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橫川景三的詠梅詩

⊙郝全玲 ［江蘇省鹽城市康居路初級中學，江蘇 鹽城 224000］

五山時代（1192—1573）是日本漢詩發展的黃金時期，作家主體是眾寺廟中的禪僧。這些深受中國文化熏陶的五山禪僧，都對梅花情有獨鐘，并寫下了大量的詠梅詩，橫川景三（1429—1493）便是其中的重要代表人物。他曾在《松竹齋主墨梅后序》中云：“天地之間，花可愛者，梅莫之如也”，對于梅花之熱愛溢于言表。其詠梅詩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均可謂五山禪僧之首。其相關詩作，從中國詩歌中汲取了眾多營養，又能見出五山文學中的師承。因此，研究橫川景三的詠梅詩對于認識中日兩國的梅文化傳統，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

一、橫川景三詠梅詩創作階段

據筆者統計，《五山文學全集》《五山文學新集》共有以詠梅為題的詩作近600 首，橫川景三共計65 首，占據十分之一多，是創作詠梅詩最多的五山禪僧。從他所作150 余首詠花詩來看，詠梅詩也占據40%。除此之外，橫川景三詩歌提及“梅”之處尚有232 首，也是我們研究的對象。橫川景三的詠梅詩創作貫穿了他的整個人生歷程，我們可將其劃分為三個時段：戰亂之前、戰亂之際、重返京都以后。

（一）戰亂之前

從橫川開始漢詩創作到應仁之亂爆發之前，即橫川26 歲到38 歲之際，橫川共創作了37首詠梅詩。這些詠梅詩形式單一，僅有絕句，主要收錄在《小補集》和《補庵集》這兩部作品集中。從內容上來看，這些詩歌多描寫春天的美麗景色或僧侶之間的交游生活。前者如《殘臘賞雪》《梅坡春雪》《語梅》等，后者如《秉燭夜游》《小春話梅》《賦梅花賀新軒落成》等。他所提及的與梅花相關的活動有雪夜嚼梅、圍爐話梅、浴后賞梅等，其整體的感情基調是明朗的、活潑的，如“西域賀筵春如海，言詩僧對普明梅”（《賦梅花賀新軒落成》），“去歲冬溫梅似霞，忽驚小雪灑橫斜”（《梅坡春雪》）。從這些詩句中，可以看出詩人此時身心的閑適自得之感。少數幾首寫春日愁思的作品，其情感色彩也以中性為多，很少流露出明顯的悲傷情緒。

此期橫川的詠梅詩在語言習慣上多模仿瑞溪周鳳（1391—1473），如“無”“不”“未”這樣的否定詞在橫川前期的詠梅詩中出現的頻率非常高，與瑞溪周鳳語言表達習慣相同。而且橫川景三和瑞溪周鳳兩人都很喜歡化用陸游《梅花絕句》（其一）中“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

（二）戰亂之際

從應仁之亂爆發到文明四年橫川返回京都以前，即橫川38 歲到44 歲之際，橫川共創作了45 首詠梅詩，收錄在《小補東游集》《小補東游后集》和《小補東游續集》中。該時期橫川詠梅詩的主要體裁樣式是近體詩，從內容上來看，多寫國家戰亂以來的情形和師徒好友各處輾轉漂泊的生活，如《立春憶兩京梅》《山寺問梅》《浴后到通玄庵看梅》《持咒保梅》等。這些詩中的梅花基本是“凋零”“散落”的狀態，整體的感情基調走向悲涼。如 《立春憶兩京梅》：“十年一夢兩京春，憶昨為梅成主人。白發入山空避亂，風花驚落鼓聲塵。”詩人在這首詩中指出，十年的戰亂使得京都的梅花只能停留在詩人的記憶里。橫川在該時期所寫的詠梅詩一定程度上表現出一種積極關心國家命運和百姓疾苦的入世心態，這種與戰事緊密結合的情感抒寫在日本其他時期的詠梅文學作品中是相對少見的。

（三）重返京都

從文明四年橫川重返京都一直到去世之前，也就是橫川44 歲到65 歲之際共創作了216 首與梅花相關的詩歌，分別收錄在《補庵京華前集》《補庵京華后集》《補庵京華續集》《補庵京華別集》《補庵京華新集》《補庵京華外集》中。此間，隨著橫川的僧階不斷提升，從藏主、塔主到僧錄司，他所執掌的事務越來越多，如講經、法會、拈香等。因而，此期詠梅詩主要以參禪禮佛和歌頌神像為內容，如《天神贊》《道泉禪門秉火》《無文號》等。有的詩歌直接以偈子的形式寫成，如《秉炬佛吏》。這些含有梅花的禪理詩，大部分是從與梅花相關的禪宗公案中化用而來的。

