,促使被市場規則包裹的經濟理性擺脫宗教倫理與世俗道德的束縛,成為占據主導地位的社會理性,進而擴張到人類生活的各個領域。高茲指出:“社會主義運動的意義和目標曾經是——并仍然是?使個體從阻止個體實現自主和全面發展的市場、競爭和利潤邏輯中解放出來。”他還主張對經濟理性的作用范圍加以限制,構建一個以生態理性為核心的社會主義社會,使經濟理性嚴格服從于生態理性。這個先進的社會主義社會是一個能夠對經濟理性輻射范圍加以限制的新型社會,是一種能夠實現個體乃至全人類解放的烏托邦。
高茲將生態危機的根源追溯到資本主義制度本身,剖析了資本主義制度反自然和反生態的本質。他從勞動分工、科學技術、經濟理性、異化消費四個方面對資本主義進行了生態批判,揭示了其生態批判理論的邏輯主線。
高茲主張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生態問題根源于資本邏輯統攝下的生產方式,而這種生產方式與勞動分工密切相關,因而他對生態問題的思考可溯源至對勞動分工的剖析。
1. 馬克思異化理論的啟發
高茲對勞動分工的解讀首先源自于馬克思異化理論的影響。馬克思在對異化勞動四重規定性進行層層邏輯推導時,指出“異化勞動把自主活動、自由活動貶低為手段,也就把人的類生活變成維持人的肉體生存的手段”。他還考察了異化勞動與私有財產的內在關聯,認為前者是后者的本質和根源,后者是前者借以實現的手段和形式。與此同時,馬克思還批判了國民經濟學由于把私有財產假定為歷史事實而未能闡明其本質在于異化勞動,進而指明了人類社會要想從私有財產、奴役制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必須借助于工人解放的政治形式,因為工人的解放意味著奴役制的瓦解和全人類的解放。馬克思進一步強調“自發分工”是勞動異化的根本原因,“只要分工還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自然形成的,那么人本身的活動對人來說就成為一種異己的、同他對立的力量”。高茲堅持了馬克思的異化理論,指出勞動分工會隨著技術的發展使工人不斷喪失對生產過程的控制權,還會強化生產領域中的等級制,從而損害工人生產的自主性和創造性,加劇工人勞動的異化。在此基礎上,高茲提出了“資本主義的勞動分工是一切異化的根源”的論斷,并分析了后工業時代勞動分工的新變化。
2. 勞動分工是異化的根源
勞動分工提高了效率,但也同時產生了異化。其一,高茲援引馬克思關于分工危害的論述,指出分工摧殘工人的身心,將其變成局部工人。馬克思在談及工廠手工業的分工時,指出它“把工人變成畸形物,它壓抑工人的多種多樣的生產志趣和生產才能”。高茲在此基礎上指出分工把工人固定在某一生產流程中,并通過其熟練化的操作減少了工作轉換帶來的時間浪費,在促進生產效率提升的同時,也降低了工人對整個生產過程的了解,從而弱化了生產過程中工人的地位和技能素質。其二,他認為分工制約著工人自治的推行。工人為了改變被雇傭的被動經濟地位,制定了自治方案。這項方案試圖通過企業結構性改革的方式完成權力的分散與自主,但分工卻阻礙著它的實現。在工廠內部,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的分工加劇著階級對立和等級觀念。更嚴重的是,它使企業從原本的獨立生產轉變成現在的與其他本國企業或跨國企業的聯合生產。這就促進了生產的專業化、程序化以及決策的集權化,影響著工人自治方案的實施。其三,勞動分工只是資本增殖的一種手段。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目的是實現資本的增殖。資本家為了實現這一目的,要對工人的勞動進行嚴格分工,迫使工人進行最大限度的產出。但工人生產的產品又被資本家無償占有,所以工人會對這種強制性的勞動分工、付出與回報的不平等進行抵制。但資本增殖的生產目的卻不會發生改變,因而資本家還會繼續推行這種分工。
