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思哲


“竹林七賢”是魏晉特定時期社會矛盾的產物,他們的清談論道、放浪形骸、朝堂隱逸,引領了一代風潮,在史冊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阮籍、嵇康、山濤、向秀、阮咸、王戎、劉伶七人,因為相似的愛好習慣聚到一起,而其中一項便是縱酒放達。七賢善飲,亦表現出不同的酒量、酒德與酒品。阮籍酣飲酒遁,放浪形骸,借酒避禍;嵇康小酌雅飲,與友酒敘;山濤酒量大而有節制,借酒交友;向秀飲酒態度最為平淡,追求折中調和;阮咸耽酒虛浮,荒誕蕩突;王戎飲酒有時狂如阮籍,有時又掌握節度似山濤;劉伶則是痛飲豪飲,借酒所催發的原始生命力,追求心靈超脫。
作為魏晉竹林七賢之首,阮籍其飲酒著于世,他的名聲與豪飲結合,也正是魏晉時代名士特征的典型表現。本文從竹林七賢的典型人物—阮籍為例,試圖通過分析阮籍與嗜酒、文學創作之間的關系,以典型反映整體,展現竹林七賢嗜酒之風的精神根源及深層影響。
一、阮籍嗜酒風貌
阮籍一生沉湎于酒,多醉酒任誕違禮之行。有關阮籍的生平重要事件,多與酒有所關聯。例如“母喪醉飲”一事,據《晉書·阮籍傳》載,阮籍聽聞喪母噩耗后,強忍哀痛堅持與棋手完局,不守奔喪之禮。返家后,他哀痛難忍而飲酒二斗,吐血數升。至喪葬告別禮時,他又悲痛欲絕,再飲二斗酒,吐血數升,因悲哀而極度消瘦。然而,按《禮記·喪大記》,“期之喪”指父母等長輩一年為期的重喪,在此期間禁止食肉飲酒。阮籍守喪期間大飲大醉,特立獨行于世俗的喪禮規范。
又如,阮籍曾借著醉酒,臥眠于婦側?!稌x書·阮籍傳》載:“鄰家少婦有美色,當壚沽酒。籍嘗詣飲,醉,便臥其側。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鄰家有一位開酒館的美少婦,阮籍經常與朋友一起去那個酒館喝酒,喝醉后就睡在美婦的旁邊。其丈夫剛開始非常疑心,經常躲在一邊觀察,但始終沒有發現什么越軌的行為。儒家禮教早有“男女授受不親”的規定,如“男女之別,國之大節也”(《左傳·莊公二十四年》),“男女有別,而后夫婦有義”(《禮記·昏義》),“男女不雜坐,不同施枷,不同巾櫛,不親授”(《禮記·曲禮》)??v使阮籍“風流而不下流,好色而不淫”,但這一行為在當時的禮教看來,簡直荒誕而不可饒恕。
除此之外,阮籍“醉酒拒婚”“因酒求官”等故事,至今仍被人津津樂道。由此,阮籍的嗜酒風貌可見一斑。
二、嗜酒背后的精神根源
在道學家看來,阮籍離經叛道的飲酒行為,實在不成體統。但魯迅和王瑤先生卻給予了極高的評價—實際上,在阮籍等竹林七賢輕狂嗜酒的背后,有著更為深刻的精神內涵。
(一)追求逍遙,“物我兩冥”
阮籍嗜酒狂歡的表象之下,滲透著他對超脫現實、越俗悟道的更高精神境界的追求。他努力去追尋著莊子所倡導的不依賴外界的條件而自由馳騁的無限境界。正如《莊子·漁父》所說:“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真在內者,神動于外,是所以貴真也。其用于人理也,事親則慈孝,事君則忠貞,飲酒則歡樂,處喪則悲哀?!?/p>
阮籍等魏晉士人不滿足于純粹的精神追求,他們希望能在感官上對這種逍遙境界有所體會。于是,飲酒便作為進入逍遙境界的媒介和引導。大醉之后,逍遙境界是眼前可就之物,飄忽不穩的狀態則被當作進入逍遙境界的外化表現。阮籍在其作品中對進入逍遙境界的感受有所描述,“夫大人者,乃與造物同體,天地并生,逍遙浮世,與道俱成,變化散聚,不常其形”(《大人先生傳》),“夫清虛寥廓,則神物來集;飄遙恍惚,則洞幽貫冥;冰心玉質,則激潔思存;恬淡無欲,則泰志適情”(《清思賦》)。