橫川中后期詠梅詩主要是受希世靈彥的影響。他在詩文中多次提及與希世靈彥交往甚密，其《補庵京華集》也由希世靈彥命名。橫川的詠梅詩甚至有一部分是希世靈彥直接出題的，如《補庵京華前集》中的《惜殘臘》和《門前梅意》下面都有標注“希世題”，還有一部分詠梅詩下面會注明“巖棲來訪”，如《雪夜與客論詩》《清明日看花》《賦千里飛梅》等。以上種種跡象表明，希世靈彥對梅花的喜愛對橫川有一定的影響。

二、橫川景三詠梅詩的內蘊

橫川景三詠梅詩所涉及的內容非常豐富，但幾乎不超出宋代詠梅詩涵蓋主題的范疇，主要包括“報春惜春”“歌詠隱逸”“談禪說理”等三種，尤以后兩種居多。橫川景三詠梅詩對宋代詠梅詩的借鑒并不是簡單的模仿，而是更為關注宋人賦予梅花的精神品格。

（一）報春惜春

橫川景三詠梅詩中多與季節有關，且以春季相關的最多。與春相關的梅花詩寓意也相對簡單，主要有報春、惜春兩種。

其中，以報春為內容的詩歌整體呈現的感情基調以輕快、明朗居多，如《賦梅花賀新軒落成》和《正月會新居》，這兩首詩不約而同地將喬遷之喜與詠梅聯系在一起，前者云“細雨賀筵春似海，言詩僧對普明梅”，后者云“未賀新居先一笑，無家客是舊春風”，從中可以明顯看出詩人內心的喜悅之情。橫川景三在寫到梅花報春時，尤其喜歡用“春消息”這樣的字眼來代指春天來臨，并把梅花當作盎然春意的象征。如《雪中問梅》“兒童走報春消息，花指南枝月指東”，《春消息香》“一縷沈煙懷始融，春消息在博山中”。

惜春的詠梅詩中，有單純因梅花凋落而引發的“春愁”之詩，如《城陰晚梅》“一片落紅天可惜，為花強半起春寒”；有將梅花凋落與自身際遇結合起來嗟老嘆悲之詩，如《梅坡春雪》“春愁鶴發千梳曉，可有天仙下約花”。詩人在某些惜春的詩中也有一反往常痛惜、苦悶的心情，以積極的心態面對春天的逝去，并極力憑借宗教的力量想留住梅花，如《毘沙門溪看梅》《持咒保梅》，這兩首詩中出現的“護持力”“咒力”都是一種超越自然的力量。

（二）歌詠隱逸

橫川擅長詩文寫作，深受室町幕府第八代將軍足利義政的信任，先后擔任等持寺、相國寺、南禪寺等寺廟的住持。然而，在仕途如此順利的情況下，橫川卻沒有沉溺于名利之中，反而生性淡泊，內心深處始終向往一種恬淡、隱逸的生活。因而，他在很多詠梅詩中喜歡借梅花高潔隱逸的品質來刻畫與世無爭的隱者、隱士形象。

《初訪梅隱居士》中提到的梅隱居士像林逋一樣隱居郊外，喜歡種植梅花，所以詩人才說“主人相遇自如花”。又有長題詩《睡足老人、性癖愛梅，罕見其比，每歲盛開之日、無紅無白、折花供者、不為不多，翁大喜，或插之瓦瓶，或蘸之瓷甌，疏影橫斜，心地開明，于是可觀。入其室則暗香襲人，清絕不可言也。金人詩曰：睡足梅花半梢月，蓋絕唱也。翁居睡足之齋，玩月花下，千載之下，其搔揆一也，孰弗歆絕耶！有客惠此枝者，何幸過焉。持贈床下，副以小詩云》刻畫了一位慵懶、高潔、閑靜的愛梅老人形象。《梅花五絕》（其二）則刻畫了一名德行高雅，除了梅花身無長物的高僧形象，這里高僧對梅花的喜愛其實就是借花品寫人品的一種方式。

