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白鹿原》中白孝文命運的嬗變

⊙衛世平 ［河南商丘學院人文分院，河南 商丘 476000］

《白鹿原》中人物命運悲劇較多，然而白孝文在個人命運中發生突變，向窮則思變方面轉變。他的人生經歷頗為復雜，由尊跌卑，又卑變尊，重新站立，走出命運峽谷。他機靈攀附，躋身官府，真是搖身一變，頑鐵生輝，成了社會上層人物，也使讀者對他的一些乖張且圓滑行為產生評議。他的命運發生跌宕起伏的變化，這與他的含羞忍辱、混跡逢源、相機行事的性格有極大關系。

一、由尊變卑，含羞忍辱

白孝文是白家長子，呱呱落地就被幾代人關注，幼時奶奶傾注愛心，少時父母關照，婚后妻子順從呵護。然而生活順境發生了逆轉，他一度成了敗家的落魄子，一下子打破了父親對他的期望之夢。他陷入聲名狼藉的泥淖，成了棄兒，性格也扭曲了，破罐子破摔。脫離家庭之后，又投身行伍，在一落千丈中苦苦掙扎，誰知他時來運轉，命運向好的方面轉化，竟然官運亨通。

白嘉軒生育了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三個兒子可以說是一聰二乖三呆，長子靈聰，次子乖順，三子呆悶。白孝文起初最得寵，在三個兒子的成長中，白嘉軒對他投入心思最多，幼時教育培養，婚事關注有加，歷練宗祠主事，寄托著家族頂門壯戶之希望。他看到了鄉村管理在父輩手里形成的一套規約，稚請于長，長請于老，老謁于官，逐層聽訓。白孝文幼時得到家人寵愛，經常拉著奶奶買零食，奶奶溺愛有加，后來被父親制止，擔心落下嬌慣的毛病。進入私塾學堂，叩拜孔像，再拜老師，養成學習規矩。他學習刻苦，記憶尚好，背書流利。他還給黑娃紙與筆，讓他坐下讀書，這一舉動讓黑娃父親鹿三很受感動。白孝文“念書寫仿（描字）很用功，人也很靈聰”，在老師徐先生管教中，白孝文挨板子較少，然而黑娃被打手較多，黑娃父親鹿三泄氣地說：“這東西（黑娃）不成器不說，倒把孝文給引壞了。”他擔心黑娃起副作用。在白孝文成長初期經歷了鄉約的學習過程，全村人在祠堂集體背誦，例如鄉約寫道：“德業相勸，德謂見善必行，聞過必改，能治其身，能修其家，能事父兄，能教子弟，能御童仆，能敬長上，能睦親鄰，能擇交游。”其中一條是“能擇交游”，白孝文之后則“交游”了眾矢之的爛名聲——田小娥。白孝文少時基本上屬于乖乖男，“不求非分之福，不貪無故之獲”，讓父親省心，然而長大后經不住美色誘惑，他不再是躬耕農畝的本分人，讓父親痛心不已。

白孝文擇親婚事，父親最為關注，冷醫生想把兩個閨女分別嫁給白家與鹿家，白鹿兩家算是大戶人家，上乘之家。冷醫生的大閨女冷秋月說媒給鹿家長子鹿兆鵬，二閨女冷秋水想說給白家大公子白孝文，讓鹿子霖當說客，白家感到冷家二閨女有點呆板，答應媒訂給二兒子孝武。這說明白家對長子的擇親十分關注，稍微次點且“不太精靈”的女孩就推給二兒子，可見對長子的擇親格外慎重。

