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泳
2016年藝術家JUJU WANG創作了裝置作品《云屋》,塑造了一個由傣紙構成的室內空間,借助紙面激雕技術、旋轉的裝置造型,以及模擬版納土壤濕度和氣味的噴霧,營造出光影變化的“云屋”。傣紙距今800年歷史,由當地構樹纖維制成,因替代貝葉抄經而流傳至今,并在2006年入選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也是現存最古老的手工造紙技藝。在西雙版納勐海縣勐混鎮曼召村,近200戶人家的村落,家家造紙,完整地保留了傣紙造紙技藝。傣紙在傣語中被喚作“嘎拉紗”,堅韌防水、耐腐蝕、防蚊蟲,可傳百年。《新篆云南通志》卷一四二中記載:“孟定壩擺夷,能用構樹樹皮造一種大白紙,較國外牛皮紙尤韌,力撕不破。[1]”除禮佛抄經,當地盛產普洱,傣紙用于普洱包裝,融入民俗日常生活。
一、傣紙技藝——曼召的日常生活與勞作
傣紙工藝完整保留了造紙術的“浸泡、蒸發、搗漿、澆紙、曬紙”5步流程和“采料、曬料、浸泡、蒸煮、拌灰、洗滌、舂搗、抄紙、曬紙、砑光、揭紙”11道工序。曼召生活也圍繞傣紙展開:春季砍樹備料,同時種下新樹;家家造紙,曾經是家庭作坊獨立制紙的模式,一個家庭完成全套造紙流程,現今形成分工,以家庭為單位,每家負責一道工序,甲家制漿,乙家抄紙,丙家備料,形成了環環相扣的造紙系統。
通過調研發現:(1)造紙纖維是純構樹樹皮,沒有混合纖維;(2)除了自植構樹,也從老撾緬甸購買,以機器打漿提高效率;(3)以抄紙法逐步替代傳統造紙澆紙法;(4)構樹生命力頑強,砍枝后會長得更為粗壯;(5)傣紙入水會再溶解,可再利用;(6)傣紙的厚薄與大小應對不同需求,薄紙多用于書寫、茶餅內包裹,厚紙多用于紙盒、紙傘等。
傣人平和勤勞,曼召人人制紙,尊崇佛教,男子都要入寺修行,傣紙不僅是佛經載體,而且是知識傳播和文化傳承的媒介。據記載1217年左右傣人即開始造紙,除經書、包裝之外,還有祭祀節慶制孔明燈、喪禮和佛教禮儀制油紙傘、紙毯等。
二、茶與紙——雨林賜福的版納雙姝
西雙版納在傣語之意為“西雙—十二個”和“版納—壩子”,較大的平地利于種植,因盛產稻米,善耕種而勤勞富裕。平地之外的高山,則不利于農作而曾經一度貧窮。今天的高山卻成為中國最重要的普洱茶產地,也是滇藏茶馬古道的源頭和滇緬通關的重要驛站。曼召鄰近的班章哈尼族村,最窮時半年收入65萬元,現在半年純收入可高達400多萬元。
傣紙透氣、耐磨、不易破損、保存時間長的包裝特性受到茶業青睞。茶,連接起傣紙用途重獲新生的橋梁;普洱與傣紙,也成為西南邊陲雨林賜福的“版納雙姝”。
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傣紙州級傳承人巖坎也是曼召村村長,發起成立了傣紙合作社,集成深加工的基地和廠房,展區陳列有大小、厚薄、用途不一的紙樣,以及紙傘、紙袋、紙藝術品等各類紙制品,體驗區設置了造紙全部的工具和流程,供游客體驗。據巖坎介紹,2000年前村里堅持造紙的紙戶并不多,自2011年成立合作社,全村年產量從二三十萬張增長到現在的上千萬張。
全村196戶人家,已有150余戶加入了合作社。合作社的運作模式為:“訂單—分配各戶—家庭作坊按分配進行生產—最終成品再由合作社統一質檢、標價和銷售。”每張紙,合作社象征性地收取2分錢的提成,同時合作社也承擔紙品原料的采購、銷售等統一工作以及其他風險。如今全村一半的經濟收入來自于手工造紙,平均每人造紙年收入就能達9 000元。勐海的茶讓曼召鄰里的高山富裕,也意外地激活了傣紙的使用功能。
三、紙的再生——設計介入造紙工藝的轉型
3.1 設計再生與可持續發展
