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牛憶
張中行先生叔父家養過一頭黃牛,性情溫順,難得記性好。行翁小時候和幾個孩子去姑母家,二十里距離,大人牽牛送到村外岔路上,牛自己會認路。一路搖動,孩子們在牛車上東瞧西看,打打鬧鬧,還可以下車去掐花草,牛走得慢,幾步就趕上。在姑母家吃過午飯,再讓牛送回來。
老馬識途,老牛亦識途。張家黃牛識得二十多里的村路,真奇牛也。
張先生坐過的牛車,我沒坐過。岳西沒有牛車。小時候經常以牛當馬,縱橫山野。水牛力健,幾山幾河跑下來,絲毫不見倦意。
騎牛者不獨我輩,李聃出關,騎的也是牛。后世尊奉他為道家始祖,大概覺得騎牛失了威風,改口說所騎者乃是兕。《山海經》上說兕是神獸,狀如牛,蒼黑,額心有一根獨角,天下將盛才出現。我覺得騎牛更好,牛身上有家常氣息,李聃的《道德經》是家常智慧。
小時候放過牛,山里草多,各家牛都在山頭覓食。牛渴了,徑自去溪邊飲水。山里樹多,人坐在樹下看書,十分陰涼清靜。
家里養的是長角水牛,性情溫順,水草吃得飽了,自行歸欄。我卻以為牛走丟了,急赤白臉好一陣驚慌,回家后卻發現牛在欄里搖著尾巴,一邊反芻一邊眨眼,態頗自得。
有鄰人家水牛性極暴躁,兩牛拼力,硬是抵得雙角折斷了才過,牛滿山亂跑,更無人敢擋。
牛招蒼蠅蚊子,尾長莫及,牛自有辦法,卸下樁,在泥水坑里打幾個滾,弄得全身都是泥漿,蚊蠅就奈何不了了,連山螞蟥也叮不進去。
水牛會游泳,小時候放牛,過河時騎在牛背上,牛的四條腿全浸在水里,只有它的背和昂起的頭部露出水面,悠然劃過。
牛在鄉下是極貴重的家產,耕田犁地,少它不得。人視牛如妻兒,縱是打罵,也舍不得下重手。每年過了農忙,祖父總要熬幾升黃豆給牛進補,偶爾家里做了玉米饃,他也舍不得吃,藏幾個在衣襟送到牛欄里。
《枕草子》上說畫起來看去更好的東西:松樹、秋天的原野、山村、山路、鶴、鹿。清少納言忘了牛和馬,牛馬畫起來更好看。金農多次畫馬,俊逸不可名狀,真好丹青也。唐人韓滉的《五牛圖》,神氣磊落,畫中五頭牛從左至右一字排開,各具姿態,品種有異。牛科里品種不少,有心人可以寫一本《牛譜》,可媲美寧戚《相牛經》。
《枕草子》里《掃興的事》有一條是:虐待牛的飼牛人。我批曰:賊殺才,何止掃興。
春秋時候,齊景公與兒子嬉戲,景公叨繩扮牛,其牽走而行。是為孺子牛也。春秋之前有人說:“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雞棲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這情境讀到二十幾年了,還是難忘。雞進了窩,夕陽不斷西沉,紛紛下坡歸家的那些羊那些牛啊。
狗
我不喜歡狗,也不喜歡貓,對雞鴨鵝之類都談不上什么感情,所愛所謀無非其肉。此話煞風景,卻也實誠。
祖父養過貓,一只大黑貓,沒有養過狗。
