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總統選舉與尹錫悅政府對外政策展望

董向榮

2022年3月9日，韓國舉行第20屆總統選舉，工作人員在首爾一處計票站計票。（新華社圖片）

自1987年政治轉型以來，韓國一直實行總統直接選舉制和五年單任制。2022年3月9日，韓國舉行第20屆總統選舉，第一大在野黨國民力量黨總統候選人尹錫悅與執政黨共同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李在明兩強相爭。最終，前者獲得48.56%的選票，后者拿下47.83%的選票，尹錫悅以0.73%、韓國總統選舉史上最微弱的優勢險勝對手，當選新一屆韓國總統。經歷此次總統大選，韓國政治重新洗牌，保守陣營在時隔5年后再度執掌政權，進步陣營仍掌握國會，府會之爭不可避免。在國際局勢和內政變化的共同影響下，韓國外交政策面臨一輪大調整。

第20屆韓國總統選舉的投票率為77.1%，比上屆低0.1%。在新冠肺炎疫情背景下能達到如此高的投票率，表明選民參與政治的意愿很強烈。由于兩位主要候選人丑聞纏身，有評論稱，此次選舉主要是選民根據對候選人的“非好感度”來進行的投票。這種觀點主要著眼于對“中間選民”的心態分析，而對于多數韓國選民而言，選舉是由地域、出身、政治態度、年齡、民主化經歷等因素綜合決定的。在這種情況下，大多數韓國選民實際上選的是政黨，或者說是陣營，而不是某個候選人。從選舉政治的角度看，除了選民對主要候選人的好惡之外，影響本次總統選舉的因素還包括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文在寅政府在房地產政策上的失敗導致民心背離。從韓國蓋洛普公司長期的民調結果來看，1987年韓國政治轉型后歷屆政府的支持率在任期內都存在從高到低的長期趨勢，末期一般在40%以下，甚至跌到個位數。政治轉型以來，韓國還沒有出現一屆政府在任末期支持率超過30%而執政黨未能實現連任的情況。文在寅政府在任末期保持了40%左右的支持率，是1987年以來歷屆政府中最高的。執政黨在國會、地方政府和議會中都占有優勢，原本實現連任的可能性很大。問題在于，政府的房地產政策很不成功，高企的房價令青年選民民心背離。韓國蓋洛普公司的調查顯示，對文在寅政府不支持的首要原因是房地產政策。為了迎合選民的呼聲，在野黨打出了“政權交替”的口號，在選舉中運用“議題設置”策略，通過在民調中設置“支持政權交替”的選項來影響民意。尹錫悅承諾提供250萬套住房以吸引選民支持。雖然執政黨候選人李在明也與現政府保持距離，批評現政府的房地產政策，提出“政治交替”、增加供應300多萬套住房等競選方案，但是選民依然用選票懲罰了執政黨。

第二，保守陣營主要候選人尹錫悅和安哲秀實現單一化影響選舉結果。由于尹錫悅和李在明兩位主要候選人之間的選情比較膠著，手中握有約10個百分點選票、處于第三位的安哲秀何去何從便對選舉結果產生了重要影響。在競選活動正式拉開帷幕的當日，安哲秀團隊有兩名工作人員因事故不幸身亡，安哲秀的參選意志受到重挫。盡管隨后他曾表示要堅持到底，但還是在距離正式投票不到一周的3月3日宣布退選，與尹錫悅進行聯合。從尹錫悅在勝選后安排安哲秀擔任總統交接委員會的委員長來看，尹錫悅認為安哲秀的選票對其贏得選舉至關重要。反觀進步陣營，選前民調中支持率長期排第四位的正義黨候選人沈相奵在選舉中獲得了2.3%的選票。如果李在明與沈相奵能實現聯合，選舉的結果可能會大不相同。

第三，俄烏沖突的外部因素促使韓國選民選擇親美的保守派。俄烏沖突對東北亞地區局勢產生了重要影響。韓國是處于嚴重安全焦慮中的國家，俄羅斯對烏克蘭采取大規模軍事行動后，文在寅政府第一時間宣布制裁俄羅斯，俄也在隨后把韓國列入非友好國家名單。與烏克蘭不同的是，韓國早在1953年就與美國簽訂了《相互防衛條約》，不管是保守派還是進步派執政，韓美同盟一直以來都是韓國安全的支柱，保守派更加親美。俄羅斯原本是韓國對美、日、中、俄“四大國外交”政策的重要目標國，也是文在寅政府“新北方政策”最重要的對象國。俄烏沖突不僅宣告了文在寅政府“新北方政策”的破產，也把韓國進一步推向了美國一邊。選民選擇支持親美的保守派候選人，但未考慮沒有政治外交經驗的候選人是否會把韓國帶入外交和安全困境。