設計再生的概念,屬于可持續設計的范疇,最初由美國理論家維克多·帕帕奈克(Victor Papanek,1927-1998年)在著作《為真實的世界設計》中提出可持續設計的理念[2]。綠色設計形成了5R1D的綠色設計標準: 即Reduce(減量化)、Reuse(再利用)、Recycle(再循環)、Reorganize(再組織)、Rethink(再思考),Degradable(可降解)。可持續的概念包括環境與資源的可持續,也包括社會、文化的可持續,得以實現“為了一個安全的未來”[3]。設計再生,借用“再生”的生物學概念“自然環境下所造成的自身損傷的一種重建、恢復和發育的過程”,設計介入以使其重生。2015年EPSON公司宣布開發了小型再生紙制造機“Paper Lab”,將用過的辦公室紙張分解成纖維狀,在不用水的情況下使其重新合成新的紙;著名的城市再生案例東京中城,2005年被東京納入“城市再生計劃”,是在東京中心地區少見的大規模國有土地——舊防衛廳建筑遺跡上,以有效的土地再利用為導向,建設的融商務、居住、商業等多種業態為一體的城市綜合體,重新建構了典型的商業、空間、社群及生活等關系,這些設計再生的案例啟發了我們。
3.2 可持續導向下曼召面臨的壓力
曼召的造紙生態通過組織模式、商業采用、旅游體驗等創新取得了初步結果,但可持續發展又提出新的壓力。學者陳剛對日本手工紙同樣提出,即使在手工藝保護意識很好的日本,即使是知名度很好的和紙,銷售也僅為了延續傳統而存在,逐漸萎縮[4]。巖坎也認識到這個問題:一是構樹大量依靠進口,希望能增加構樹種植(目前曼召僅有200畝構樹,要維持當下的產量則需至少2 000畝地);二是資金周轉,統購統銷、研發和設計等方面有大量缺口;三則是要作為創新設計思維與視野的局限。
作為“活化石”的傣紙,在現代生活中仍然邊緣:合作社的自發設計,難以找到新的增長點——這個“設計”僅為原始裝飾,不能實現真正的價值轉型。全球化、多樣性的文化語境下,設計和傳統工藝互為需求:設計希望在傳統工藝中尋找源流及內涵;反之傳統工藝希望借助設計得以傳播和再生。
3.3 手工紙“設計再生”設計實踐
工藝的復興不是歷史的回逆,而是修補大批量大生產中手工的溫度,補充一種生活體驗。以“再生”為導向,探討設計介入的創新路徑,這部分既有其他圍繞紙工藝、材料藝術創新的成功案例,又有筆者主持的國家藝術基金“傣紙創新設計”項目的實踐。手工紙通過“美、文化與設計的相互影響后”實現“嶄新、敏感的簡樸精神”[5],從工藝傳承到設計創新,古老工藝在現代智慧中再生。
3.3.1 形式再生
2000年,設計師原研哉策劃“再設計”的實驗中,設計作為一種“智識資源”[6],以“令平常未知”[7]的形式——實現了設計對原本物質的藝術改變和創新。紙的形式再生亦是如此,使紙和紙產品形式語言得到優化、從而提升生活美學標準及使用體驗,這也是紙類設計再生最易開發和最具感染性的方法。
和紙藝術家堀木繪里子探索紙和光的藝術,與建筑師、設計師一起合作,在燈具和空間裝飾中,創作了很多以和紙為原料的設計作品,在展覽、藝術活動、公共空間及商業空間中實施,如成田機場第一旅客候機樓、京都GRANVIA賓館餐館大廳以及京都四季酒店大堂隔屏等。形式上通過尺度和體量的改變,在商業空間的繁復材料襯托中,改變了紙樸素與單薄的感受,塑造了大量超越日常的審美體驗。
3.3.2 材料再生
紙在材料屬性的解構與重組,甚至衍生出新的材料特性等而獲得再生。通過對造紙材料的改變、改進以及多次加工,使紙再生實現新的可能性,突破紙張材料特性,拓寬了紙的日常生活場景,其本質在于建立材料的“循環設計觀”[8],通過材料的重復使用,減少污染和資源浪費。
2008年,具有千年和紙造紙歷史的日本山梨縣,和紙生產商與設計師深澤直人合作了品牌“SIWA”(中文名為“紙和”),意為皺紋。紙上皺褶即纖維肌理,保留了傳統和紙的優美與耐用、防水實用且環保,由于在木纖維中加入聚烯烴纖維,彈性柔軟、自重輕、極好韌性且能防水,亦無有毒物質;其次配合日本傳統壽喜紙工藝(日本獨有的雁皮樹為材料)對紙張進行二次加工,紙最終和布料一樣柔軟,且在潮濕或浸水后具備極佳抗撕力。設計系列包含生活用品,如手提包、收納袋、眼鏡盒等日用品,熱銷20個國家。傳統和紙與現代生活方式和美學結合,是工藝重新融合進入現代生活的突破。
3.3.3 功能再生
