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卜輝

作為史鐵生最具代表性的散文,《我與地壇》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問世以來就一直以深刻哲思與動人抒情波動著眾多讀者的心。作者背靠地壇將思緒放飛,訴說自己對生活的體悟和對生與死的沉思,漫長歲月中是地壇陪伴他度過了那段人生最艱難的迷茫期,于他而言這座古園不再僅僅是客觀存在物,地壇以及圍繞地壇展開的意象群早已浸蘊了作者的所思所想,成為他主觀情感的寄托,帶有深邃的隱喻意義。在近三十年的研究中,學者們大都將視角放置于文章中的哲學感悟、宗教意識以及親情思緒,從隱喻的視角對其中的意象進行總體分析卻較少有人問及。基于此,聯系史鐵生的生活經歷對地壇中諸多意象的內在所指進行解讀,可為史鐵生文學創作的研究增添新的可能。
隱喻的修辭手法常被應用到文學作品中,如韋勒克所言:“隱喻是不同意象之間的感應和互相滲透,或許是多重事物之間的重疊,或者是多重視角之間的交匯,或者是靈光一現的展示,因此能表現出一種不可言傳的審美興趣。”可見隱喻正是作家為了追求作品的深意,提升作品的可讀性,避免文本抒情過于直白顯露而采用的一種文學修辭手段。從修辭學角度來說,隱喻代表的是潛在的類比,它的前提是事物之間要具備一定的相似性,其目的在于挖掘不同事物間潛在的相同特征,在此基礎上通過聯想和想象在二者之間構建橋梁。地壇曾作為皇帝祭祀場所,本身就是古人情感的寄托,肩負著諸多文化符號,當它在荒廢多年后與一個受挫的靈魂產生共鳴時,這個符號便重新被賦予新的內涵。回歸《我與地壇》的文本來看,文章本質上不是一篇寫景敘事散文,卻花費了大量篇幅對地壇以及地壇中的景物、人事等意象進行刻畫,就是因為史鐵生將自己的精神氣質融入這些意象中,它們是作者思想意識的具象外化,在這樣的基礎上我們便可從隱喻象征的角度去探索文本。本文將以地壇為代表的意象群作為中心,對《我與地壇》中的隱喻表達進行總體把握,地壇以及地壇中的景物草木和四季人事皆屬于這個意象群的一部分。
一、地壇的多重隱喻
文章中地壇首先作為史鐵生自我形象的投射而出現。地壇本是明清時期皇帝祭祀時的圣地,隨著帝制瓦解時間流逝,地壇再沒有了往日的輝煌,王朝的色彩剝離后它沒落為一座古建筑,即使這座古園被保存下來也只是靜靜地矗立在那里逐漸被人遺忘。史鐵生的遭遇與地壇有相似之處,1972年史鐵生正是二十出頭的年紀,對于普通年輕人來說這個時期所追尋的本應是理想、前途、愛情等,他卻不得不坐在輪椅上望著這些與自己漸行漸遠,就像他自己曾提到的,命運讓他在最為狂妄的年齡癱瘓了。這其中切身的痛楚只有自己能夠體會,對命運的不解令他感到彷徨,在彷徨中他來到了地壇。史鐵生第一次走進這個古園時,他的眼中盡是荒蕪,古殿上的琉璃,門壁上的朱紅,墻頭上的雕欄玉砌悉數散落,像史鐵生并不健全的軀體一樣,地壇的富麗堂皇一去不復還,荒園般的地壇與史鐵生何其相似,他們都是被遺棄的,都孤獨而悲涼,在這里他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命運的相似引起史鐵生心靈上的契合,拉近了他與地壇的距離,于是“自從那個下午我無意中進了這園子,就再沒長久的離開過它”,荒蕪的地壇在最開始如同史鐵生殘缺的形象而存在。
“園子荒蕪但并不衰敗”,地壇也映襯著史鐵生對命運不屈的精神。或許是無奈于太多次對生活心灰意冷后又無力改變的現狀,當他多次到地壇后逐漸有了心思觀察起地壇的一切,也是在這觀察之中獲得了對生命的體悟,與命運和解。昆蟲與草木在世人看來本是塵世間卑微的存在,但在他眼里蜂兒、瓢蟲、螞蟻這些弱小蟲豸的一舉一動卻有了生命的活力,滿園草木生長的聲音也窸窣不斷,就連露珠摔落在地上都散開了“萬道金光”,它們不自知為何存在于世上,它們甚至可能轉瞬即逝,卻都在按照自己的方式生存著,在這樣環境的感染下他對生和死的疑問也逐漸找到了答案。人已出生了就是無須辯論的問題,作為結果的死是注定的,或早或遲都要到來,重要的是怎樣讓由生到死的這段時間更有意義。史鐵生正是帶著對生的思考在生活中嘗試,雙腿的殘疾阻擋不住他思緒的前行,幾年后通過手中的筆桿撞開了一條路,這是他生命力不息的標志。地壇被人雕琢卻不變其生命不息的意蘊,史鐵生雙腿殘疾不改對生命意義的追尋,就如文章中所說有些東西是任誰也不能改變的,這些“東西”對于地壇而言是高歌的雨燕和亙古的古柏,是不息的生機,對史鐵生而言是對生命價值的探求。地壇容納他受挫的軀體與心靈,為他提供了可以在寧靜中沉思的場所,他也了解地壇并發現其中荒蕪卻充滿生命力的一面,二者互為依靠,地壇的意蘊與作者的精神相互輝映,生生不息。
