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小小說）

蔡楠

燕太子丹是在午后踏進薊城獄的。那時，我正在一張木床上做夢。獄卒送來的午餐有魚有肉，還有兩觴用白洋淀水釀制的薊城燒。我喝得有點急，頭暈，餐后就四仰八叉地睡了。迷迷糊糊中，我聽見獄卒嘟囔，這小公子，又吃又喝的，哪里像殺人犯？要不是秦開將軍的面子，早就被烹煮了——

不錯，燕國上將秦開是我的祖父，前些日子，我在大街上真的殺了人。

牢門被推開，我不情愿地睜開眼。一團滾滾的白浪就洶涌而來，迅速包圍了我，身著白袍的太子丹用一把匕首抵住了我的咽喉。

秦舞陽，你知道該當何罪？太子丹聲音干燥，像極了牢門發出的聲音。

知道，死罪。我感受到了匕首的冰涼和銳利，可你不能殺我，也不敢殺我，我祖父可是燕國的功臣。他抗擊東胡，修筑燕長城，滅了箕氏朝鮮，給燕國拓地2000里——

哼，太子丹說，不殺你，不是因為你的祖父，是因為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我不去，我要回家！我說。

太子丹的匕首用了一下力，我覺得有點疼，匕首刺破了我的皮肉。

回家？秦國大軍已經陳兵易水，燕國就要被滅了，你快沒有家了！太子丹的聲音沉甸甸的，像浸透了白洋淀的秋水。

太子丹立起身，包圍我的那團白浪退了潮，秦舞陽，你13歲就敢大白天在鬧市殺個無賴，可謂燕國第一勇士。但今天，我看你不過也是個慫包——

我的血都齊聚到了頭上和臉上了，我喊道，我不是慫包，你說，要我做什么？

咣當，太子丹手里那把匕首扔在了我的腳邊，這是我從趙國帶來的，鑄造師徐夫人死了，這把匕首就叫了徐夫人。拿上它，去宮里浸毒，浸煉三天。然后找荊軻，去秦都！

東西我都給你們準備好了——

太子丹吱扭扭關上牢門的時候，回頭又扔下了一句。

他說的東西，是樊於期的人頭和督亢地圖。

于是，我作為荊軻的副手，在易水河畔的秋風臺，告別燕國，踏上了刺秦之旅。秋風臺前，太子丹和一群人白衣素服，齊刷刷地跪成一片。秋風臺上，高漸離擊筑而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荊軻高聲迎和，探虎穴兮入蛟宮，仰天呼氣兮成白虹——

荊軻唱完，也不看我，飛步躍上馬車，他只把背影留給了眾人。

我忙不迭地追了上去。

我們來到了秦都，進了咸陽宮。在秦王殿前，我見到了傳說中雄壯威猛的秦王嬴政。我的心里有了一種奇異而顫動的感覺。一路上，戰火烽煙，田園荒蕪，民生多艱，讓我嘆息，這戰爭何時是個盡頭？一到秦國，我看到了鄭國渠灌溉下的萬頃良田，看到了秦國兵強馬壯的陣勢，看到了秦王延攬天下人才、遠交近攻的效果：多國朝拜，商賈云集，百姓安居，士氣高漲。秦王掃滅六合、結束戰亂已成定局。可我和荊軻為了太子丹的一己之私，為了燕國的一隅之利，卻逆流而上，來刺殺這個即將成為天下之王的人。我們刺殺的了嗎？我們能刺殺他嗎？刺殺了他，能阻擋得了大秦東出的腳步嗎？現在看來，太子丹說的家，不過是一個小家，可秦王，以后會給我們一個天下之家呀！

我在大殿下走了神。我突然做出了一個連自己都被嚇到的決定，我，要阻止荊軻刺秦。

我憋住氣，讓自己的臉色開始發白，白得很徹底，是常人能夠發現的那種白，同時我的腿開始了抖動，是害怕至極的那種抖動。在劇烈的抖動中，我手上捧著的黑色木匣掉在了地上。

果然，我的舉動引起了眾臣和秦王的警覺。秦王就讓荊軻一人上了大殿的臺階。

荊軻瞪了我一眼，就捧起了兩個匣子。紅的里面裝著樊於期的人頭，黑的裝著督亢地圖和浸了劇毒的徐夫人。

看著荊軻一步步走近秦王，我心底涌上了一陣釋放般的輕松。我清楚，沒有我的幫助，荊軻完了。

后面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荊軻圖窮匕見，刺秦失敗。

當人們千百年來贊美荊軻的時候，回頭再來找我，發現我在歷史中不見了蹤影。

我只能自己寫這段歷史了。那時，我在秦王殿一片驚天的混亂中，悄悄地溜了出來，設法逃出了秦國，在燕南趙北的一個小村子，隱姓埋名活了下來。

多少年以后，我的后代秦曉陽從北京去秦都，參加脫貧攻堅表彰會。臨走的時候，他帶上了一卷從祖墳里挖掘出來的竹簡。

他把竹簡交給了秦都區政府。

秦曉陽說，這竹簡雖然破敗了，上面的字跡還清楚，是我的祖先秦舞陽的親筆手書。上面記載，是他讓嬴政逃過一劫，才有了千古一帝秦始皇，才有了后來的一統天下！

這種文字，是秦篆，當時天下流行！秦曉陽又說。D2B702E9-26B0-4803-94D2-9C5D9B69D6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