3. 勞動分工的新變化
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勞動分工在后工業時代有了新的變化。第一,分工愈發精細化。資本家為了最大限度地提升生產效率,不僅會對企業的生產流程進行重新設計與規劃,還會通過技術升級和設備更新等手段實現分工的明晰化,這就使得工人的工作流程趨于自動化、標準化和程序化,導致每位工人需要完成的工作量被量化。第二,工人數量不斷減少。1961?1988年,由于工業就業的大幅減少,英國、法國、瑞士、西德的產業工人數量全部減少15%以上,法國在這12年中減少的工業就業幾乎等同于1890?1968年創造的工業就業。第三,勞動時間不斷減少。1960?1990年,人們的年全職勞動時間從 2 150小時縮減到1 650小時,其中還要扣除每年大約150小時的病假。這表明在這30年中,每人每年的全職勞動時間縮短了23%。第四,工作性質發生了變化。工人數量和勞動時間的減少意味著社會將有大量的人口處于不穩定就業和失業的邊緣。在資本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下,精英階層可以購買這些失業或半失業人員的自由時間來為自己服務,這就導致產業工人淪為仆傭階層,其勞動也變成仆傭勞動。在這里,高茲試圖表明工人及其勞動隨著分工的精細化發生了相應的變化,越來越多的生產性工人被生產領域淘汰,而被迫從事一些技術含量低、缺乏職業發展與晉升機會的工作。高茲認為,無產階級歸屬意識得以產生的現實基礎是有報酬的生產性工作,但這類工作的減少迫使無產階級不得不從事更低報酬或無報酬的工作。這表明并非所有的勞動都是社會身份和階級屬性得以產生的原因,同時也意味著勞動分工在使人們的工作性質發生變化的同時,也侵蝕著無產階級的階級歸屬感。
高茲把異化的根源看成勞動分工,又將分工得以推行的原因追溯到技術的進步,這就把對勞動分工的批判擴展到對科學技術的批判。“正是工廠的技術,把某種技術分工強加于人……技術就成為一切東西的母體和最終根源。”
1. 資本主義的技術史是一部生產者地位下降的歷史
資本主義的技術史應被理解為生產者地位下降的歷史。高茲認為,這種地位雖然具有下降的趨勢,但并非直線式的下降,而是漸進式的。他從生產者與機器的關系和生產者所受壓抑兩個方面的變化來闡明這種地位的下降趨勢。高茲指出,一方面“……生產工人……所握有的……控制生產過程的權力,被轉移給作為一種非人為的專業功能。自動化的力量完全貫徹于這一過程之中……自動化使控制本身也地位下降和陷于分裂……機器如今控制了它們先前的監督者。”工業會隨著技術的進步而發展到自動化、專業化和程序化的階段,導致生產者愈發失去對機器的控制而淪為其附庸。另一方面,技術發展在促進生產率提高的同時,又導致工人的生產技能無法得到發揮。工人的勞動由于被剝奪自主性和創造性而變成異化勞動,這種異化勞動表現為對生產者的巨大壓抑。技術發展與生產者所受壓抑的程度是成正比的。高茲甚至指出,只要資本主義技術依舊存在,那么工人對工廠的集體占有僅僅只是法律層面所有權的抽象轉移,無法從根本上改善生產者受壓抑的狀況。
2. 反對“技術中性論”