除了可以作為史鐵生本身形象與內蘊的投射外,地壇還隱含著作者對母親的懷念。地壇于史鐵生而言是寧靜之地,可以躲避外界的喧囂窺探自身靈魂,而對他的母親來說則是矛盾的存在。地壇既為她兒子尋求內心寧靜的所在,又是兒子活動未知的場所,母親理解兒子獨自到地壇中散心的行為,卻又不得不出于母性的擔憂悄悄到地壇尋找兒子身影,所以“有過我車轍的地方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也正因此當母親不在后史鐵生每每來到地壇時仍會感受到母親的氣息。氣息中不僅透露著對兒子的關懷還蘊含著母親偉大的人格,“兒子的不幸在母親那兒總是要加倍的”,二十出頭的兒子就身體癱瘓,母親內心的痛苦可想而知,而“我”又總是以“極壞的脾氣”“發瘋似的離開家”“著魔般的不說話”種種行為來疊加放大母親的痛苦,面對這些母親只回以最大程度的理解和包容。母親在“我”要去地壇時無言地為我準備,在地壇中確認“我”的安全后悄悄轉身回去……地壇中總是有母親的影子,文章第二節通過“我”將母親和地壇關聯在一起,對于“我”而言,母親和地壇的形象有了相似之處,母親無言的愛也就和地壇對我悄無聲息的容納逐漸融為一體。因此,地壇除了是作者尋求寧靜的棲身之所,更是史鐵生自我形象的投射、精神意志的外化和對母親思念的寄托。
二、生命與四季的輪回
《我與地壇》第三節是史鐵生對四季的感應,四季的循環引起了作者對生命輪回的感悟。“時間經驗實際上不是單一而是多樣的”,不同心境的人對時間的體驗有著不同感受,正在遭受命運折磨的人感受到的時間必然是痛苦而漫長的。生命旺年時雙腿殘疾,被束縛在輪椅上的史鐵生不用再被現實生活中的人與事紛擾,匆忙奔波,一個失魂落魄的人在寧靜的地壇中更能真切地感受到時間的流逝,四季的變化在他眼中也就格外明顯。
史鐵生是一個對生命意義不斷追尋的人,參照他對生命輪回不息的體悟去看他對四季的描寫會發現其中的相通之處。他以一天的時間對應四季,不妨把這一天的時光看作人一生的簡化。早晨是一天中新的開始,是生命的伊始,充滿著無限的希望與可能,可與春天對應;中午是最具活力的時刻,是生命中的壯年,帶有旺盛的活力,與夏日的熱烈相同;黃昏的到來伴隨著夕陽西下,如同生命的末期,逐漸收盡自身鋒芒,與秋季的荒蕪映襯;夜晚后黑暗降臨,那是生命的落幕,伴隨著無聲的逝去,與冬季的蟄伏相應。再看文中四季與樂器的對比,春天的小號喚醒新生的生命,夏季的鼓聲奏響生命的高潮,秋天的大提琴哽咽纏綿稍顯生命悲愴,冬天以清悠的長笛來訴說生命悠長。這樣,從生命的角度來看,無論是作者之后以祭壇中的聲響景物,或是用人的心緒、藝術形式和夢來對比四季,都會發現各個季節的對應物都帶有相似的韻味,即春天對應物總有新生脆弱的影子,夏天的代名詞是熱烈,秋天是沉寂的聲音,冬天是寂靜后的悲愴,而這也正是人一生中不同時期的色彩。
在這對四季的感悟中透露著作者對生命循環永恒的哲思。正如夜晚降臨過后會有新的朝陽升起,樂會的美妙少不了多個樂器的配合演奏,人生的精彩也是生命中多個時期的自我共同演繹的,即使不斷走向生命的終點,但和循環不止的四季輪回一般,生命的消逝總伴隨著新生的接續。就像作者在文章最后一節所言,“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將一個歌舞煉為永恒”,太陽時刻都是夕陽也是旭陽,在他拄著拐杖沉靜走下山去的那一天,會有一個孩子抱著他的玩具從山洼中跑來。帶著對生命超脫般的體悟,史鐵生從自我生命的痛苦遭遇中解脫出來,把有限的自己融入博大的宇宙中和不息的生命延續中,以此來揭示物與我皆不盡的永恒。