小時候讀《封神演義》,羨慕楊戩身邊有“哮天犬”。更精妙在那狗平時如紙片一樣藏在懷里,對戰時祭出,化為巨象般大小的猛獸。覺得倘或有此技法,也就不怕下村人家的惡狗了。
下村鄰人養有一只大黃狗,性兇殘,好戰。有回那狗撲上來,咬了腿根,留下幾個血色的牙印。小時候上學,每天來回最怕遇見它,手里拿一根棍子或者掂一石頭壯膽才行。那狗后來被人絞殺了,我們幾個學生都覺得解脫。
十幾年前的正月,家里跑來一只黑狗,母親不喜歡小動物,想物歸原主,周圍四處問詢,無人知其來歷。老家岳西有俗語:貓來窮,狗來富。母親覺得家里來了狗,是吉兆。這只狗也就在我家安生下來,有肉吃肉有飯吃飯有湯喝湯,終日在院子里守著。父親出門,它跟在車子后面一路奔跑。偶爾父親把它放后座上,那狗昂首蹲立,豎起耳朵,左顧右盼得意非凡。
不喜歡狗的母親漸漸對狗也有了感情,做飯添一把米,炒菜時多加一勺油,生怕狗吃不好。狗越長越健壯,眼神卻越發溫順,從來不亂喊亂叫,一身黑毛無雜色,晚上與夜色一體悄無聲息。
父親喊它小黑。小黑并不小,身子頗高大。
小黑怕熱。一到夏天,熱狠了,總貓在籬笆下,喘息似地吐舌頭。
據說,狗的毛色與本性關系:黑的緊守家門,兇猛如虎;黃的貌似流浪,來去自如;白的純真活潑,言聽計從……那黑狗的確緊守家門,亦兇猛如虎,它曾捉過一只兔子,還經常抓來老鼠。甚至家里物什不知下落,它也能找回來。母親聊起小黑,言辭親熱。
小黑死于當年的冬天。冬天里,人喜歡吃狗肉。少不得有閑漢終日四處盯梢,那條狗也沒能逃脫。前幾天突然和母親談起小黑,母親還記得,嘆息再三,說那條狗真好,真是一條好狗。
古書上記載過很多好狗。三國吳時,襄陽人李信純醉臥城外草中,有人放火捕獵,火順風而至。其叫“黑龍”的愛犬,跑附近溪水中浸透身子,跑來灑濕李信純四周,遂免火劫,狗卻因為多次往返困乏而死。醒來后,李信純大哭不已。太守聽說此事,令人做棺槨衣衾厚葬此狗。事見干寶的《搜神記》。養狗如此,可謂得一知己好友。
蝸牛
莊子《逍遙游》里說北冥鯤魚化作大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可謂大極。老夫子《則陽》一文里又說有一國在蝸牛左角,名為觸氏;另一國在蝸牛右角,名為蠻氏。雙方爭地而戰,倒下尸體數萬,追趕打敗的一方花去整整十五天方才撤兵而歸。
白居易《對酒》詩中“蝸牛角上爭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用的即莊子典故。蘇軾在《滿庭芳》中也說:“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奈何天下癡人滔滔,如觸氏蠻氏相爭者無數,至今不絕。也或者小人素無大志,蝸角就是他們的乾坤。
南方多雨,雨后的老院子、老墻上總會有蝸牛攀緣而上,速度甚緩如蟻行。兒童頑劣,待那蝸牛爬得高了,手指撥弄一下,即刻跌落。蝸牛在地上抖一抖,正了正身子,復前行攀墻。