高茲并不否認科學技術在拓寬交往領域、擴大生活空間、推動勞動方式變革、促進生產力發展、實現人的自由解放等方面所發揮的積極作用,但更多地強調科學技術喪失了中立性,被納入到資本主義生產體系之中,為資本主義的統治和穩定服務。高茲指出:“科學技術不是獨立于主導意識形態……服從于這個生產過程并和它整合在一起……帶有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特質。”在他看來,科學技術遵循資本邏輯,帶有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烙印,具有明顯的政治傾向,已成為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重要標志,甚至直接決定著權力分配、生產關系和勞動分工。所謂“技術中性論”實質上是對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遮蔽與偽裝。
3. 技術的資本主義使用導致總體異化
高茲認為,技術的非中立性造成了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嚴重異化。第一,勞動異化。資本家通過技術的進步推行勞動分工,導致工人無法掌控工廠的整個生產流程,其勞動也被迫變成非主體化的異化勞動。第二,人的異化。勞動是人的類本質,因而技術發展所間接導致的勞動異化又勢必加劇人的異化,把人變成機械化生產體系中的一個沒有生命特性的“零件”,使其喪失人之為人的主體維度而變成一個單向度的人。第三,社會分化。人與人之間原本是一種平等互利的交往關系,但技術進步所引發的勞動分工在工廠內部把工人分為科技工作者和體力工作者兩類,并在二者之間形成一種具有等級色彩的社會關系。科技工作者由于掌握先進技術而成為擁有特權的資本家代理人,在生產過程中控制著體力工作者。而體力工作者被迫服從于科技工作者,這種不平等的社會關系必然加劇社會的分化。第四,自然異化。資本家為了實現利潤最大化,利用科學技術加速征服自然的進程,把自然界變成了純粹的資源倉庫,從而造成了自然的異化。
4. 對“技術法西斯主義”的批判
高茲把技術分為軟技術和硬技術兩類。前者是一種使用可再生能源的技術,以分散化技術為代表。后者是一種由巨大工廠設備高度集中起來的技術,以核技術為代表。高茲認為“核技術具有一種決定性的獨裁的和加強資本的傾向性”,并將其稱為“技術法西斯主義”,即核技術在眾多技術中的強勢位差以及核技術在資本主義國家政治中的地位和作用。需要注意的是,高茲在這里雖然看到了核技術引發的負面效應,但卻沒有意識到核技術的積極意義和未來的發展前景。例如,中國將核技術更加廣泛、深入地應用于農業、醫療、環保等領域,進一步推動核技術產業向標準化、集約化與國際化發展。同時,隨著核技術與其他技術、產業及經濟社會各領域深度交叉融合發展,核技術應用將給人們生活創造更多美好的改變,進一步造福人類。他認為,核技術被熱衷的原因在于它所具有的政治意義。第一,核計劃的推行促進了技術官僚的產生。技術官僚是指具備技術知識,并在政府機構中擔任職務、擁有專家頭銜或教授職稱、官僚權威與官僚作風的人。他們作為披著技術外衣的政客,實質上捍衛的是核能集團的利益。而普通大眾也會對這些技術專家產生心理崇拜,把他們視作科技知識的擁護者和公眾利益的捍衛者,這就為技術法西斯主義的滋生提供了有利條件。第二,核技術最有控制力。核技術與軟技術相比更易被資本家控制。資本家會將核技術整合到其技術模式之中,從而加強對人類社會的控制。第三,核技術能夠創造巨額利潤。核技術由于其復雜性而不易被普通大眾所掌握,只能被核電集團所控制。如果這些集團壟斷核能,整個社會將被迫使用核能,那么他們就可以操縱市場價格,獲得巨額利潤。第四,核技術與民主之間具有不兼容性,容易造成新的專制主義。他認為核技術“預示和決定著一個集權的、等級森嚴的、警察統治的社會”。
資本家通過技術實施分工的根本目的是獲取最大化的利潤,而這種利潤動機必然破壞生態環境。高茲將生態危機歸因于利潤動機,而這種動機又屬于經濟理性的范疇,這就使他對利潤動機的剖析推進到對經濟理性的批判,從更抽象的哲學層面分析生態危機的生成原因。
1. 經濟理性的形成