自20世紀80年代實現政治轉型以來，進步與保守逐漸成為韓國政治的分野。這種分野與歷史上的百濟和新羅紛爭、地域上的湖南和嶺南紛爭、經濟發展水平差異、民主化運動中的不同立場等互相交織，形成相對穩定的保守與進步兩大陣營。保守陣營年長選民居多，以嶺南地區為根據地，相對重視經濟增長和效率，主張親美、親日、對朝強硬;進步陣營中青年選民居多，以湖南地區為根據地，更傾向于社會公平和分配，主張韓美同盟基礎上的自主，強調日本的歷史責任，對朝相對溫和。總體而言，保守派在勢力范圍、選民數量上均略多于進步陣營。但這種優勢并不是由單次選舉建立起來的，在本次總統選舉中，雙方原有的對立格局依舊，又加上了性別對立的新因素。

第一，選舉地域分野明顯。從此次總統選舉看，地域間的政治分野仍然十分明顯。在進步派陣營的根據地湖南地區，李在明獲得了壓倒性的優勢。根據中央選舉管理委員會的數據，李在明在全羅南道的得票率為86.10%，全羅北道為82.98%，光州為84.82%。在保守派根據地嶺南地區，李在明在家鄉慶尚北道安東市僅獲得了28.86%的選票，在整個慶尚北道的得票率更是只有23.80%。而尹錫悅在釜山、大邱、慶尚南道、慶尚北道均贏得超55%的選票，其中在大邱的得票率高達75.14%。這一格局與近幾屆總統選舉中的得票率情況類似，說明韓國大選地域分野依舊，而且很難發生變化。

2022年3月9日，民眾在大屏幕前關注韓國總統選舉投票結果。（IC Photo圖片）

第二，不同年齡層選民間政治傾向差異并未緩解。韓國大選的投票傾向與選民年齡呈現強相關性。在個人社會經濟地位、成長經歷以及政治參與經驗等綜合因素影響下，一般而言，韓國中青年選民的政治傾向是偏進步的，而老年選民則大多偏向保守。這也是進步派在2019年力推修訂《公職選舉法》，將選民最低年齡從19歲降至18歲的部分原因。然而，近年來部分青年選民有偏向保守的趨勢，尤其是在此次總統選舉前體現得尤為明顯。由于文在寅政府治下房價高漲對年輕人的影響更大，導致年輕人不滿情緒上升，轉而支持保守派提出的“政權交替”。2022年3月9日選舉當天，韓國放送公社（KBS）等電視臺聯合對全國330個投票站的73297名選民進行了“出口調查”，該調查預計李在明得票率為47.8%、尹錫悅得票率為48.4%，與實際選舉投票結果極為接近。這項聯合調查顯示，在18-29歲的選民中，李在明得票率為47.8%，尹錫悅為45.5%，進步派尚略占優勢，但在30-39歲選民中，尹錫悅后來居上，獲得48.1%的選票，李在明只有46.3%。在40-49歲年齡段，李在明的優勢最為明顯，支持率高達60.5%，而尹錫悅的支持率只有35.4%。在50-59歲的年齡段中，李在明的優勢減弱到52.4%，高于尹錫悅的43.9%。60歲以上年齡段的選民，保守色彩濃厚，有67.1%的受訪者表示支持尹錫悅，只有30.8%的受訪者表示支持李在明。本屆選舉中，60歲以上的選民相較于上屆大選增加了近280萬，達到1312萬，約占選民總數量的30%，是左右選舉結果的決定性力量。

第三，選舉強化了性別對立，加劇韓國社會分裂。以往韓國選舉中的性別差異并不特別明顯。但在本次總統大選中，性別差異開始凸顯。總體來看，上述“出口調查”顯示，男性選民中尹錫悅的支持率為50.1%，高于李在明的46.5%;在女性選民中，尹錫悅的支持率為46.6%，低于李在明的49.1%。受“我也是”（MeToo）運動、女權主義興起等因素的影響，韓國國內年輕男性對女性不滿甚至仇恨女性的聲音高漲，男女性別對立成為影響選舉的一個重要因素。從選舉策略來看，保守派國民力量黨通過推出1985年出生的李俊錫作黨首、提出廢止女性家族部等政策主張，較為成功地吸引到18-39歲年輕男性的支持，將原本較為一致的偏進步的年輕一代，撕裂為男保守、女進步的二分格局，進而對選舉結果產生了影響。上述“出口調查”顯示，在18-29歲的“20代男”選民中，尹錫悅的支持率高達58.7%，李在明的支持率僅為36.3%;在18-29歲的“20代女”選民中，二人的支持率幾乎顛倒過來，尹錫悅的支持率只有33.8%，李在明的支持率高達58.0%。在30-39歲的男性選民中，尹錫悅的支持率為52.8%，李在明的支持率落后約10個百分點，只有42.6%;在30-39歲的女性選民中，尹錫悅的支持率只有43.8%，李在明的支持率為49.7%。而在40歲以上年齡層中，性別差異并不明顯。