小時候擔水澆園,經常遇到蝸牛。濕漉漉的,伏臥菜幫上,很久也不動一下,伸手觸摸,它才懶洋洋縮進殼里,松了勁兒,滾落地間。我們把蝸牛放在一個帶蓋的玻璃瓶里,隔三岔五丟進一小葉青菜。蝸牛喜菜葉,但食量極少,每日所食不過大拇指大小。
蝸牛分有殼的無殼的,有殼的是蝸牛,無殼的是蛞蝓。蝸牛無害,蛞蝓則貪食稼穡,人見了往往除而快之。
周作人晚年,見小孫子沒有什么玩物,拿出幾張日歷紙,用小竹勺舀一點糨糊堆在紙中間,讓孫子用來糨糊做手工。那一小團糨糊圓潤光滑,周作人指著一個小突起說這是蝸牛的觸角。孫子說蝸牛應該有兩個觸角,祖父說那一個它收回去了。后來,要一個小蝸牛就成了爺孫之間的暗語。
周作人《兒童雜事詩》:
捉得蝸牛叫水牛,低吟爾汝意綢繆。
上街買得燒羊肉,犄角先伸好出頭。
我喜歡周作人的《兒童雜事詩》,喜歡其間跌宕自喜。
鴉
苦雨齋文章,常常裊起苦茶的淡香與藥氣,八道灣縈回有一絲澀味。魯迅的書里總有只貓頭鷹有只烏鴉——“啞”的一聲大叫,字中人悚然回過頭,只見那烏鴉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著遠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
紙上烏鴉并未飛遠,停在少年的記憶。
烏鴉顏色黑灰,常常棲落在枯枝光地上,鳴聲刺耳干枯,給人以悲傷凄涼、孑然孤寂之感。大概與魯迅心境仿佛。離開廈門時,魯迅信中自嘲:“不知怎地,我這幾年忽然變成火老鴉,到一處燒一處,真是無法。”傳說有種烏鴉能銜火,常常將口中銜來的火種置于屋頂高聲鳴叫,翅膀扇動,使火引燃并蔓延。
周作人不喜歡烏鴉,覺得它通年聒噪,一點風雅氣也沒有。
上古的事了,說周朝將興時,有烏鴉銜谷物的種子聚集在王的屋頂之上,武王大喜,諸大夫大喜。所謂烏鴉報喜,始有周興。西漢有人寫《神烏賦》贊烏鴉好德之性,反哺于親。《本草綱目》襲此論,說烏鴉初生,母哺六十日,長大后則反哺六十日。
唐朝以前,烏鴉大抵屬神鳥。晚唐人詩里的故事,說一少婦聽見烏鴉叫,知道官家有赦書,下床心喜,不復再睡,天還沒有亮就上堂前祝賀舅姑。可見烏鴉是報喜鳥,唐末始有烏鴉主兇之說,說烏鳴地上無好音。宋人筆記說鴉見異則噪,故人唾其兇,此后聲名漸壞,因為外形難看,叫聲難聽,都說其啼不吉,差不多人人厭之。以致民俗里烏鴉只是報喪,喜鵲才是報喜鳥。《圣經》上諾亞在方舟躲避滔天洪水,鴿子銜著橄欖枝飛回帶來和平信息,而先前放出的那只烏鴉一去不復返。
詩詞里烏鴉不多。辛棄疾有《永遇樂》,“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是其中名句,下半闕說“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慷慨悲歌,有世事沉浮,不像一般宋詞風致輕肥。
