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士文

摘要:《人間便利店》是日本作家村田沙耶香的作品,在2016年榮獲了第155屆芥川獎。作者用細膩的筆觸,刻畫了女主人公古倉惠子作為便利店店員的生活。該作品塑造的人物形象豐滿生動,反映了日本社會的真實境況,引人深思。
關鍵詞:人間便利店;村田沙耶香;人物形象
自2003年出道以來,日本作家村田沙耶香曾獲得群像新人文學獎優秀獎、野間文藝新人獎、三島由紀夫新人獎,2016年更是憑借現象級小說《人間便利店》獲得第155屆芥川獎。成為職業作家的18年來,她陸續出版了多部小說和隨筆。村田曾表示,作家是單獨作業的職業,而便利店則是她與現實唯一的聯結,并稱為了寫作才在便利店打工,若只單純在家寫小說,反而寫不出來。她的寫作,是用一種敏銳的通感,觸及欲望與愛的另一種成像。《人間便利店》依托于創作者的親身打工經歷,將便利店作為小說的中心,采用女主人公古倉惠子的第一人稱視角敘事,講述了一個單身女性在便利店打工18年,摸索、探尋自己身份的故事。作品細致地描繪了日本的社會氛圍,其中的人物形象很能引起讀者的共鳴和反思。
一、理所應當的“大多數”
作品以女主人公古倉惠子的視角展開,第一人稱敘事能夠輕松地將讀者代入古倉所處的環境中。這是一個什么樣的環境呢?
根據2014年日本NHK播出的《調查報告:女性貧困——新連鎖的沖擊》節目中,日本約有300萬未滿35歲的女性非正式雇傭者處于貧困狀態。在日本隨處可見的便利店里,像古倉一樣穿著制服、勤勤懇懇工作的女店員,時薪不到1000日元(約合53.34元人民幣),賺來的薪水解決溫飽問題都有困難。因此,古倉身邊的人都在給她指明一條“正常”的道路——結婚生子,就像古倉的朋友們那樣,他們是“正常的普通人”,是古倉一直努力模仿的對象。比如美穗和由里香,按部就班的結婚生子,過上了安穩的生活。所以在朋友聚會時,出現了這樣的情況:“在十幾個人的聚會成員中,還沒結婚的只有我和另外兩人。也并非所有朋友都是夫妻同來,所以我并沒什么想法。可還沒結婚的美紀卻對我悄悄耳語:‘只有我們有點沒面子呢。”
回過神來,我發現一切就像小學時一樣,眾人都略帶疏遠地背朝著我,即便如此,眼神深處還是夾雜著好奇心,像在觀察一只可怕的怪物,朝這邊投來視線。
“啊,我變成異類了,我隱約地察覺到了。”
因為過了適婚年齡卻一直沒有結婚,古倉在全是夫妻參加的聚會中被視作異類。同時,聚會很好地反映了日本社會的集團意識和排外主義,掌握了話語權的多數派習慣性地排除異己,像古倉這樣的少數派,不被同化就會靜靜地被排除出去。
但事實上,日本近年來離婚率不斷上升,把身心奉獻給家庭的年輕女子,離婚后拖兒帶女,只能找非正式工作,不少人頂不住生存的壓力進入風月場所謀生。這些貧困女性的下一代也難以享受良好的生長環境、教育條件,往往重蹈上一輩的覆轍,形成了代際效應。貧困問題不能被簡單歸結為“是女性自己的責任”,實際上是日本社會單一的價值觀讓女性苦不堪言。日本傳統的家庭模式是丈夫負擔經濟,妻子管理家庭。這一模式在社會盛行,以至于向“正常”靠攏的女性,一旦丈夫失業或者婚姻破裂,就會立即陷入困境。而事業心強的女性情況也不容樂觀,正是因為日本社會把家庭責任都理所當然地推給女性,也沒有健全相關的就業保障,使女性無法兼顧事業和家庭。因此,即便女性員工擁有良好的資質,企業也往往將女性作為非正式雇傭員工,以避免她們萬一回歸家庭給企業帶來經濟損失。NHK紀錄片《女性貧困》中所揭露的,也是《便利店人間》里所不斷強調的,“一個正常人,要么工作,要么家庭”這種固化的價值觀,幾乎成了所有日本女性心理上的負擔。為了扮演一個“普通人”,大多數人只能放下自我,在婚姻或者職業道路上磕磕絆絆地前行。[1]日本女性的貧困一直是日本重視和關注的問題,在1999年推行了男女共同參與社會基本法之后,還在公共層面積極推動女性就業。日本總務省發布的2017年就業結構基本調查情況顯示,15-64歲女性的就業率達到68.5%。但是就業不代表著有支撐生活的收入,而且這些女性大部分是以派遣工等非正式員工的身份參加工作。正式工和非正式工的區別很大,前者是穩定的終身制,有社會保障,而后者是簽訂固定期限的合同,有的甚至沒有合同。在日本,正式工一般看不上非正式工,在前者眼里,后者的工作都是體力勞動。