時隔五年，韓國再度迎來了保守派政府執政。尹錫悅的個人經歷主要是在檢察系統，沒有任何政治外交工作經歷，他的核心對外政策制定主要依靠團隊，符合典型的保守派特征，由于團隊中多名成員來自李明博政府，所以也被稱為“李明博2.0”政府。在3月10日的勝選新聞發布會中，尹錫悅將其對外政策構想概括為：強化與美國的全方位戰略同盟關系，發展相互尊重的韓中關系，打造面向未來的韓日關系，把韓國打造成在國際社會中有作為、盡責且受人尊敬的國家。總體來看，尹錫悅及其團隊對文在寅政府的對外政策非常不滿，認為文在寅政府聚焦于朝鮮從而“矮化了韓國”、削弱了韓美同盟、“屈從于中國”。尹錫悅及其團隊的主要外交構想集中體現在2022年2月在美國《外交事務》雜志刊發的“韓國需要大步向前”長篇署名文章中。由于此前樸槿惠、文在寅都曾在前兩屆大選勝選前在此刊發文，尹錫悅此文也被認為代表了美國方面的某種傾向。該文章提出要把韓國打造為全球中樞國家，一個通過“自由民主價值觀”和實質性合作促進自由、和平與繁榮的國家，要讓韓國在亞洲及其他地區扮演更廣泛的角色。從實現手段上來看，尹錫悅強調加強韓美全面戰略同盟，加強韓美日安全合作，在相互尊重的前提下發展與中國的關系，推進朝鮮可核查地、不可逆轉地棄核。

2022年3月10日，尹錫悅在韓國首爾召開記者會。（新華社圖片）

第一，全面加強韓美同盟。這一政策主張有兩個方面的涵義，一方面是雙邊層面上加強與美國的“血盟”軍事安全關系，并且將這種聯盟關系從安全領域拓展到其他各個領域。尹錫悅批評文在寅政府削弱了韓美同盟，認為與美國建立更緊密的聯盟應該是韓國外交政策的軸心。他批評文在寅政府時期韓美聯合軍演無法按計劃舉行，強調要正常舉行韓美聯合軍演、恢復外交國防（2+2）會議機制。他指出，韓國受益于美國領導的全球和地區秩序。韓國應該尋求與美國建立全面的戰略聯盟，韓美雙邊合作的性質應該適應21世紀的需要，從平衡特定軍事威脅的聯盟轉向在多議題上的復雜合作網絡，在半導體、網絡、太空、核能等技術開發上進行合作。另一方面，尹錫悅主張韓國全面參與美國領導的多邊遏華機制。從尹錫悅的競選言論以及其對外政策團隊的經歷和背景看，尹錫悅上臺后會加強與美國的其他盟友、美國領導的多邊機制之間的交流與合作。首先，強化韓美日三邊軍事合作;其次，積極謀求參與美日印澳“四方安全對話”（QUAD）。在當選后的一周內，尹錫悅已經與美國總統拜登、日本首相岸田文雄、澳大利亞總理莫里森和印度總理莫迪通話，積極為加入QUAD作準備。最后，也可能最重要的是，強化經濟安全，降低對華經濟依賴，在供應鏈、產業鏈方面更緊密地與美國及其盟友進行合作。

第二，在相互尊重的基礎上發展與中國的關系。尹錫悅在當選次日接受中國駐韓大使轉交的習近平主席賀電時表示，“韓國國民力量黨始終高度重視韓中關系，韓中建交就是在國民力量黨前身民主自由黨執政時期實現的。希望雙方以建交30周年為契機，進一步密切高層往來，加強各領域交流合作，增進國民感情。”但同時，他也認為韓國必須調整與中國的“復雜關系”。尹錫悅承認中國是韓國最大的貿易伙伴，但是他認為，“盡管存在這些經濟聯系，但兩國在安全問題上存在很大分歧，尤其是在涉及朝鮮的問題上。”尹錫悅認為文在寅政府與中國在薩德問題上的“三不”政策（韓方不加入美國反導體系，不將韓美日安全合作發展成三方軍事同盟，不追加部署“薩德”系統）是“屈從于中國”，是“對韓國保護其人民的主權的削弱”。尹錫悅認為，“對朝鮮的安全威懾是主權范圍內的事情，韓國應該再增加‘薩德’部署以應對朝鮮日益增長的導彈威脅”，“關系應該建立在尊重彼此利益和政策立場的基礎上。正如韓國不反對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在貿易和商業上與北京合作，中國應該接受而不是反對韓國與其盟友的合作制度”。尹錫悅執政后的對華政策雖仍需觀察，但就其當前態度來看難免對未來的中韓關系帶來不穩定影響。