阮籍在醉酒中漸進自然之境,在人與自然的契合中進入一種身與物化、物我兩冥的逍遙境界,在醉意中實現對人生的審美,顯示逍遙于世的生命狀態。
(二)亂世之下,及時行樂
魏晉時期,社會局勢急劇動蕩,戰亂紛繁,瘟疫蔓延,人們突然意識到人生的短促與時光的飄忽。于是,飲酒、服藥作為一種養生之道,漸漸開始流行。服藥代表了道教人為延長物質生命的期冀,飲酒則代表了佛教,用輪回之說把問題留到來生,放棄對延長生命的追求,主張在眼前的瞬間及時行樂,尋找永恒。
相比于將社會價值看得高于一切的禮法之士,阮籍等及時行樂者寧愿用眼前的享樂換取身后的虛名,將自我縱情適意視為人生的第一追求。在《詠懷詩》中,他寫出了竹林七賢的飲酒心態:“臨觴多哀楚。思我故時人。對酒不能言,凄愴懷酸辛?!痹谏槐OΦ哪甏ㄓ薪枰燥嬀?,才能得到片刻的精神愉悅,令時代帶來的痛苦暫時緩解。對于阮籍來說,無論是酒的味覺刺激,還是醉酒后的縹緲恍惚之感,都是及時行樂的手段。
從這個角度上說,阮籍的思想內涵與“酒神精神”是相通的。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提出:“酒神精神恰恰是要正視人生的苦難與沖突,通過從本能生命迸發出來的勃勃生機,用醉的狀態來破除現實世界的外觀的幻覺,使個體與生命本體直接相對。在原始生命力的充盈中不回避痛苦和毀滅,在人生悲劇中超越悲劇本身,體會人生的意義與價值,達到對人生及世界本體的體驗。”覺醒的生命意識、動蕩的時代環境,使阮籍清楚地看清了人生的苦痛??雌萍t塵后,他開始從悲劇中體會宇宙人生的存在。竹林七賢縱飲狂歡,借著酒的特性超越自身的精神痛苦,以狂放不羈的舉止來顯示生命的本真,達到精神的自由和解放。
(三)反對禮教,以酒叛逆
阮籍等名士所追求的逍遙境界,實際上是擺脫禮教束縛后的自由。自殷周時期,飲酒便帶有教化意味的政治倫理目的。酒的質地、酒器、飲酒禮節的區分,都顯示出強烈的道德倫理觀念。
但是,在魏晉時期與傳統禮教思想背道而馳的飲酒現象頻頻出現,政治環境的因素與此密不可分。在阮籍等士人看來,司馬政權一面竊國,一面號稱以孝、禮治天下,這實則是褻瀆了禮教。阮籍等士人氣憤之余卻無計可施,只能轉而不談禮教、反對禮教,以此戳穿司馬政權虛偽的面具。正如魯迅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一文中說:“表面上毀壞禮教者,實則倒是承認禮教,太相信禮教?!比罴仁咳送ㄟ^肆意無度的縱酒歡樂、放誕不羈的叛逆行徑,對抗當時的名教。
但是,在反叛的過程中,阮籍的內心是極為矛盾的。盡管阮籍的縱情嗜酒舉世皆知,但在他的文學作品中,卻極少提及酒這一意象。細究阮籍的生平,會發現阮籍深受儒家觀念影響,而飲酒放達的行為卻與其有著極大矛盾??梢?,在阮籍的內心深處,對這種行為并未完全接受,內心十分矛盾痛苦。阮籍的任誕不羈,是無可奈何的掙扎,是對政治不滿的發泄,是極為矛盾的痛苦。
(四)躲避政治是非,以酒為“慢形之具”
當時的政治環境,令竹林七賢普遍感到依違難就。曹氏政權與司馬氏政權分庭抗禮,矛盾尖銳。若投身于兩派的政治角逐,則會引來殺身之禍;若賣身投靠,則會令士人不齒。舉步維艱之下,阮籍等人努力尋求第三條路,以酒為面紗,把自己真實的政治態度遮蔽起來,口不臧否。
《晉書·阮籍傳》載:“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睘榱吮苊馑抉R政權的政治迫害,阮籍以酒為“慢形之具”,逃避政治是非。沈約在《七賢論》中,也曾深入分析阮籍飲酒避禍的原因,“阮公才器宏廣,亦非衰世所容,但容貌風神,不及叔夜,求免世難,如為有涂。若率其恒儀,同物俯仰。邁群獨秀,亦不為二馬所安。故毀行廢禮,以穢其德,崎嶇人世,僅然后全”。