除此之外，橫川還寫了大量的與梅花有關的扇面詩、畫贊詩、軸贊詩，并在這些詩中勾勒出一幅幅優美寧靜的隱逸生活圖景，表達自己對隱逸生活的憧憬和喜歡。

（三）談禪說理

橫川詩歌中含有詠梅詩句的禪理詩比較多，包括部分的神像贊詩和天神贊詩，有的詩歌完全采用偈語的形式寫成。這些詩歌最大的特點就是將詠梅與參禪結合起來，以梅為喻來闡明禪理，形成濃郁的日本本土特色。以《梅心號》《道泉禪門秉火》《南英字頌》這三首詩為例，詩中的梅花并非實指，而是用來表達一種禪意。如《梅心號》這首詩中的“西來意”其實出自禪林非常流行的公案“祖師西來意”，表示佛法之奧義，禪理之真髓。《道泉禪門秉火》中的“錯教人嗅返魂香”指的是梅枝散發著清凈無染的香氣，返魂即返回真心，回到不再隨生滅妄想而變化的本來面目。《南英字頌》中的“三千剎界早梅香”比喻所有的煩惱一掃而空，從而達到頓悟的境界。前文已經提過，這種借梅花參禪的詩歌中國也有，五山禪僧的詠梅漢詩將此發展為一大特色，對橫川景三詠梅詩的創作風格產生了直接的影響。

橫川景三詠梅詩關注梅花所象征的寓意以及與士大夫相通的精神氣質，也注意尋找梅花身上與其自己禪僧身份相通的禪意。這種主體與客體在精神上的相得益彰、相互契合，在他的筆下，得到了較好的表達。

三、橫川景三詠梅詩對宋代詩人的受容

日本漢詩與中國古典詩歌向來關系密切。五山時代對中國文學的受容，正如文艷蓉所云：“此時政治歸于武門，文學轉入禪僧。而白居易不再是萬眾矚目的焦點，從平安時代被崇拜的唯我獨尊狀態跌落下來，取而代之的是蘇軾、黃庭堅以及宋調之始的‘詩圣’杜甫的詩歌。”橫川景三的詠梅詩便是如此，他的詠梅詩受到我國宋代詩人林逋、黃庭堅、陳與義、蘇軾等人的重要影響。

橫川詠梅詩中，直接化用林逋詠梅詩句的有15首，提到林逋字眼的詩歌有6 首。橫川對林逋詩語的受容主要體現在對“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化用以及對“橫斜”“疏影”“暗香”這幾組經典詞語的引用。其中《梅坡春雪》《梅邊小雪》《搖雪齋》等詩歌化用林逋詠梅詩句主要是用于描寫梅花的姿態，如“忽驚小雪灑橫斜”“春回疏影又橫斜”“橫斜搖雪意入迷”；《浴梅》《旅》《鋤月齋詩為錦溪丈人題》等詩歌化用林逋詠梅詩句主要是用于描寫梅花的香氣，如“暗香未度覺春遲”“暗香夜度板橋霜”“暗香萬斛須彌腹”。以上作品對林逋詠梅詩句的化用還停留在對梅花客觀層面的描寫上。橫川還有另外一部分以梅花為題材的題詩作品，如《軸贊》“松竹遮梅人不識，暗香吹在野橋西”，《和靖軸贊》“西湖自古以梅鳴，處士宅前千樹橫”。在這些詩作中，詩人常常描繪出一幅幅隱逸山林的圖景，對梅花的審美認識也逐漸升華，不自覺地贊美和欣賞梅花的風韻，體現出一個禪僧獨特的審美意趣。從橫川對林逋詠梅詩語的受容可以看出，他對林逋隱者形象的認同和其隱居西湖生活的由衷向往。

橫川景三詠梅詩中化用黃庭堅詩句的地方有不少，其中多處化用《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會心為之作詠》“山礬是弟梅是兄”以及《出禮部試院王才元惠梅花三種皆妙絕戲答三首》其二“今作梅花樹下僧”。《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會心為之作詠》是黃庭堅描寫水仙花的經典之作，原詩寫道：“凌波仙子生塵襪，水上輕盈步微月。是誰招此斷腸魂，種作寒花寄愁絕。含香體素欲傾城，山礬是弟梅是兄。坐對真成被花惱，出門一笑大江橫。”該詩第三句中出現的“山礬”指的是山野中的一種小白花，春開極香，被稱作“春桂”“鄭花”。橫川景三詠梅詩中對“梅兄礬弟”進行化用的詩歌基本是題詩，且多直接引用“山礬弟”“梅兄”來專指鄭花和梅花。如《屏風贊三首·其三》：“有弟有兄非啻人，梅花故與水仙親”；《扇面》：“梅兄礬弟花無賴，一朶春風副以詩”。