后來白家給孝文娶妻，女方比孝文大三歲，婚事辦得“很體面”。同一時間段白鹿村有三家辦婚事，孝文的婚事最盛況，兆鵬的婚事讓鹿家犯急，黑娃領個媳婦讓父失望。孝文因對女性懵然無知，婚夜讓女方獨自睡，自己桌前看書，連續幾夜不碰妻子，妻子抽泣，孝文驚訝，怎么哭泣？等到妻子開導，女人要娃，是男人給的，漸漸明白男女之事。他賦稟聰慧，少從童子塾，長大成家還日夕披覽，孜孜不倦。他得到性啟蒙之后貪色過分。奶奶擔心長孫身體，告誡孫媳婦不能傷了孝文身體，“把他身子虧空了，嫩撅了，你就得守一輩子活寡”。當看到孝文臉色灰暗，眼睛暈圈，呈現出縱欲過度的樣子，奶奶讓孫媳婦戒色，老爹讓孝文注意身體，等到孝文氣色好轉，天庭潔亮，兩代人才松口氣，說明了他們對孝文的嚴密注視與重點愛護。白孝文偷情，這與田小娥的誘惑有關。田小娥風姿綽約，有股子迷人神態，她靠近孝文抓緊孝文，讓孝文驚愕不敢聲張。當時戲場環境，人群眾多，如果冒出丑事，片刻之間會被人揍死。囁嚅的孝文被田小娥引入破窯，終于沾染上風騷女性。孝文把田小娥與原配妻子比較，覺得原配猶如“一堆粗糙無味的豆腐渣”。看到魚咬鉤，孝文中計，鹿子霖按捺不住喜悅心情，把緋聞傳給冷醫生，又通過冷醫生暗示給白嘉軒。白嘉軒起初以為有人想搞臭白家，敗壞白家聲譽，半信半疑地問冷醫生：“有人想給我臉上抹屎？”冷醫生不敢深談，安慰說：“露水沒籽兒，閑話沒影兒。”白嘉軒搖搖頭說：“凡是閑話都有影兒。”白嘉軒懸疑掛心，終于發現丑聞事實，一下子心理防線崩潰，氣急敗壞地要懲罰這個長子。面對懲罰，家庭里出現紛爭，奶奶不準實施酷刑，其他人或哭求，或央告，或規勸，只有二兒子孝武支持刑罰。遭受懲罰之后，一下子使孝文臉面丟盡，心情跌入冷窟。白嘉軒愛之最深，恨之最切，他把孝文驅出家門，以維護白家宗族聲望。白孝文深懼懲罰后果，也親眼見過受罰情景，村里兩個犯規的，一個滾湯燙手哀號不敢賭博，一個嘴上抹屎蒙羞不敢吸大煙，他們在眾人面前抬不起頭，再也不敢觸犯鄉約這條“高壓線”。輪到孝文，一下子精神擊垮，心理扭曲，最后憤然找窯洞里的田小娥，與世俗對抗。當大饑荒來臨，孝文開始賣房賣地，還染上吸毒，加速破產。他不顧家眷，讓原配妻子餓死。孝文已經喪失了應有的德行，甚至瘋狂。孝文沉淪為乞丐，更是丟人現眼。賀家施舍孝文時故意給子女施教，看看這個敗家子的可憐樣。白孝文去粥棚搶飯，連鹿三都驚訝這個土坑里蜷縮的乞丐竟然是少東家。于是鹿三怒火中燒，把怨恨撒向田小娥，認為她是害人精，最后還把田小娥捅死。后來白孝文迫于生計，包羞忍恥到民團謀職。這下子命運大變，走出村莊，逃離了人們的鄙視眼光，不再是倒懸之厄的敗家子。

二、抓住機遇，混跡逢源

孝文到縣里民團謀生，情隨境變，竟然混得順利，成為吃得開的人物，搖身一變當上了營長。真是絕處逢生，判若兩人。

白孝文換了環境，不用在村莊低眉下首，仰息他人，也不用心摩意揣族人的心態，更不用看他父親的眼色。他跳出是非圈，心靈被激活。白孝文跟隨岳維山等人干事，成了機警的辦事人，在諾諾連聲與曲意逢迎中成為岳維山的助手，左右逢源，混跡有道。一次在朱先生家碰見鹿兆鵬，岳維山愣住，這正是他要抓的人，岳維山借口讓白孝文給朱先生取東西，孝文立刻明白這是暗示他去搬兵，然而鹿兆鵬瞬間溜走。為什么白孝文沒開槍呢？他給妹妹白靈解釋“礙著大姑父的面子我不好出手”。小字輩的孝文已經懂得要給大姑父留面子，不能蠻干，不能當面緝拿家中來客，看來他已經能夠把握辦事分寸與具體情境。他既能拱手低眉，又能進退閃身。