老家后山樹梢有烏鴉結巢,清晨或黃昏那些鳥時不時叫幾聲,緩緩呱呱。記得有天傍晚,我去塘埂收漿洗過的衣服,見到一只烏鴉沿水面盤旋,黑影在淡淡的夕光下如一團濃重的暮氣。升起來的夜色似乎有種力量,迫得烏鴉越飛越低,最終落在一截枯樹上,不安地蜷縮著。立在樹樁上的烏鴉漸漸打開了一只翅膀,用喙梳理翅下的羽毛,梳完一只又梳另一只,神情仔細而專注。快三十年了,我還記得它的模樣。
大概當年鄉間貧寒,那些烏鴉多干瘦清癯,不像近年見到的皆肥碩魁梧。故鄉的烏鴉喜歡站在梧桐樹頂,梧桐生得高大。秋風乍起,落葉蕭然,鴉聲響徹田壟。老人又氣又怕,說索命鬼來了。
一休和尚十七歲的時候,在漆黑的琵琶湖上搭船坐禪,烏鴉一聲嘶鳴,想起和歌:“得聞烏鴉暗黑不鳴聲,未生前父母誠可戀。”猛然頓悟,出生前的未分別智,才是自己的本源實相。禪修的目的是拂去纏身的塵埃,回歸真實的自己。
這些年偶爾回鄉,烏鴉不多見了。連同我的過往,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
倒是在古城里常常遇見烏鴉,大概是地脈豐厚的緣故吧。上回秋日游覽京都寺廟,蜿蜒的小徑,古木陰森遮住落日的余暉,空闊處老樹的影子亂疊著,突然響起了一連串烏鴉嘶啞的叫聲。人煙稀落,天色暗淡。迎著清冷的秋光,在薄暮的石庭前靜坐。幽晦的鴉啼一聲又一聲遞過來,仿佛歷史的回音,也像是過往消失靈魂的不甘之聲。想起唐朝姑蘇的楓橋之夜,白霜漫天,月升月落,烏鴉悲鳴,一股凄清自心底升起。
有回在西安一邊聽烏鴉的叫聲一邊吃老鴰撒。那是種近似疙瘩湯的面食,中間圓兩頭尖若烏鴉頭。瓷碗如缽,挖一勺辣椒油,有色有味,口齒留香,唇透滑潤,吃出金剛法度。
北方烏鴉比南方多。有老人告訴我,過去每到傍晚,總有大群烏鴉聒噪而來,又聒噪而去,黑壓壓遮下半個天,大人們謂為“老鴰噪天”。這陣勢,早已往事隨風了。
高原也多烏鴉,體型彪悍,有人誤以為是鷹。那些大烏鴉并不怎么啼鳴,又高傲又神秘。去北京,總能見到跟很多烏鴉,它們有時日夜不歇在樹頂聒噪,常常引得人動了一點鄉情。
很多年前,我的家鄉有很多烏鴉。很多年前是我的童年。
貓頭鷹
冬日寒夜,外面黑魆魆漆漆一團。后山有貓頭鷹,俗稱哭哭鷹、夜哭狼。貓頭鷹的聲音如泣如訴,不是人間歡樂的鳴叫,人說是鬼叫,膽小者把門拴好,埋進被子,不敢露頭,一些人不敢走夜路的。
貓頭鷹“咕咕”亂叫,聽得人毛骨悚然。祖母說是鬼叫。小時候膽小害怕,風動窗紙嘩嘩作響,每每頭縮進被窩里,屏息靜氣,不敢大聲呼吸。
貓頭鷹的叫聲多變,有時候像病人呻吟,有時候像老牛喘氣,或者一連串“格格”的吵鬧聲,音調極大,響徹夜空。聞者懊惱,老人尤甚,說有死喪,此論古已有之。貓頭鷹大抵屬于風物中不討好的一類,首因是惡其聲。古人每每寫到此鳥,多有不祥的暗示。曹植詩中憤憤不平,說“鴟梟鳴衡軛,豺狼當路衢”。鴟梟就是貓頭鷹。