經濟理性來源于計算與核算,運行于人的生產為了滿足市場需求和賺取利潤那一刻。在高茲看來,經濟理性并不適用于傳統社會,因為那時的人們可以自發地限制其需求,并將工作控制在自認為滿意的限度內。人們在生產中遵循“夠了就行”與“知足常樂”的原則。但到了資本主義社會,經濟理性與資本主義同步產生,以“永不知足”與“越多越好”的原則取代了先前的原則。具體來說,第一,“工作必須包含商品交換并且不是本人消費自己的產品”。這表明人們進行生產的目的是獲得商品和滿足市場需求,意味著生產者與消費者實現了社會性分離。第二,人們必須擺脫以往按指定時間、地點、價格進行買賣的行會制度的束縛,在自由競爭的市場機制中進行商品交換,因為這種制度以排除競爭為指導原則,導致整個社會無法進行最大化的生產與消費。第三,人們的生產從作為私人活動空間的家庭轉向了公共領域,這是因為人們在公共領域所從事的工作是獲取公民身份的重要標志,同時也被賦予更高的社會價值。第四,全社會達成量化標準。這既排除了人的主觀評價,又消解了人的自我限制,意味著財富的多少成為衡量人們成功的客觀標準。
2. 經濟理性的內涵
高茲雖然提出了“經濟理性”這一概念,但并沒有對其進行明確界定。經濟理性要求人們以盡可能少的時間與成本投入來生產和銷售盡可能多的產品,從而賺取盡可能多的利潤,其基本原則是“計算與核算”“越多越好”。經濟理性會把人們的注意力引向消費,通過刺激消費擴大內需,推動社會生產出盡可能多的東西來滿足人們無止境的消費,進而形成一個無限循環。而要達到這一目的,就必須借助計算與核算實現生產效率的最大化,從而最大限度地獲取利潤。經濟理性把利潤尺度作為衡量工作成效的客觀標準,會盡可能地利用生產技術更新而節省下來的時間創造出更多的額外價值。“量化的方法確立了一種確信無疑的標準和等級森嚴的尺度……效率就是標準……更多要比更少好……”,這意味著成功不再是關于個人評價與生活品質的問題,而是要看人們賺取的金錢的數量和積累的財富的多少。概括來說,經濟理性是一種以計算與核算為突出特征、以利潤最大化或無限追求最大經濟利益為生產動機的工具理性。它實質上就是資本邏輯的現實反映,所以高茲對經濟理性的批判就是對資本邏輯主導下的生產方式的批判。
3. 經濟理性的危害
經濟理性支配資本主義的生產,產生了至少三點危害:第一,高茲借用馬克思的觀點闡明了經濟理性的危害,即掃除所有從經濟觀點來看的不合理價值和目標,把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和人與自然之間的生態關系變成純粹的金錢關系與工具關系,這就產生了以出賣勞動力為生的無產者階級。這個階級由于被剝奪生產資料而淪為可以無限交換的勞動力,遭受著普遍的苦難而陷入到赤貧中,喪失了作為人的自由、人性、人權和人格。第二,高茲借用了哈貝馬斯的觀點揭示了經濟理性導致“生活世界殖民化”。這種異化現象根源于思維的形式化,哈貝馬斯用其來表示制度化的體系或獨立化的系統擺脫了最初在生活世界中產生的交往規則與價值信念,開始在金錢與權力的交往媒介的支配下自律地運行,并對生活世界的文化機制進行干預和破壞,進而導致生活世界的危機以及系統與生活世界的分離。“經濟理性作為一種認識?工具理性……使生活世界殖民化、異化和支離破碎……哈貝馬斯曾用認識?工具理性作為科技、經濟和管理方法的統一。”高茲把“生活世界殖民化”同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生活的程式化結合起來,認為經濟理性把人的思維編入到技術程序之中,導致其不斷受到技術理性的侵蝕,在高度計算性和定量化過程中,逐步喪失了自我反思與獨立思考的基本能力,最終變成了認同現存秩序、喪失思想深度、內在超越維度與反抗維度的單向度的人。而人本應是生產過程和社會歷史運動中自由自覺的主體。第三,經濟理性導致“新奴隸主義”產生。隨著技術的發展和生產力的提高,工作崗位對勞動者的技術性要求愈發嚴格,在經濟理性的作用下,越來越多的勞動者被市場經濟淘汰而淪為失業者或半失業者,而掌握實際權力和具有社會地位的精英階層卻能夠繼續進行自己的本職工作甚至從事更多的工作。職業精英還可以購買這些失業者或半失業者的空閑時間為自己服務,使他們淪為自己的奴隸,導致“曾經被戰后工業化所廢除掉的‘奴隸階級’再次出現了”。