為了顯示自己身價，白孝文精心安排回鄉拜祖的計劃。要“以一個營長的輝煌徹底掃蕩白鹿村村巷土壕和破窯里殘存著的有關他的不光彩記憶”。從哪跌倒，從哪爬起，挽回面子，獲得贊語，這是他的心理企盼。當然返鄉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要征得老父親的認可與接納，白孝文必須做通老父親工作，他通過大姑父去說服老父親，開始老父親不認可，大姑父朱先生趁著白家三子婚禮喜慶之時，提出孝文意向，順便說孝文今非昔比，已經當營長了。老父親說：“他當了皇上也甭想再進我這門。”面對老父親的排斥，孝文沒有灰心，繼續托人說情，終于攻破老父親的心理堡壘。孝文得到允諾，舉行一番儀式，“回鄉祭祖，乞祖宗寬容”，上香燃蠟，然后拜訪家人以及鄉村名望人士，叩拜田福賢，送給鹿子霖卷煙，以示感恩。白孝文真的認為“月是故鄉明”，家鄉比外面好嗎？其實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回鄉拜祖之后，他對自己后娶的妻子說出真心話：“誰走不出這原誰一輩子都沒出息。”他的妻子奇怪他的想法，反問他：“可你還是想回來。”白孝文說：“回來是另外一碼事。”他的另外一碼事，寓意深遠，妻子難以猜透。這不僅僅給他個人掙回面子，而是要給族人臉上貼金，他要讓老父親感受到自己做為長子的影響力。白嘉軒終于從族人的反響中獲得贊語，“更是一種心理補償”。當聽到鄉親們議論“龍種終究是龍種”，家族光環再度亮起，讓鄉親們看到“白家的德儀門風”。白孝文雖然并不打算居住鄉里，但是執意要買回舊居，重新修建。這新房寓意主人的榮耀歸來，已經從過去的蓬頭垢面，變成當今的春光滿面。所以孝文拜祖回鄉，即使內心再討厭舊環境，也要讓瞧不起他的人刮目相看，他要的是自尊、父榮、族威，同時消解冰凍的父子關系，也算是融冰之旅。

三、審時度勢，相機行事

經過歷練的白孝文，已經老謀深算，會攀附上級，會見機行事。在民團里混事，不再是小小的伏案書手員，附勢的機靈使之很快受到重用，被派往“漢口接軍火去了”，接著“擢升為一營營長”，負責縣城的安全防務。孝文判斷事務與時態走向成熟，鑒貌辨色比一般人強。當白嘉軒家里以及大姑父家里被穿黑制服的人搜查后，孝文判斷是軍統干的，老父聽為“軍桶”，不得其解。孝文還主動看望入獄的鹿子霖，說明其有記恩之心。孝文命部下擒獲黑娃，他又嚴密布置十二道崗哨以防劫獄。然而匪寨人不來劫獄，卻黑夜潛入孝文家里，刀逼孝文，押走孝文的妻子做人質。孝文面對殃禍，采取了自保措施，悄悄給監獄的黑娃挖墻的工具，來個“捉放曹”，讓黑娃安全逃走，山寨土匪也放回孝文妻子，同時暗中放下一袋銀圓，算是酬謝孝文。那么孝文如何向上級交代呢？一是將責任推諉下級，二是假惺惺檢討，故作姿態，獲得上級的諒解。

白孝文對自己的孩子疏于管教，兒子來到保安團當兵，滿身壞毛病，吃喝嫖賭抽，樣樣齊全。沒人敢招惹，成了“太子兵”。孝文發覺后懲罰兒子，“一頓飽打之后，兒子攜著一枝短槍逃走了”。孝文也不去尋找，還對同僚們輕松地說：“興許再見面時他當師長了。”這說明孝文已經會巧言遮羞了，做人圓滑了。也說明他對待兒子的懲戒，算是軟處理，不會再用老一輩的家法伺候的方式。