2021年12月2日，抗議者在韓國國防部外抗議美國國防部長奧斯汀訪問。（IC Photo圖片）

第三，發展面向未來的韓日關系。尹錫悅在競選過程中曾表示，當選后要先訪問美國、日本，再訪問中國，把日本擺在較為重要的位置上。他表示，韓國應該認識到日本的戰略重要性，重新思考與日本的雙邊關系。尹錫悅在長文中強調，“要恢復韓國總統金大中和日本首相小淵惠三1998年發表的《聯合聲明》中的合作精神，兩國應該尋求全面解決在歷史、貿易和安全合作等方面的爭端。最重要的是，韓國應該恢復穿梭外交，恢復兩國之間的信任。韓國還應成立一個高級別談判小組，與日本就合作和沖突問題進行全面談判。為了恢復信任和信心，兩國應該擴大跨境人文交流的范圍，特別是在韓國和日本的年輕人之間。”顯然，尹錫悅對文在寅政府時期韓日之間在歷史問題上的糾葛、經貿領域的紛爭極為不滿。從日本的角度來看，其一直拒絕與文在寅政府對話，在終于等到了保守政府上臺后，也有意與新政府改善關系。預計在韓國加入《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CPTPP）的問題上，日本會予以重點考慮。

第四，強化對朝遏制姿態，推進朝鮮可核查地、不可逆轉地棄核。競選期間，尹錫悅批評文在寅政府在面對來自朝鮮日益增長的威脅時放任狀況持續惡化。尹錫悅認為，“韓國必須通過加強防空和導彈防御系統強化對朝鮮的威懾來中和朝鮮的武力威脅。”對于韓國近年來因為疫情、首腦間共識等原因對美韓聯合軍演保持克制的現象，尹錫悅進行了強力批評，主張任內將恢復韓美聯合軍演的規模。至于朝鮮的無核化，尹錫悅認為，“韓國應該為朝鮮無核化提出一份路線圖，明確設定談判細節，并為朝鮮朝著這一目標采取的每一步制定相應措施。”路線圖的第一步就是朝鮮真實而完整地公布和申報其現有核項目。在朝鮮采取了可核查且不可逆轉的無核化行動之后，才可能對朝鮮放松制裁。尹錫悅的這一立場與美國政府要求朝鮮“完全地、可核查地、不可逆轉地放棄核武器”如出一轍。

尹錫悅上臺后，新政府將面臨極其復雜的局面。首先是國會“朝小野大”格局。韓國國會任期四年。本屆韓國國會是2020年4月選舉產生的，當時的執政黨共同民主黨在選舉中贏得壓倒性勝利。截至2022年3月10日，在韓國國會300個席位中，共同民主黨控制著172個席位。國民力量黨即使與安哲秀領導的國民之黨實現合并，也只有113個席位。至少到2024年4月下屆國會選舉之前，即在尹錫悅政府執政前期，韓國國會是被進步派控制的，而政府提出的涉及預算、重要人事任命等重要議題，都需要國會通過或聽證，這在一定程度上會成為新政府施政的掣肘。

其次，保守派能否贏得地方選舉難以預料。尹錫悅政府5月10日上任后，6月1日就將迎來地方選舉。在2018年6月第七屆地方選舉中，進步派共同民主黨曾獲得壓倒性勝利，在17個市道廣域行政區領導人的競選中拿下14個。此后進步派因爆出丑聞失去了首爾、釜山等地重要職位，并在補缺選舉中落敗。因此，2022年的地方選舉格外引人注目，是進步派繼續保持優勢，還是保守派借重新執政之機實現地方權力再分配有待觀察。

再次，國內政治對抗恐將引發政局不穩。總統大選剛剛結束，青瓦臺請愿網站上相繼爆出“禁止李在明及家人緊急出國”“阻止候任總統尹錫悅將辦公室搬到國防部大樓”等請愿書，表明韓國政治仍深陷選舉漩渦中。尹錫悅在競選過程中也曾表示要清查文在寅政府積弊。鑒于韓國長期的政治清算傳統，未來國內政治紛爭仍有可能困擾韓國新政府。

本文是中國社會科學院亞洲研究中心課題（項目批準號：2019YYZX003）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