貓頭鷹非貓非鷹,貓頭鳥身,禽獸結合,長相古怪奇特,很多詭異的事便和它扯上了關系。古人認為貓頭鷹羽翼既成食母而飛,謂其不孝之鳥,欲絕其類,常常殺了它祭祀,春秋時候有個叫潁考叔的孝子常常捕而食之。清人筆記說某地貓頭鷹生下八九子,子大能飛,求食心急,噪逐不已,其母不能供養,知必不能逃,索性仰身披翅而臥,任眾子啄食至盡,只剩下一地毛嘴。紀曉嵐也在書中說貓頭鷹是不孝之物。當真是盡信書不如無書,可知古人文章結論草率荒唐如此。
貓頭鷹的喙和爪呈鉤形,十分銳利,兩眼炯炯,大且圓,位于頭部正前方不能轉動,定于眼眶內,視野寬廣。貓頭鷹白天時瞳孔極度縮小,夜間瞳孔放到最大,目力很強,故其性晝伏夜出。前人說它晝不見泰山,夜能察秋毫,明于細而暗于大也。小時候看到貓頭鷹頗為驚奇,目光凌厲直射過來,仿佛能穿透人心似的。所以畫貓頭鷹最難的是畫眼睛。知者云,若想畫出貓頭鷹眼之神采,橘黃加藤黃為眼眶,眼珠用漆,最后還要點上鈦白。
貓頭鷹耳四周有羽毛構成的羽領,前緣有可活動的耳蓋,其功能為集中聲音。兩側耳孔位置不對稱,兩耳對頻率不同的聲音敏感程度也不同,因此可以同時定位聲源。加上羽毛表面覆了一層茸毛,飛行時悄然無聲,貓頭鷹遂成捕鼠能手,是會飛的貓。我見過貓頭鷹捕鼠,一蹴而就,將耗子抓起拋擲半空,以嘴銜住,須臾食畢而去。
古人多稱貓頭鷹為鸮,其品類繁多,有百余種。我見過長達半米、頭像戴了黑色呢帽的草鸮;還有周身雪白,兩眼通圓,有碩大的頭頂,很像一個剛剛堆成的雪人的雪鸮;還有長了一張猴臉的褐林鸮、面目悲傷的長尾林鸮。我鄉多的是通體灰褐色,黃色眼底,黑色瞳孔的那種貓頭鷹。
民國初年,周作人養過一只小貓頭鷹,專給它好肉吃,卻不過半年就死了。我小時候也撿到一只幼年貓頭鷹,費了很大力氣來喂養,也終是死了。大概此鳥性子剛烈,性屬山崖草澤,不愿意茍活世人之手吧。
魯迅致友人的信說:“我的文章是梟鳴,別人不愛聽。”又有文集自序:“我的言論有時是梟鳴,報告著不大吉利的事。”魯迅的書上,常有貓頭鷹的夜的氣息。《狂人日記》黑漆漆的森然,絕望無助,《藥》與《祝福》有墳邊暮色荒坡況味。一冊《野草》仿佛夜的冊頁,如月色下閃爍的寒光,濺出絲絲凜冽。《長明燈》如同地獄邊的磷火,《孤獨者》有春陰的鬼氣,都不是明朗透亮的氣息。
魯迅很喜歡貓頭鷹,老先生將自己所畫的貓頭鷹作了雜文集《墳》的扉頁。畫中貓頭鷹站立在方框的右上角,歪頭,一眼圓睜作凝神狀,一眼緊閉,兩眼上有兩撮聳立的羽毛,最下則是兩支鋒利的爪子。魯迅在大庭廣眾中,有時會凝然冷坐,不言不笑,衣冠又一向不甚修飾,毛發蓬然,有人索性給他綽號貓頭鷹。
貓頭鷹的巢穴在峭壁巖洞樹頂,人可望不可即,到底非凡鳥。
啄木鳥
《東坡題跋》說,以為唐無文章,唯韓退之《送李愿歸谷序》一篇而已。平生愿效此作一篇,每執筆輒罷,因自笑曰:“不若且放,教退之獨步。”實則韓愈《送孟冬野序》也好,尤其喜歡“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鳴冬”幾句,愛其言辭鏘鏘,又得了物理。
