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易暉
“重審九十年代”和興起于21 世紀之初的“重返八十年代”,共享相似的思路和方法,但兩者仍然有著不同的出發點和問題意識。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是一個隨著它的結束就終結了的時代,其思想文化中一個基本內核是“(新)啟蒙”,但正如汪暉所說,進入九十年代,“曾經是中國最具活力的思想資源的啟蒙主義日益處于一種曖昧不明的狀態,也逐漸喪失批判和診斷當代中國社會問題的能力……”因此“重返八十年代”面對和處理的是一個終結、異己的文化時代。一方面,它是一個祛魅、解神話的過程,是站在新世紀的學術“當下”,對八十年代文學、文化的再認,這種再認緣于對八十年代文學自我構建的不滿,試圖從文學史、學術史層面予以清理;另一方面,這種重返更多是通過實證的方法,問題史、概念史的考古學方法,將八十年代重新“陌生化”“問題化”,“重返八十年代”最重要的是方法論的更新,帶來對歷史的重新認識。
九十年代則不一樣。它是中國建設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起點,是一個時代的開啟,而且我們今天還處在這個時代,或者它的歷史延長線上,九十年代仍然內在于當下。從發展階段看,我們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社會,還處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從世界范圍看,今天的國際格局和九十年代相比并沒有大的改變:蘇東瓦解,冷戰結束,美國成為唯一的超級大國,世界進入資本主義全球化時代,這決定著我們依舊停留在九十年代所構建的世界想象和國家想象當中;從社會文化環境看,九十年代以后隨著市場經濟以及全球化而來的文化依然盛行,經濟—物質—消費成為社會發展與價值觀的主軸,文化從生產、傳播、消費出現商品化,精英文化則退居邊緣,或者為市場化所支配……
在這背后,則是九十年代中國進一步納入資本主義的世界市場,進入西方主導的資本主義全球化,以至于當弗蘭西斯·福山宣布“歷史終結”于資本主義自由民主制時,它迅速被中國知識界接納。“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被直接等同于“自由民主”的資本主義,它所應有的制度形式和價值觀上的“中國性”“社會主義性”,被視為形同虛設,或者是主流意識形態的自我裝點。這成為九十年代社會意識形態的基本構成。
進入二十一世紀,我們逐漸看到與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差異。經濟、國力持續快速發展,發展方式也在實現根本性的轉變。這是一個巨大、深層、全方位的轉變,無論我們怎么想象這兩個階段的差異都不為過。這一生產方式、經濟結構、發展戰略,乃至于生活方式的轉變,深刻塑造著上層建筑、文化意識形態的轉變,當然也塑造著文學的轉變。關于這一轉變,社科界、思想界的討論已經不少,甚至已達成共識,但文學界、文學批評界顯得相對滯后,甚至錯位。
這意味著我們正處在一個特殊的時間節點上,一方面,九十年代還內在于當下,當下還處在九十年代的歷史延長線上;另一方面,我們正在告別、終結九十年代,在走另外一條道路。因此,在這樣一個時間節點來重返、重審九十年代文學,也就有了和重返八十年代不一樣的問題意識和目標,重返不僅是去審視九十年代,還是一種自我清理、自我批判、自我確認,是一種“去九十年代化”。
閱讀九十年代小說,會發現它們普遍呈現出沉悶、消極的面相,這并不是說九十年代文學多么糟糕,而是說里面藏著一個核心詞,就是“失敗”。我們從中可以讀到各種講述失敗故事的文本,失敗的故事發生在不同空間地域、不同階層群體、不同形象上。由這些失敗故事,我們可以識別出一種“失敗主義”認識論,它生成于九十年代的文化精神,成為一種認識裝置。“失敗”既是知識分子對九十年代感知和判斷的結果,它又顛倒過來,內置為一種情感—認知結構。
這種“失敗主義”的情感—認知結構,背后有著雙重語境:“革命”與“啟蒙”的終結。正統意義上的“革命終結”是以“文革”結束為標志,但產生的“失敗”話語,則要等到九十年代才開始呈現。九十年代“改革進入深水區”,改革和經濟增長的成果與社會成員的生活、社會狀況的改善之間發生“斷裂”。正是這種斷裂召喚出“失敗”的社會意識和話語層面上的表達。