通過設計改良、改變原有特質,突破傳統功能從而拓寬使用場景;功能和材料再生很難割裂進行論述,二者相輔相成實現創新。建筑師坂茂的紙建筑是紙媒介突破功能局限的設計經典,他的紙材料是多次加工的工業紙成品,紙筒紙板等。從1994年為盧旺達難民設計避難帳篷開始,他將“紙管建筑”用于災后重建,和紙管生產廠家研究出不同長度、厚度的紙管,經防火、防水及覆膜處理,具有較好隔熱、隔音、承重的性能,中空結構還可容納其他建材。紙管為災區搭建臨時居所,在建筑中得到廣泛應用,成為坂茂典型的設計范式、人道主題的設計價值體現。更具溫度的是坂茂甚至在神戶地震中設計了災區人們的精神居所——紙管教堂,因此獲得普利茲克建筑獎。坂茂的實踐,從力度、結構、力量等角度進行紙的結構與重塑,重新定義了紙的功能。
3.3.4 組織再生
設計鏈接工藝的活化,還有著組織系統的期待——紙產品通過提升銷售而反哺,使材料、工藝、產品得以回歸價值——對工藝持續到生產應用,實現可持續可循環的閉環,實現組織的人文賦能。價值的可持續增長,是組織系統得以存續的基礎,而工藝的“意義更在于其脫離了以價格強化競爭力的判斷體系”[9]。
泰國博桑村手工制傘200余年,傘面、棉線、傘骨的全部材料出產于當地。當地皮紙“Sa”來源于同為“Sa”名的桑樹皮,傘骨及穿洞繞線、傘面傳統紋樣等均由人工制成,其工序也成為旅游的參觀體驗部分,產品除銷售還提供包裝郵寄甚至國際物流,每年一月的花傘節將傘文化的影響推向高潮。紙傘業已成村主要經濟產業,全村實現了以紙制傘,以傘興村的生產模式,也成為手工紙通過“傳承—體驗—傳播—市場”的模式實現了工藝的可持續,得以價值再現。博桑村的人,在傘與自然的環境中“有意識地在自然景觀之上創造出文化景觀”[10]——文化景觀,這正是設計促進的組織新生態。形式、材料及功能的再生,依賴手藝人和設計師的個體實驗;而組織創新依賴于團隊、集體,甚至制度和政策。
四、結語
在曼召村,傳統傣樓多已被村民自建“小洋房”取代,但各家一口用來蒸煮樹皮的大鍋,一排排曬紙框,仍在訴說著傣人800年造紙的故事。
在調研和實踐過程中,現代設計和傳統工藝之間的關系與角色中始終糾纏,在學者許平的觀點“設計賦聯——一種創造力文化再生關系的連接與重構模式”中似乎能找到答案:通過觀察傣紙村落微生態,這個以手工紙維系的“人與物在生態功能上的結合”[11]的微觀樣本,反而提供了設計與工藝關系研究更宏觀的視野,以及描繪出設計創新的新輪廓——設計正在建構傳統工藝文化的現代生產關系。(基金項目:本文為2020年度重慶市藝術科學研究規劃項目“傳統工藝的知識可視化設計研究——以西南民間圖案為例”,編號:20YB07)
參考文獻
[1]朱霞:《云南孟定傣族的傳統手工造紙》,《廣西民族學院(自然科學版)》,2003年第2期,第41頁。
[2][美]維克多·帕帕奈克:《為真實世界的設計》,周博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3年版第15頁。
[3][美]維克多·帕帕奈克:《綠色律令》周博、劉佳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3年版第17頁。
[4]陳剛:《日本對傳統造紙技術的保護及其啟示》,《文化遺產》,第2012年第4期,第69頁。
[5]同[2],第49頁。
[6][日]原研哉:《設計中的設計》,紀江紅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5頁。
[7]同[6],第23頁。
[8]周博:《現代設計倫理思想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90頁。
[9][英]彼得·多默:《現代設計的意義》,張蓓譯,江蘇:譯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4頁。
[10]許平,陳東亮:《設計的大地》,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69頁。
[11][美]達尼洛·帕拉佐:《城市生態設計》,吳佳雨、傅微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8年版第1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