高茲認為,經濟理性主導下的現代資本主義社會已經變成了一個“商品制造消費者”的社會。在這種消費主義盛行的社會中,人們單純地將物質占有和消費作為滿足、幸福的標志。這種消費與人的真正需求脫節,成為人們逃避勞動不幸的避難所。高茲把對經濟理性的批判過渡到對異化消費的批判。他分析了異化消費與異化勞動、虛假需求之間的關系,并揭示了其危害。
1. 異化勞動與異化消費
高茲分析了異化勞動與異化消費的內在關聯。第一,異化勞動是異化消費的前提條件。在以大規模機器生產為特征的資本主義工業化體系下,人們受制于高度協調和集中化的生產過程,導致勞動變成了缺乏自由和極度壓抑的異化勞動,于是就試圖從不斷增長的消費中補償勞動的痛苦。第二,異化消費是異化勞動的表現形式。由于勞動分工的愈發精細化,人們在自動化、程序化和專業化的生產體系中被牢牢地固定在簡單的、重復的機械化操作上,被迫從事單調乏味的異化勞動,只能把注意力放到勞動之外的消費領域。在這個領域,人仿佛作為自由的主體參與其中,只要擁有足夠的金錢就能夠買到任何想要的東西,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第三,異化消費對異化勞動起到支撐作用。一般而言,生產決定消費,消費反作用于生產,但這種關系卻被徹底顛倒了,“生產不再具有以可能最有效的方式滿足現存需要的功能……需要逐漸具有了促使生產不斷增長的功能”。消費具有了生產性,成為拉動內需和擴大生產的主導性因素。生產者為了追求經濟利益的最大化,通過各種手段把人們購買商品的欲望調動起來,這就使以往的奢侈品消費轉變為現在的必需品消費,導致整個社會的生產規模不斷擴大,使異化勞動得到鞏固。
2. 異化消費與虛假需要
高茲分析了異化消費與虛假需要之間的緊密聯系。異化消費是為了迎合虛假需要而進行的消費,虛假需要是異化消費的主觀維度,因為它與人的主觀欲望交織在一起,二者達成了一種共生關系。虛假需要是指“為了特定的社會利益而從外部強加在個人身上的那些需要,使艱辛、侵略、痛苦和非正義永恒化的需要”,這意味著個體利益和社會利益被捆綁在一起。在這個一體化的過程中,人和物的關系也被顛倒了。人們對商品的消費并非僅僅因為其使用價值,而是更多地關注其背后的符號意義、文化精神特性與形象價值。人們把對商品的無止境消費和對虛假需求的滿足作為自己生活的核心內容,這就導致生產者不僅僅是為了利潤而生產消費品,更重要的是制造虛假需求。異化消費與虛假需求是現代資本主義經濟體系得以運行的內在驅動力。異化消費以制造虛假需求為前提條件,引發了人的需要的異化,進一步決定了整個社會的生產。人們在大眾傳媒的刺激下忽視了生活的真正所需,變成了無主體意識的消費者,其消費也被整個社會的流行趨勢所驅使。
3. 異化消費的危害
異化消費籠罩著資本主義社會,具有嚴重危害。第一,異化消費制造了新的匱乏和不平等。異化消費和虛假需求刺激了經濟增長。從表面上看,這種經濟增長使普通大眾享受到了精英階層的特權,但當大部分人都擁有這種特權時,它就會貶值。新的特權也會在大眾被排除在外的領域中產生,所以大眾始終無法擁有精英的特權。社會在滿足大眾的原有需求時,又會通過刺激其消費欲望制造新的需求。大眾為了縮小與精英之間的差距,在商品消費中愈發關注商品的符號價值,這就在人與人之間產生了無休止的攀比與競爭,從而制造出新的匱乏與不平等。第二,異化消費加強了對人的控制。