三、地壇中的人物群像
地壇景色和四季引發作者的深邃哲思之外,與地壇有關的許多人物也讓他感受到了人世百態。在他眼中園中往來的諸多人物也是地壇的一部分,他們的存在與活動是不斷觸發作者感悟的關鍵,從對他們的描述中可以看到史鐵生對愛情的向往,對希望的追求,對自我的觀照和對苦難的理解。
作者在回想多年中到園子里來的人時,首先呈現給讀者的就是那對中年夫妻,二人十五年來的相互陪伴引發了作者的愛情想象。他們穿著考究卻稍顯古樸,總是薄暮時分來地壇中散步,妻子依偎著丈夫,繞園子一圈然后離去,動作簡單卻在刮風時、下雨時都不會停下,在這樣的堅守中二人度過了十幾年的時光。年齡二十出頭的史鐵生必然會對愛情有所向往,但他不會再對那種轟轟烈烈的戀愛有所期待,這對于身體殘疾的他來說過于奢侈且不太可能,他理想的愛情應是平淡生活中的不離不棄。而這對夫妻言語不多,未給作者展現那種海誓山盟般的熱戀,卻可以從二人多年如一日的堅守中看到相濡以沫的愛,這種固守陪伴正觸動了作者的心弦。不論是史鐵生自己曾說的“有人發現我里邊藏著一個愛情故事……那你要說我對那對中年夫婦的羨慕心理肯定是有的”,還是文中的“我則看著一對令人羨慕的中年情侶不覺中變成了兩個老人”,“羨慕”一詞的使用成為作者對這種愛情向往的直接表達。十五年來堅持到園子中來的夫妻是史鐵生在地壇中接觸最久的人,可以說他對這對夫妻的描寫寄予了自己對愛情的想象。
長跑家的故事隱含著作者對希望的追求和對命運的抗爭,遭受變故的朋友和身體殘疾的我對生命的不公有著相同的感觸,他們無力改變卻不停止對命運的抗爭。作者的這位朋友在遭受變故時,他希望通過長跑取得成績獲得人們的認可,以此改變自己的不平等待遇,因而長跑這項運動在朋友眼中本身就是希望的種子。當他跑十五名時看到了前十名的照片,希望看似已經長出萌芽,當他成為第四名時只有前三的照片,跑了第三又只有第一的照片,剛看到的希望又若即若離,他懷疑自己但仍在堅持,終于他跑到了第一名,櫥窗中卻只有環城群眾的照片,希望和絕望并存,無論他怎么努力,記者的鏡頭總是轉不到他身上,即便這樣他也沒有放棄對命運的抗爭,開懷痛罵過后先別去死,試著活一活的相互安慰,“我玩命跑,你玩命寫”的囑托是朋友也是作者對不公命運抗爭的聲音。
智力障礙的小女孩的見聞中透露著對自我的觀照和苦難的理解。女孩初次給作者留有的印象是漂亮的容貌和圓潤的嗓音,可在幾年后“我”卻發現她還存在著先天的缺陷,上帝賦予了她漂亮外表又把缺陷強加給她,這與“我”正值壯年卻雙腿殘疾何其相似,得知真相后“我”內心的那聲哀號是對女孩不幸也是對自身不幸的悲嘆,小女孩和“我”都遭受了命運的不公,作者從小女孩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對小女孩的描述流露出史鐵生對自我命運的審視,還引發他對苦難的思考。差別對立必存在于世上,世界也正因此而沒有變成一潭死水,那么苦難就有了它存在的依據,而至于由誰來承擔這苦難則不要深究,作者給了苦難承受者“命運休倫公道”的答案,他們需要做的是堅定信念,繼續在生活中前行,史鐵生以自身做了最好證明。
除這幾個人物之外,地壇中唱歌小伙身上的生命活力、豪飲老人流露出的放浪不拘、優雅女工程師的浪漫情調……他們都具備各自的意蘊。在作者筆下地壇宛如一個舞臺,他讓各種人物登場演繹眾生世相,不管是十幾年如一日堅守的夫婦,堅持跑步向命運抗爭的朋友,還是美麗卻有缺陷的小女孩都引發了作者獨特的思考,這些人物的描述融合了史鐵生對生命、愛情的自我體驗,也正是有了這些人物的蹤跡,使得這篇蘊含著史鐵生形而上哲思的文章不至于過于抽象隱晦。
“味道不能寫只能聞,要你身臨其境去聞才能明了”,在這座古園中,史鐵生將內心難以言說的情感投入到一系列所見所聞的意象當中,以隱喻象征的視角去解讀文本。我們不難發現這充滿了生命活力的諸多意象中透露出來的象外之意,也正是這些充滿生命力的草木昆蟲,循環更迭的四季圖景和如戲一般的人生百態影響了史鐵生的世界觀,讓他有了對生命和苦難的超然感觸,讓他的靈魂得以在涅槃中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