誘發知識分子思考和回應的主要還是另一種“終結”,即啟蒙的“失敗”。九十年代初期的“人文精神討論”總體上可看作是這一啟蒙流脈對“(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介入和抵抗,它對市場經濟到來后文化狀況、文學狀況、道德狀況、知識分子處境等,有特別悲觀的描述、界定,但這種只在上層建筑和文化意識形態的內部來討論問題的文化主義、整體主義話語方式,又注定了討論的失敗結局。從這個角度,我們可以發現失敗首先是基于知識分子的自我審視、內部審視,是知識分子對社會變化、自我變化的感知與回應。其實作家對這個問題表現得更為敏感,王安憶早在1990 年就寫了《叔叔的故事》,講述了一個雙重的失敗故事。它像一道幕布一樣拉開了九十年代知識分子自我呈現的風景,也是一種知識分子命運走向的預言。
還有關于個人的失敗,比如那些寫市場經濟下的日常生活、個人欲望的文本,基本上是在講失敗故事。城市白領、城市漂泊者懷著欲望,懷著發財夢想漂泊,打拼,最后是失望,竹籃打水一場空;懷著愛情夢想,卻遭遇情感陷阱,接受市場時代“不談愛情”的“鐵律”;即使那些“成功人士”,也擺脫不了失落、失敗、幻滅感,因為這類小說都在表達一種原始資本主義、叢林狀態下的交換原則、交易倫理。成功人士怎么成功的?無非交換,拿權力、關系,乃至身體(女性)、道德、人性去做交易,得到財富、權勢,卻失去靈魂,失去貞潔、親情、友情、善良人性、美好愿景……所以他們也是失敗者。如果要問,在九十年代的中國誰能過上好日子,那么這類小說總是會回答:nobody。
至于底層文學更不用說,不管是農民工還是下崗工人,大都被塑造成被侮辱被損害的形象。這樣的文學同時也在寫社會的失敗,因為文化敗了,人敗了,人所處的社會環境當然也敗了,社會無非就是競爭關系、叢林原則、零和博弈,是市場經濟的移植,成為市場社會。還有歷史的失敗,主要體現在對現代史的敘述,被稱為是新歷史主義小說:革命是暴力,緣于個人欲望,或者某種莫名的無意識;歷史是惡的循環,是“翻鏊子”一樣地顛來倒去,無進步、合法性可言,終歸喧囂而無力解決任何問題。世紀的歷史就是爭權奪利的歷史、殺戮的歷史,人物像螞蟻一般活著,只為眼前的食與色、利與權。這背后,是作者/敘事人循環的“失敗”史觀,是九十年代“歷史終結”語境下的“頓悟”。
為什么會這樣?當然,失敗,或者說貧困、困境是九十年代的普遍現實:工人下崗,農民負擔重,市民看不起病,養不了老……九十年代作為“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就決定了中國社會整體處于貧困、匱乏當中;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就意味著這是一次根本性的轉型,社會結構、人際關系、個人和集體利益、各種文化事業,當然也會隨之發生根本性的重組;而“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發展戰略,必然帶來競爭、利益調整、差異化、分層化,乃至于不公。借用經濟學術語,“先富起來”的總是那些“資源稟賦”居于優勢地位的人。其間出現的問題,比如個人的孤獨、原子化,社會的兩極分化、斷裂、重構,競爭的原始叢林狀態,政府管理缺席,治理能力貧弱,社會秩序混亂,道德水準的滑坡,文化的商品化、物化,精英文化的邊緣化……都是這樣一個初級階段的表征。
所以,“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還有“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構成了九十年代社會形態和社會發展的理論基礎,也成為九十年代文學的“政治無意識”,而九十年代的知識分子、作家對它們采取了一種形而上學的理解和取用。對前兩個,只保留了口號的后半部分,也就是“初級階段”和“市場經濟”,而扔掉了作為理論規定性的“社會主義”,對后一個,則扔掉了鄧小平的后半句話,“先富帶動后富,最終實現全體人民的共同富裕”。而“歷史終結”成為認識論基礎,既是九十年代全球社會政治結構的一種描述,又是一種歷史預言、理論模型,中國在九十年代的社會形態、社會發展,改革的某種表層模式,都把自己嵌入到這個歷史預言、理論模型當中。
因此,九十年代文學的一個基本特征,就是以一種資本主義的“普世哲學”來書寫一個初級的、階段性的、過渡性的時代,但陷入深度模式的作家卻既簡便又虛假地把它上升到一種人性(或國民性)的、歷史終結論的寫作模式中。正因為我們正在走出這個時代,才能夠以歷史化的方式,把這個文學化的“普世”面孔還原到那個特定時代的歷史當中。
①汪暉:《當代中國的思想狀態與現代性問題》,見汪暉《死火重溫》,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年,第65 頁。
②社會學家孫立平認為,“斷裂”是九十年代中國社會的典型癥狀,見孫立平《斷裂——20 世紀90 年代以來的中國社會》,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 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