“鐘會數以時事問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獲免?!奔樵p的鐘會設陷阱謀害阮籍,故意問他敏感的時事問題,阮籍深知任何回答都將被曲解而羅織罪名,乃酒遁避禍。除此之外,前文提及的“醉酒拒婚”也是阮籍飲酒避禍的典型事例之一。阮籍從心底深處不認同司馬政權,因此他不可能答應聯姻婚事,但如果直言拒絕,則會招來殺身之禍。無奈之下,阮籍只好大醉六十天,使得司馬昭始終沒有開口的機會。
阮籍雖放縱酣飲,但“至慎”,他時刻在良知、外在表現、政治環境之間尋找平衡點。并且在尋找平衡的過程中,他也是極為矛盾和痛苦的。所謂“阮籍胸中壘塊,故須酒澆之”(《世說新語》)。
三、嗜酒對其文學創作的影響
阮籍一生向往自由超脫,但在錯綜復雜的政治高壓下,一定程度上抑制了個性的自由發展。此時飲酒,能使阮籍在醉境中擺脫世俗的羈絆,陶醉于自我的世界,在文學創作中回歸本真自我。
(一)追求理想人格
飲酒,促使阮籍追求任性、狂放的理想人格。在《大人先生傳》中,阮籍塑造的“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大人先生,正是他的另一種理想人格。在開頭,阮籍便烘托了一個超塵絕俗的“大人先生”形象,“大人先生……以萬里為一步,以千歲為一朝。行不赴而居不處,求乎大道而無所寓。先生以應變順和,天地為家,運去勢頹,魁然獨存,自以為能足與造化推移,故默探道德,不與世同”。除此之外,文中多處對“大人先生”超脫塵世的生活、逍遙自在的境界進行了描寫,如“夫大人者,乃與造物同體,天地并生,逍遙浮世,與道俱成,變化散聚,不常其形”“今吾乃飄飖于天地之外,與造化為友。朝飧湯谷,夕飲西海,將變化遷易,與道周始”等。
在羅宗強先生看來,“阮籍追求的卻仍然是莊子的境界,與現實人生還隔著一層,它還是一種幻境”。當這種境界無法在真實世界實現,酒幫助阮籍進入一種超越的狀態,模糊了真實世界與純精神虛擬世界的界限,使他能夠在自我的創作中追求遺棄世俗的理想人格。
(二)凸顯本真自我
“酒后吐真言”,醉酒之后,平??刂坪碗[藏的內心情感被激發出來,因此,醉態下的文學創作更能凸顯作者的本色和真情。楊義先生曾提出“醉態詩學思維方式”的概念。這是一種特殊的異于常態的“非邏輯之邏輯”的思維方式,“醉態詩學思維方式”須包括以下要素:一是醉態狂幻的基本特征,二是情緒的巔峰體驗,三是精神的高度自由,四是接近于宇宙人生的本真。
在“醉態詩學思維方式”下,阮籍創作過不少真誠、真心的作品。例如,阮籍曾在《答伏義書》表明自己的志向,他不愿與世俗同流合污,只希望自己遠離塵世,與道同游。“徒寄形軀于斯域,何精神之可察”一句則大膽地表態,自己雖淪陷于世俗,但絕不會向高壓政治和世俗污穢低頭。
在當時險惡的社會環境之中,再加上阮籍“至慎”的性格,他在平時絕不會講出如此話語。但在酒精的作用下,在“醉態詩學思維方式”下,阮籍將他的真實心態和情感表露于《答伏義書》中,少見地凸顯了阮籍的本色和真情。這顯然是“飲酒”帶來的奇妙作用。
以阮籍為首的竹林七賢,不僅為后人留下眾多津津樂道的飲酒故事,他們的率意放達、文采風流更令后人心生向往。自竹林七賢,“飲酒詩賦”自成體系,并為后人不斷發展。例如,在庾信的酒詩中,大量出現竹林名士與酒意象:“步兵未飲酒,中散未彈琴”“阮籍長思酒。嵇康懶著書”“兀然已復醉。搖頭歌鳳雛”等詩句為后人稱道。竹林七賢看似荒誕的嗜酒行為背后,是時代的無奈與痛苦、逍遙的追逐與向往。飲酒也為魏晉七賢的創作帶來影響,形成獨特的竹林七賢風貌,使歷代后人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