“你們饒了我吧……兼職加無業,生孩子有什么意義?真的別添亂了。求你們這種人別留下遺傳基因了,那才是對人類最大的貢獻。”
文中這段白羽的弟媳勸白羽和古倉不要生小孩的言論,就非常直接地反映了這一社會現實。
但這些體力勞動,有很大一部分是由體力相對較弱的女性完成的,比如書中古倉的便利店店員工作。古倉的工作場地,即作品的主要舞臺:便利店,就是這一社會現實的縮影。[2]
所以古倉拼命想要變得“正常”,她和白羽同居以跨入“那邊”,大多數人所處的“那邊”,并將這一消息告訴家人、朋友和同事。得到消息后,家人、朋友和同事對古倉的看法發生了180度大轉彎,第一次將她視作自己人。他們的這種態度轉變十分生動地展現了日本社會內外分明的人際關系。進入內圈的方式只有一種:放棄原本立場,與圈內人的行為與目的保持高度統一,成為共同的伙伴。
二、陷入矛盾的“躲藏者”白羽
男主人公白羽是個非常矛盾的人,他一方面清晰地知道自己一事無成,自卑懦弱;一方面又痛恨被別人指手畫腳,用極度的自負來對抗來自周邊的歧視。同時,他意氣風發地用勝利者的姿態蔑視古倉和其他一切女性。他有一副瘦削到不正常的骨架般身材,在日常交際中還不會與人相處。同是“少數人”,但與古倉小心翼翼的生活狀態不同,他口無遮攔,行為乖張。無窮無盡的抱怨仿佛是他對現實的唯一反抗,玩忽職守、濫用私權、跟蹤女顧客、騷擾已婚同事。對此,他還理直氣壯,并有一套荒謬的邏輯。住進古倉家后,只想一直藏著,逃離世界的非議,光明正大地蟄居下來。白羽的行為是荒謬的,但更荒謬的是,白羽的形象來源于現實中的日本社會。[3]
2019年,日本內閣府發布了一份調查,40-64歲的蟄居族達到61.3萬人,而一份《兒童白皮書》則披露15-39歲的蟄居族人數在54.1萬人以上,合計115.4萬人。沒朋友,沒工作,沒固定收入,一天睡16小時,活動范圍僅限于單間公寓,對3米外的事物不感興趣……這是紀錄片《歡迎加入日本廢柴協會》展現的日本蟄居族的生活。蟄居族的出現,與日本經濟發展息息相關。1955—1973年,18年間國民生產總值增加了12.5倍,人均國民收入增長10倍多,年均增長9.8%。1970—1990年間,日本的人均GDP從2萬美元線性上漲至3.8萬美元;1985—1992年間,日本企業員工的平均工資從450萬日元漲至650萬日元。這是日本經濟的高速增長期。到1989年,日本土地資產總額約為2000萬億日元,是美國土地資產的四倍。1990年,日本股市開始傾瀉,房地產倒下,企業破產。日本經濟倒在市場上,更倒在人們心里。同時期,原本逐年增加的生育率開始下滑。自1996年起,日本勞動年齡人口(15-64歲)開始負增長。2016年,日本新出生人口數首次低于100萬,2019年跌破90萬,2020年跌到了84萬,比厚生勞動省的預計提前了4年。在日本,低欲望社會早已不是新詞。
低欲望就像是陽光普照之后的陰影,令日本社會陷入不結婚、不生育、不消費的危機,在大前研一看來,這是“物欲和發跡欲消失的時代”,同時來臨的是日本消費市場的長期寒流。大前研一在《低欲望社會》中說:“更可悲的是日本的年輕人。因為對老年生活感到不安,他們從30歲開始就拼命存錢,不買房、不買車,也不想結婚,過著無欲無求的低欲望生活。”
因此,不能單純地把白羽看作懦弱的失敗者,只對他進行批判。應當深思為何作者將他塑造得這樣怪誕和荒謬,也許,荒謬的不是白羽本身,而是使白羽變成這樣的社會。