年年有春,今又逢春。鳥鳴的時節。清晨散步,竹枝幾只鳥飛鳴自在,似是得了春意,意態傲然。只是那些鳥多為麻雀、喜鵲之類常見的凡物,不大惹眼。有一日見樹梢攀伏了一長嘴雀,以為是啄木鳥,驚喜近前,卻是翠鳥。
我老家山區,有很多鳥,白鷺、野鴨、老鷹、喜鵲、烏鴉、燕子、黃雀、黃鸝、斑鳩、畫眉、大雁……也有鶴、雉、鷂、鷚、啄木鳥,它們是我少年時的玩伴。
有鳥處必多樹,且是大樹,啄木鳥多在深山樹林間出沒。我老家大樹很多,尤多馬尾松,漫山遍野,合抱者數不勝數。
少年時候見過很多次啄木鳥。有回雨后在山里采蘑菇,四周靜悄悄的,這時耳畔傳來“哆哆篤篤,篤篤哆哆”的聲音,仿佛深山古剎敲響了木魚,空靈幽遠。踏著掛有雨珠的青草循聲而去,原來是啄木鳥在啄樹,神情專注而認真。過了片刻,想必見到樹洞中的蟲子了,一個吞咽,引頸鳴飛而去,意態悠遠。
大概是喜歡敲擊木魚的聲音,所以也喜歡啄木鳥啄木的聲音。有年在山里逢見古寺,紅墻黃瓦前溪流清清,石橋爬滿青苔,鳥鳴密集似雨點砸入耳畔。微風吹來,木魚“哆哆篤篤,篤篤哆哆”的聲音傳來,一時枯榮,愣愣不知自己。
啄木鳥腳短,趾端有銳利的長爪,善于攀緣樹木,能緊抓樹皮,其嘴尖而直,硬能啄木,啄木時,以粗硬而尖尖的尾羽倚在樹上。攀緣啄木鳥顏色有異,常見者多為上體青羽,下部淡綠,有暗色橫斑的一類。我最喜歡那種色彩鮮明的啄木鳥,腰部和尾上的覆羽呈黃綠色,額部和頂部通紅,翩然來去,又活潑又峭拔。
很多年沒有見過啄木鳥了。
大概往昔啄木鳥比現今多一些。元人寫詩發牢騷,晝眠厭聽啄木鳥,早涼喜見牽牛花。牽牛花我很喜歡,枝枝蔓蔓地開著,很疏朗。但我也不討厭啄木鳥的聲音,入耳有干枯的意味,更有奇氣野氣。我喜歡一切鳥聲,鄉居時,晨氣如粉嫩含苞的美人蕉,每天醒在鳥聲里,又在鳥聲里入夢。常常很懷念那樣的情味。
有一年,一只啄木鳥飛到屋前桃樹上。祖父說以前走方郎中用啄木鳥的嘴燒成灰醫治人家的牙痛,說能治蛀蟲。明朝時南方有巫家收啄木鳥符字治療瘡毒。還有人說啄木鳥是雷公采藥吏幻化而成,在地上以爪畫符印,樹穴自開,此鳥遂有“斷木”之稱。有盜人模仿啄木鳥所畫的符印去開鎖。行徑如此,也是奇事,可入《笑林廣記》也。
古人著書,好言談怪論好詭譎夢境好奇思妙想。連李時珍也存了說部之心,耽于妄念。《本草綱目》引古人書,啄木鳥能食火炭,以嘴畫字,令蟲自出。
西晉左思的妹妹左棻因才德選召入宮,因姿色平庸被冷落,寫得《啄木鳥》詩言志:
南山有鳥,自名啄木。
饑則啄樹,暮則巢宿。
無干于人,唯志所欲。
性清者榮,性濁者辱。
蝙蝠
在青陽太平山房,見蝙蝠繞梁而飛,極肥碩,令人駭異。生平所見未有如此之大者。
同樣是晝伏夜行,與貓頭鷹相比,蝙蝠在中國的名譽算好的。魯迅說大半在它的名目和“福”字同音,中國古建筑以及磚刻石刻中隨處可見蝙蝠。徽州人家老房子里,往往有木雕蝙蝠,寓意抬頭見福,此俗古已有之。商代玉雕的蝙蝠形飾帶冠獸面,突吻、細眉、圓眼、立耳、懸垂狀大鼻,又大方又神秘。年畫里亦屢見蝙蝠,多大紅色,翱翔游戲狀,與童子一起嬉玩,或者純是五只蝙蝠,題為《五福臨門》。舊時婚嫁、壽誕等喜慶日婦女頭上戴的絨花和一些服飾、器物上也常用蝙蝠造型。絲綢錦緞也常以蝙蝠圖為花紋。