資本家通過大眾傳媒大肆宣揚消費主義的文化觀念,不斷刺激人們的消費欲望,使人們通過購買商品和娛樂消遣就能滿足自己,極大地消解了其對現存秩序的不滿情緒和內在的超越意識與反抗意識,遮蔽了資本主義內在矛盾,達到了延長資本主義壽命的目的。異化消費使人們沉迷于物質享受與商品消費之中,使人的活動完全圍繞市場購買力來進行,也使無產階級的革命銳氣受到嚴重腐蝕。第三,異化消費加劇了生態危機。從個人來說,人的需要的異化使以往的奢侈品變成了現在的必需品,同時新的奢侈品還在不斷地被生產出來。人們把消費和幸福等同起來,把消費的多少作為衡量自己是否幸福的標準,于是就產生了過度消費,進而造成資源的浪費與環境的損害。從企業來說,資本主義企業作為以營利為目的的經濟組織,在經濟活動中以利潤為導向,通過各種手段實現生產效率的最大化,而這建立在最大化的消費與需求的基礎之上,就導致企業生產愈發具有浪費性和破壞性。另外,企業為了降低生產成本,奉行“成本外在化”的原則,把生產所造成的環境污染和由此產生的治理費用外在化,或把它們轉嫁給社會或后代,這就進一步加劇了生態危機。
高茲認為,隨著新技術革命的興起和生產社會化程度的提高,現代資本主義國家的階級結構發生了重大變化。這種變化主要表現為作為傳統革命主體的無產階級的不斷消亡和作為新的潛在革命主體的后工業社會的“新無產階級”的不斷產生。“新無產階級”會逐漸發展成“非工人?非階級”,并與新社會運動共同成為實現生態社會主義的革命主體。高茲通過“非工人?非階級”和新社會運動分析了其生態批判理論的邏輯中介。
高茲在對資本主義進行生態批判之后,強調通過建構新型社會模式來擺脫生態危機。目前主要面臨著生態資本主義和生態社會主義兩種選擇。高茲在批判生態資本主義的基礎上,闡發了建構生態社會主義的路徑,指明了其生態批判理論的邏輯旨歸。
生態資本主義是“在……資本主義制度架構下,以經濟技術革新為主要手段應對生態環境問題的漸進性解決思路與實踐”。高茲認為,這種與“紅綠”和“深綠”相對立的“藍綠”無法從根本上解決生態危機。第一,它雖然強調在經濟增長的過程中要充分考慮生態環境的承載能力,但卻將生態系統及其所處的環境納入到資本范疇進行考察,從經濟學層面對生態系統及其所處的環境進行估值和定價,這就把生態環境看成了資本增殖的手段。第二,它試圖在現存的資本主義制度框架下解決生態問題,因而它是對生態危機資本主義制度根源和社會主義解決方案的否定。它在本質上仍然屬于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代表的價值觀仍是“剝削、殘酷競爭、崇拜財富、利潤和貪婪的動機”。第三,它針對生態危機所采取的一系列調整措施存在著一定的局限性。在經濟層面,它雖然追求以資源節約和循環利用為特征的經濟發展模式,但其根本目的仍然是為資本邏輯服務。在政治層面,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將一些粗放型勞動密集產業遷移到發展中國家,通過不合理的國際政治經濟秩序,以各種不正當手段對這些國家人民的剩余勞動和豐富的自然資源進行剝削與掠奪,從而賺取高額利潤來提高本國勞工的薪資水平和福利待遇,這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國內的階級矛盾,弱化了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與革命意識,導致共產主義運動處于危機之中。在生態層面,它雖然通過市場規范、技術革新和生態重組等改良性方案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生產無限擴大與資源日益短缺之間的矛盾,改善了人與自然之間緊張對立的異化狀態,但這種自我調整卻是以將高耗能污染密集產業轉移到發展中國家、給這些國家的生態環境造成巨大損害,進而對全球范圍的自然資源進行掠奪性開發、引發全球性的生態危機為代價的,因而這實質上是一種生態殖民主義。