三、不被理解的“極少數”古倉
和白羽一樣,古倉也是難以融入社會的“極少數”,但她找到了存在的意義——便利店。這與便利店的特殊性有關,它像是一個世外桃源,就像書中描寫的那樣:“大街上都是漂亮的白色高樓,就如同繪畫紙搭建的模型一樣,仿若是虛假的光景。”古倉不能夠很好地適應現實世界,對于別人來說,她是個“怪異”的孩子。她不能理解明明喜歡吃鳥肉的人為什么看到死去的小鳥會傷心,又為什么要犧牲花朵的生命來祭奠死去的小鳥。平常人能夠理解的事情,古倉感到困惑。這是因為古倉看待事物不加以區別對待,在她的眼里,小鳥和花朵、動物和植物是平等的。甚至人和物也是平等的,所以她會在班上男生爭執的時候,用鏟子制止他們。她的思考方式是直接的,不合常理但似乎又有些道理。在她還不知道掩飾的時候,周圍人對她產生了排斥的情緒。試想我們身邊有古倉這樣的人,就可以理解她小時候不受歡迎的原因了。其實這是由恐怖谷效應(The Uncanny Valley)引起的,因為谷倉與自然的、普通的人非常相似,但不完全相似,會使人產生反感厭惡的情緒反應。恐怖谷效應是通過進化獲得的,是人類在漫長的生存中逐漸產生的生理防御機制,也有說法認為恐怖谷效應來源于人類的認知模式。因為不同,所以被排斥了,但古倉并沒有惡意,她會在意家人的想法,也想要融入社會,于是她從小就總結出了自己的生存法則:沉默和模仿。放棄一切主動權,一切遵從他人的指示。在這個過程中,她逐漸丟失了自己。[4]
這樣沉默地想要獲得認同的古倉在遇到便利店時,一下子找回了自己。做便利店店員,看上去是古倉丟失自己的原因,但我認為恰恰相反:正是因為成為便利店店員,古倉才找回了自己。就像是文中所說“一種誤闖入異世界的感覺侵襲而來”,這里所說的異世界,正是古倉能夠適應的世界。便利店像是《肖申克的救贖》里的監獄圖書室,古倉和電影中的圖書管理員——犯人老布一樣,在這個小世界里如魚得水。在便利店里,她不再糾結如何掩飾自己的不同,不用費心迎合別人。穿上了店員制服,就擁有了夢寐以求的“身份感”,不必模仿不必尋找,像機器一樣井井有條地運作并發揮價值。對于一般人來說枯燥無味的機械式工作,恰恰是古倉最為適應的。工資低、食物像飼料、前途灰暗,她全不在意。她全身心地沉浸在店員的身份中,吃飯和休息都是為了更好地完成店員的工作。因此,她在同一家便利店工作了18年,店長換了8任她也沒離開。和店長聊天時更喜歡談論便利店的事務,而不是自己的私事。便利店的一切都是有序的,離開了便利店的古倉感到無所適從,所以她最終又回到了便利店。
古倉的行為并不符合一般人對于“正常”的定義,但她并不是怪人。這也是本書一直在傳達的思考:什么才是所謂“正常”?我們一定要做“大多數”嗎?古倉的身上,有我們每個人的影子。在眾多條條框框中,每個人身上都有不符合所謂“正常”的地方,但這并不是錯的、需要改正的。古倉和別人不一樣,但她并沒有傷害別人,也沒有惡意。她努力地適應,像你、像我、也像他。她找到了能夠適應的小世界,雖然過程中動搖過,但還是堅定地回到了自己的小世界。
四、結語
有時候,框住我們的并不是外界,而是我們自己的內心。我們也會像白羽一樣在矛盾的泥潭中掙扎,苦苦拉扯;像古倉一樣小心翼翼,想要獲得別人的認同。與其一直向外探尋,不如鼓起勇氣做自己,實現個人價值。
參考文獻:
〔1〕村田沙耶香.《人間便利店》[M].湖南文藝出版社,2018.
〔2〕湯藝甜.從擴張到收縮 日本的團塊世代與平成廢柴[N].北京商報,2021-08-02(008).
〔3〕陳沛妍.對于自我身份認同的追尋——淺析村田沙耶香《人間便利店》中的主人公形象[J].北方文學,2020(36):55-57.
〔4〕李明月.便利店中的社會與人性縮影——論村田沙耶香《人間便利店》[J].青年文學家,2020(35):138-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