韓愈《山石》一詩寫過蝙蝠:“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周作人小時候也讀過,中年時追憶起來,覺得有趣味。魯迅先生卻頗有不屑。《山石》一詩下面兩句清新:“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梔子肥。”不少畫家手繪芭蕉,多借來題款。元稹也寫過蝙蝠,《景中秋》一詩中有云:“簾斷螢火入,窗明蝙蝠飛。”意境空明一些,還是寫實。
黃昏的蝙蝠,在鄉村另有一番風味。夕陽下山。婦人在晾衣竿上收攏衣服。牧人趕回牛羊,老牛吃飽了,卻要在塘埂多磨一會兒,啃著草皮,懶懶地嚼著,遲遲不肯歸欄。晚風斜吹,幾個歇了工的農人坐在田埂上吸煙。孩子們在稻床上瘋跑,蜻蜓低飛。這時不知從哪里來的蝙蝠,來來回回在頭頂盤旋,不過兩人高,疾速如鬼魅山魈。
祖母家碗柜里曾飛來一只蝙蝠,偷食了不少鹽,被活捉了。每見蝙蝠,祖母總拿一根竹枝亂掃,趕它們走。哪里打得著,片刻就累了,扔了竹枝,坐在石檻上喘息。蝙蝠似也欺人,專繞祖母一通亂飛。
薄暮的景色與蝙蝠相諧。舊時故鄉蝙蝠黃昏景象,今日憶起,有一種蕭寂微淡的哀愁,仿佛讀一本敗殘的舊書,其間悲愁,浮人意趣。
北原白秋在《日本的童謠》中說:“我們做兒童的時候,吃過晚飯就到外邊去,叫蝙蝠或是追蝙蝠玩。我的家是酒坊,酒倉左近常響蝙蝠飛翔。而且蝙蝠喜歡喝酒。我們捉到蝙蝠,把酒倒在碟子里,拉住它的翅膀,伏在里邊給它酒喝。蝙蝠就紅了臉,醉了,或者老鼠似的吱吱地叫了。”這世上喝過酒的蝙蝠想必不多。
鄉間巖洞里常見蝙蝠窩,蝙蝠倒掛在石壁上酣睡。《抱樸子》說:“千歲蝙蝠,色如白雪,集則倒懸,腦重故也。此物得而陰干末服之,令人壽萬歲。”還有古書上說蝙蝠“得而服之使人神仙”。世人都道神仙好,忘不了的東西太多太多,只得凡俗一世。
麻雀
麻雀到處都有,并不稀罕。
故鄉人家把麻雀叫作麻鴟,“鴟”一字,我以為是皖西南方語言里精美的部分。鴟在古代也指“鷦鷯”,一種身體很小,頭部淺棕色,有黃色眉紋,尾巴短,以小蟲為食的雀類鳥。麻雀除了顏色與其迥異,外形大抵差不多,習性也近似。莊子說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晉人張華作有《鷦鷯賦》,說鷦鷯,小鳥也,生于蒿萊之間,長于藩籬之下,翔集尋常之內。
麻雀是鄉下最多的鳥類,常常驚醒晨夢。睜眼一看,果然是它跳過窗戶,目中無人,左顧右盼,嘰嘰喳喳亂叫。也有麻雀停在窗欞間上躥下跳,或者挺著鉛白色的肚腹走來走去。見人醒了,那麻雀一個翻轉,遁入山林。