在社會生活層面,它無法消除資本邏輯,無法限制資本的無序擴張。高茲指出:“既然沒有可能來投資新的物質商品的生產,那為什么不可以把這些資金用于接管那些仍處于小規模的前資本主義階段的非物質商品的生產,并使它們工業化呢?”這就是說,資本在掌控生產領域之后,不可避免地將其魔爪伸向醫療、教育和文化等生活領域,并使這些領域全部實現工業化,成為攫取高額利潤的新的巨大空間,進而破壞了整個社會的正常運行,導致社會生活領域的全面異化。
高茲并非通過工人解放的政治形式或無產階級的暴力革命,來推翻資本主義政權以實現生態社會主義,而是采取和平的方法,即自下而上的改良主義策略,在資本主義制度內部進行調整。具體來說,第一,堅持生態理性對經濟理性的揚棄。“催生社會主義運動的核心沖突是任意擴張的經濟理性的界限問題”,所以首要任務在于運用生態理性限制經濟理性的輻射范圍,使最大化的利潤率的經濟標準服從于社會?生態標準。生態理性以最少量的勞動、資本和自然資源生產出具有更高耐用性、能夠循環使用的商品來滿足人們真正的物質需求,努力實現商品使用價值的最大化,從而建立一個消費得更少但生活得更好的社會。第二,重建新的革命主體。新技術革命的發展導致原本作為革命主體的傳統無產階級已被整合到資本主義生產體系之中,而后工業社會的新無產階級具有充分的自主性和成為革命主體的可能性,能夠成為激進勞工戰略的重要力量,能夠對資本主義企業進行結構性調整,把資本家對企業的領導權逐步轉移到自己的手中。通過工人對企業的直接管理取代等級制、強制性的勞動分工,同時廢除企業在生產、經營、決策和管理等方面的專斷權,從而達到揚棄異化、超越資本主義的根本目的。第三,推行激進勞工戰略。這需要先在勞動場所開展斗爭,因為它是工人階級異化程度最高的地方。工人階級只有在勞動場所才能作為一種聯合起來的集體力量而存在,并萌發出對自身遭受剝削與壓迫這一現實的強烈不滿,進而采取集體行動擺脫異化處境。同時,還需要把新老工人階級、新社會運動整合到革命力量之中,將革命意識從生產領域推廣到一切領域,發揮工會幫助工人實現對企業自我管理、對生產過程總體控制的作用,發揮政黨教育人民大眾、宣傳革命理論、凝聚階級意志的作用。第四,創造新型的文化模式和生活方式。西方工業文化是一種奉行物質主義、享樂主義的低級文化和典型的消費主義文化。在這種文化的指導下,人們的消費變成了一種浪費性、炫耀性和符號式的異化消費。這就要求我們必須實現西方工業文化向生態社會主義文化的轉型,促成異化消費向“生產性閑暇”和“創造性勞動”轉變,同時重新思考人的需要和消費之間的關系,建構起一種既符合生態系統的整體利益又滿足人類合理物質需求的生活方式,從而建立一個“更少地生產、更好地生活”的社會。第五,創建二元社會模式。這種社會模式主要包括兩個領域,即他主性生產領域、自主性生產領域。高茲后來又在兩者之間增加了一個自由企業的小規模生產領域,主張擴大自主性生產領域和小規模生產領域,縮小他主性生產領域。同時,這種社會模式建立在分散型技術和穩態經濟的基礎之上。分散型技術是一種使用可再生能源的技術。穩態經濟與這種溫和型技術緊密相連,主張加強國家對市場的宏觀調控,縮減工業生產和人的消費需求,實現自然資源的合理使用。