另外一首《出禮部試院王才元惠梅花三種皆妙絕戲答三首》（其二）是寫梅花的，原詩為：“舍人梅塢無關鎖，攜酒僧人來未曾。舊時愛菊陶彭澤，今作梅花樹下僧。”黃庭堅在該詩中自稱是愛梅的僧人，并且認為自己對梅花的喜愛程度可以與陶淵明對菊花的喜愛程度相媲美。橫川景三本人既是僧人，又鐘愛梅花，常在詩中對“今作梅花樹下僧”這一句來化用，并借此來托物言志，如《依文紀上人試筆韻》《六月不熱》《松風閣》等都直接化用了這句詩。無論是“春與前年都一樣，梅花樹下在家僧”，還是“相逢六月春回座，又是梅花樹下僧”，這些詩句的化用都是為了借梅花來表明自己的志向，僧人代表了詩人的身份，梅花則象征了詩人自身不俗的品性，兩者結合，便是詩人對自己理想人格的高度概括。

橫川景三詠梅詩中化用陳與義詩歌的地方也較多，所化用的詩句均出自《題趙少隱青白堂三首》其一，全詩為：“雪里芭蕉摩詰畫，炎天梅蕊簡齋詩。它時相見非生客，看倚瑯玕一段奇。”唐代王維有一幅畫叫《袁安臥雪圖》，內有雪中芭蕉，引起后人的無數爭論。陳與義的這首詩便是以此為題，戲以為謔。橫川景三在《畫山水詩并序》中說：“論畫者，必謂雪里芭蕉摩詰畫。論詩者，必謂炎天梅蕊簡齋詩。然以玄沙三張白紙視之，未免下筆下觜也。”從這段話來看，他對論畫就談“雪里芭蕉摩詰畫”，論詩就說“炎天梅蕊簡齋詩”的說法是有些鄙夷的。值得注意的是，橫川反對的是這種難脫窠臼的論詩說法，并不是“炎天梅蕊”這樣組合起來的奇景。相反，他認為這樣的奇景十分難得，其詠梅詩也多是對這幾個字眼進行化用。如《炎天梅蕊》一詩寫道：“冷蕊寒花到熱時，江南詞客髯如絲。九方相馬墨梅后，意足炎天春一枝。”該詩將“炎天梅蕊”直接作為了詩題，全詩的意思是說，文人筆下的墨梅畫，只要可以精準地抓住梅花的精神氣質，便足以稱得上是炎炎天氣里的“一枝春”，并沒有譏貶的意味在其中。

橫川對于蘇軾作品的受容也不少，如其《次勻萬松宗山尊君試筆詩》“紅瘦蜂腰鶴膝梅”源于蘇軾《和孔密州五絕》之《和流杯石上草書小詩》“蜂腰鶴膝嘲希逸”。《畫贊》一詩“真真西湖可西子，淡妝斜倚小橫枝”，將蘇軾的名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融合在林逋的梅花詩中，也是頗有創意的表達。

綜上所述，橫川景三鐘愛梅花、喜歡吟詠梅花的行為并非單純的個體行為，而是五山禪僧群體性的選擇。他繼承了前輩瑞溪周鳳、希世靈彥等人的詠梅詩，同時也注意從我國宋代詩人林逋、黃庭堅、陳與義、蘇軾等人身上汲取精華，創造了融中日梅文化精神為一體的詠梅詩，在日本漢詩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

①玉村竹二編：《五山文學新集》第一卷，東京大學出版會1967年版，第554頁。（文中橫川景三作品皆出自此書）

② 文艷蓉：《白居易詩文在日本的流傳與受容》，中州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128頁。

③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1218頁。

④⑤〔宋〕黃庭堅著，任淵等注，劉尚榮校：《黃庭堅詩集注》，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546頁，第327頁。

⑥ 〔宋〕陳與義著，白敦仁校箋：《陳與義集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704頁。

⑦⑧ 〔宋〕蘇軾著，馮應榴輯注：《蘇軾詩集合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703頁，第40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