麻雀給了童年太多樂趣。大冬天,一片皚白,茫茫原野中,無有人跡卻總有麻雀嘰喳著掠過庭院,那種撲棱著扇動翅膀的聲音是生機是活力,冬日感覺尤為可貴。冬天的麻雀慵懶、呆板、倦怠,毛羽蓬亂,身軀略略肥大一些,沒有夏天時候跳脫,常常站在庭前枝頭、竿上、檐下、屋頂、井口凝著,似有滿腹的惆悵。
麻雀貪吃,生平所求不過一粒口食,吃一切雞零狗碎,稻谷吃得,草籽吃得,小蟲吃得,偶爾也吃細長的蚯蚓。過去農人獲糧不易,天晴曬稻谷,最要緊是防著它們,稍不留神,匾籮里就站滿了麻雀,俯仰啄食不休。麻雀嘴短而健,呈圓錐形,稍向下彎,它們能剝開稻殼吃到里面的米穗。
少年時捉過麻雀,用的是魯迅文章里的方法:掃出一塊空地來,用短棒支起一個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鳥雀來吃時,遠遠地將縛在棒上的繩子只一拉,那鳥雀就罩在竹匾下了。
大概是活該遭劫,偶有麻雀不小心飛進屋內,關上門窗,不斷呼喝追趕,麻雀驚慌失措,只是亂飛,不多時力竭墜地,做了玩物。那麻雀腿腳系上紅繩終日拽著,要么裝在籠子里,局促一尺之內。落入人手的麻雀,一改往日的活潑跳脫,不吃喂養之食,呆若木泥。麻雀性情急躁,我的記憶里,鮮有能在人手養活的。我們大多玩上半天,只得將它放歸山林。
屠格涅夫文章里寫過,說麻雀救子,蓬起了全身的羽毛,絕望地尖叫著與獵狗對峙,逼得獵狗慢慢地向后退。自此懂得憐子之心,人畜無二。那麻雀如一輪明月掛在心頭,幾十年光華不散。
鄉諺云春雪凍死牛,意思是春日雪寒,牛也扛不住。我沒聽過誰家的牛凍死過,倒是見過凍死的麻雀,也或者是餓死的,兩眼圓睜,有不甘有哀怨有驚恐有可憐,凍成一個硬硬的小小的冰錘。將麻雀埋入樹底,蓋上樹枝落葉,心里還有一點不舍又有些難過,第一次覺出生之渺小、生之脆弱。
螳螂
螳螂的相貌俊俏,俏在英武氣,徘徊俯仰,姿容頗佳,剛且媚,剛似鐵筆,媚若銀鉤。綠螳螂一身草綠色,灰螳螂如淡墨痕。還有一種螳螂墨頭綠身,顏色和脈紋都很美,在山里見過數次,自青石坯上徐徐爬過。
周作人說廢名之貌奇古,其額如螳螂,說的是螳螂頭。螳螂頭上寬下尖呈倒三角,像廢名的發尖。周作人作文多奇筆,語氣又極平淡,風平浪靜里石破天驚,這是修養也是秉性。螳螂之貌亦奇古,身長軀瘦有老叟氣,爬行時又輕飄跳脫似少年。螳螂頭不大,可以四面轉動,生有長腳三對,其前足雙折如刀,向下的一面作鋸形,前伸高舉時,有兵家行伍氣。
螳螂前足是捕食利器,足起刀落,活物不得脫身,俯首啃食,須臾而凈。
螳螂耐性好,捕食時隱于葉底,由晨及暮,僵若泥塑木雕,獵物近身時,一躍而起,擒按于足下不得動也,方才從容食之。
螳螂弒夫,我見過一次。雌蟲從雄蟲的腦殼開始啃嚙。雄蟲從容赴死,不逃不避亦不掙扎。雌蟲回首撕拽,其勢極決,細嚼慢咽。不多時,雄蟲只剩殘肢碎翅不堪再食,雌螳螂鼓腹而行,徑自離去。觀者駭然,一時無語。
古玉里有螳螂式,玉質受沁多呈灰白色。前人如此,也是愛螳螂之形吧,這是過去的閑情。
責任編輯惠靖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