孝文顯功的方面是他拉攏山寨土匪黑娃一幫人投靠過來，一下子擴充了保安團，增加一個營。正因為土匪歸順，縣府嘉獎他“功勞卓著”，可見孝文辦事能力不同凡響。在面臨舊政權土崩瓦解之時。他擊斃張團長，向共產黨的代表鹿兆鵬殷勤表功，而且見機行事，搶先匯報，捷足先登，獲得上級電令嘉獎。在新政權里被任命為縣長，成了轉型的“紅色”人物。黑娃與孝文同時舉事，同入縣府，然而轉瞬之間黑娃被羈押。電視劇改編為鹿兆鵬活著返鄉并且扣留白孝文，這是一種藝術再創作。有人說白孝文坑害了黑娃，陰險狡詐，其實白孝文已經學會了立身自保，既會偽裝，也會投機。他沒有像黑娃那樣專注于搶劫錢財，所以民憤積怨少。他審時度勢，巧于周旋，饑則附人，飽便高揚，升沉榮辱，順時施宜。這也是他后期的行為變化。

白嘉軒曾認為“孝文比孝武更機敏”，處事更顯練達。白嘉軒把整個希望寄托在孝文身上，把孝文看作是繼任族長，誰知孝文的穢聞讓他失望。白嘉軒的三個兒子都穩重，但是穩重形態各不相同。孝文穩重的帶智巧，孝武穩重帶古板，孝義穩重帶憨態。但最后結局是孝文給白家帶來聲望與名分，另外兩個兒子安分守己，延續白家的勞耕之業。只不過電視劇對原著的故事情節進行了改編，白孝文命運結局又變糟了。白孝文的性情轉變，人變機警了，能夠順風轉舵，化解危機。如當遭遇土匪潛入他家的危境之時，他巧于周旋，避免黑吃黑。常言道：“好生惡死，人之恒性。”白孝文面對禍臨，他選擇退讓。密謀起義大計，黑娃與共產黨的代表鹿兆鵬把白孝文設定為敵手，黑娃建議：“孝文愿意起事的話，張團長就不再成為一個問題；孝文要是說不通，把他和張團長先拾掇了。掐了谷穗子，谷稈子還不好砍嗎？”鹿兆鵬與黑娃決意把白孝文引誘來，來個甕中捉鱉。誰知白孝文警覺時變，表示愿意起義。他解釋說：“咱不能一條黑路走到底嘛。”白孝文的投誠，一下子使自己化險為夷。這真是“智者舉事，因禍為福，轉敗為功”。白孝文擊斃了張團長，奪得頭功。當焦營長與黑娃看到《群眾日報》白營長起義的報道時，驚訝不已。這說明白孝文懂得先聲奪人的輿論效應。在殃及性命之時，他能夠果斷應變。“智者決于斷也，疑者事之害也”，可見他不是一個頑冥不靈的人。如果當時遲疑片刻，該斷不斷，必有后患。只有在危境中才可以看出白孝文的化解能力，“蹈危者慮深而獲全”。電視劇改編了人物的命運，如參加起義的三位營長，一營長白孝文被扣押，二營長焦振國嚇得跑路，三營長黑娃被槍斃，這就遠離了原著之意。原著中因白孝文起義使得城池免受戰火焚毀,被新政權吸納，正是其知事的顯現。

總之，白孝文走出村落，表面上看似父命不聽，族規不守，其實他投向社會大環境，再無家法束縛之累。他順應環境，以屈求伸；他僥幸求存，躲過殃禍；他命運多舛，注意化解。從小說的描述看，他的命運雖有嬗變，但結局幸運。

①冬天惠鈴：《解析白孝文，看小說中的人物性格變化》360doc.com,2017-08-02.

② 陳忠實:《白鹿原》，作家出版社2017年版，第420頁（文中相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劉進導演：2017年《白鹿原》電視連續劇（77集）。

⑤⑥⑦⑧ 天人、宋綱主編：《二十五史名句鑒賞辭典》，內蒙古出版社2000年版，第451頁，第21頁，第35頁，第38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