高茲構建了以對傳統社會主義的批判為邏輯起點,以對資本主義的生態批判為邏輯主線,以“非工人?非階級”和新社會運動為邏輯中介,以對生態社會主義的建構為邏輯旨歸為生態批判理論。高茲的生態批判理論開辟了政治生態批判的獨特視角,對生產、消費以及現代性進行了重新思考,豐富了馬克思的異化理論、資本主義危機理論和關于社會主義的設想,發展了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的理論體系。厘清高茲生態批判理論的內在邏輯,對于系統梳理高茲思想體系的總體框架,把握整個生態學馬克思主義,建設中國生態現代化和破解全球性生態困局,都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但從根本上來說,高茲的觀點還存在著一定的局限性,并未超越唯物史觀視域中的資本主義批判。第一,對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認識不深刻,對傳統社會主義的認識不準確。高茲夸大了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異化問題,也沒有意識到異化是人類歷史發展的必經階段。人類社會也只有經過異化的資本主義階段才能走向揚棄異化的共產主義階段。高茲對蘇聯模式持全盤否定態度,而未認識到它在特定的歷史時期所取得的巨大成就(例如,促進了社會主義制度的鞏固和發展,為蘇聯反法西斯戰爭的勝利提供了物質和人員保障,促進了人民物質和人民文化生活水平的提高等),甚至不公正地指責它為新型的極權政體,這顯然是矯枉過正。第二,以生態危機理論取代經濟危機理論。在馬克思看來,周期性爆發的經濟危機的本質特征是生產相對過剩,其根本原因在于資本主義基本矛盾。高茲主張生態危機取代經濟危機,資本主義危機在本質上是生態危機,生態危機是其他危機的最終根源。這一觀點是片面的,沒有充分理解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矛盾的論斷,未能正確把握經濟危機與生態危機的內在關聯以及兩種危機產生的共同原因,即資本主義私有制。從總體上來說,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異化現象主要與經濟問題密切相關,其主要危機仍然是經濟危機。第三,具有鮮明的技術決定論傾向。高茲認為科學技術已打上了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烙印,并被納入到其統治體系之中,成為其他社會關系的決定性因素,強調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的根本差別在于傾向于“硬技術”還是“軟技術”,而沒有認識到技術本身并不具有意識形態屬性,也不決定某個社會的發展方向。第四,在探尋革命主體時出現了嚴重偏差。高茲把“非工人?非階級”作為取代無產階級的革命主體和領導力量,將變革資本主義的希望寄托在新工人階級在意識上的自我覺醒,這種對革命主體的構建是缺乏整體性思考的。因為高茲沒有認識到馬克思語境中工人階級集體力量形成的內在邏輯,也沒有認識到這種集體占有是由一定時期內社會生產力的發展決定的。馬克思強調,只要資本主義私有制仍然存在,工人階級就會意識到自身的異化處境,就會團結起來、采取共同的行動來反抗資本主義,因而工人階級的集體力量并未消亡,甚至還會在資本主義的統治體系內變得更加強大。“非工人?非階級”主要是由資本主義社會中的邊緣人群構成,本身力量并不強大且缺乏階級意識和革命意識,根本無法像無產階級那樣聯合起來形成共同的革命綱領并進行反對資本主義的革命,因而只能作為傳統無產階級的輔助力量。第五,生態社會主義的建構路徑具有濃厚的烏托邦色彩。例如,高茲過分注重工人在勞動場所的斗爭,而沒有認識到勞動和資本的矛盾貫穿于整個社會之中;試圖通過漸進性變革來推動革命斗爭,而沒有認識到改良主義根本無法觸及資本主義的統治根基;過度強調工會和新社會運動的作用,而弱化了政黨在革命斗爭中的作用;試圖將未來社會建構成一個建立在穩態經濟與分散型技術基礎上的“二元社會”,但這種構想根本無法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