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莎士比亞愛情喜劇中愛情觀的復雜性

王佳琪

莎士比亞是一位偉大的人文主義者，其筆下的愛情喜劇題材多樣，但大多數都歌頌愛情。莎士比亞善于在他的喜劇中塑造詩意的愛情，擅長營造歡快樂觀的喜慶氣氛，同時也在人物塑造、情節設定、細節表達等眾多方面暗示他擺脫封建束縛的愛情觀。知人論世是分析藝術作品的有效方法之一，通過分析，可見在特定的時代背景下，莎士比亞在作品中表達的愛情觀充滿了復雜性。他所表達的進步觀念也為人文主義愛情觀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本文以《維洛那二紳士》為例，簡要分析莎士比亞愛情喜劇中愛情觀的復雜性。

莎士比亞在其創作生涯早期創作了《仲夏夜之夢》《威尼斯商人》《維洛那二紳士》等十部喜劇。這些喜劇大都歌頌愛情，并且都有一定的相似之處。其中《維洛那二紳士》不是最具影響力的一部，卻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佳作，從中可以看出莎士比亞愛情喜劇中愛情觀的復雜性。

一、人物形象：圓形人物形象及其愛情觀的區分性

（一）男性角色形象及對比

從《維洛那二紳士》的名字即可得知，此部喜劇的男主角是兩位維洛那的紳士。

總的來說，男主角凡倫丁是一個出身高貴的紳士，基本上是一個正面人物，但他的性格具有多重性質。他最開始是一個執著于追求光明未來，從而忽略甚至否定愛情在人生命中價值的男性。不過，當他來到米蘭，同平常人一樣，也陷入熱戀之中時，他的理性就轉化成為不顧一切追求愛情的感性。從瘋狂追求心愛之人西爾維婭，到被放逐當了土匪寨主而無法與西爾維婭相見的整個過程中，凡倫丁對愛情都十分忠貞，這是合乎常理的愛情觀念。然而，在受到好友陷害詆毀時，他卻依然重視這份充滿背叛的友情。在真相大白時，他仍然大方原諒懺悔的普洛丟斯。為了友誼的告白，凡倫丁竟想把自己苦苦思念的西爾維婭讓給普洛丟斯，愛情讓步于友情，交織混雜，讓人難以置信。

凡倫丁的忠貞高尚不經意間與另一位男性角色普洛丟斯形成鮮明的對比。普洛丟斯對愛情和友情一再背叛的道德過失讓人嗤之以鼻，品質低劣的形象更顯虛偽。按照他在背叛前自我掙扎的邏輯，他認為愛情是自私的，因而他對愛情和友情的背叛是情有可原的。這種對愛情的自私和強烈的自我意識以及占有欲已經跨越了道德的底線。但是，從另一方面來看，他最初對朱利婭的追求是真誠的，最后的懺悔也許也是真誠的。因此，雖然他是否配得上“紳士”這一稱謂還有待考究，但從人性深處來看，我們也不能直接給普洛丟斯做出道德“死刑”的絕對判定。他的自私傾向愛情觀念是極復雜的。

除了主角男性人物形象之外，普洛丟斯的傻仆朗斯也是一個相對突出的人物。事實上他并不傻，反倒是個很聰明的人。與前文兩位紳士不同，他的愛情觀念充滿現實主義。他看重愛人擠牛奶、釀麥酒、縫紉、編織等等這類具有強烈現實物質性的優點。當談到缺點時，他認為“她的財富比錯誤多”，這可以抹去所有的錯處。很明顯，朗斯認為物質決定愛情，面包比愛情更重要。這是一種與凡倫丁、普洛丟斯兩位上流人物不一樣的愛情觀、人生觀。同時，這種觀念充分證明了金錢的強大力量，無欲則剛是難以實現的美德。紳士與仆人的觀念區分也體現了階層與身份對愛情觀的影響。

（二）女性角色形象及對比

在《維洛那二紳士》中最重要的女性角色是朱利婭和西爾維婭。同是女性角色，她們卻在某種程度上有著大相徑庭的性格特征與愛情觀。

朱利婭愛著普洛丟斯，她渴望浪漫的愛情，卻常常口是心非。在普洛丟斯離開之前，朱利婭表現出不在意的扭捏情態。在普洛丟斯離開之后，她“無心對鏡、懶敷脂粉”，流露出“女為悅己者容”的本心。為了尋回本來屬于自己的另一半，朱利婭不惜女扮男裝，違背本心幫助普洛丟斯追求自己的情敵西爾維婭。她有對愛情的執著和捍衛愛情的勇氣，卻也在愛情中把自己放到無下限的低微位置。朱利婭能夠大膽追求心中所愛，但面對背叛卻輕易原諒，有著沉溺于愛情，卻未全然擺脫傳統觀念束縛的愛情觀，這是一種“半現代半傳統”的女性形象。

相比之下，西爾維婭則具有人文主義新時代女性的典型特征，有著與朱利婭不同的現代愛情觀。最開始，西爾維婭的情感一度處于被男性敘事失語化的狀態。在她父親公爵口中，她任性、高傲、偏執、缺乏孝心。她被父親如犯人般監禁，她的美好也只是在凡倫丁口中側面展現。但是，在她的情人凡倫丁被驅逐之后，她對父親奉行的包辦婚姻開始進行強烈的主動反抗，她的情感表達開始顯露并強化。在被普洛丟斯不斷糾纏的過程中，她充滿理性，十分清楚自己對于普洛丟斯無恥行為的抗拒，堅定自己對凡倫丁感情的忠貞。西爾維婭決定去尋找自己的愛人時，果斷、剛強、直率的品質都隨之在她身上展露出來。這些都充分體現了一位人文主義理想的新女性形象和她純潔忠貞的愛情觀。

二、情節設定：現實性與非現實性的交融

（一）人性的現實性

愛情的忠貞與背叛是古今中外一直備受討論的話題。“赤繩系定，珠聯璧合”“花好月圓，欣燕爾之”如此的海誓山盟綻放著愛情的美好與忠貞。兩人那時那刻的誓言是真摯的，然而其中一方若移情別戀也是現實的。唐代女詩人魚玄機有言：“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人。”陷入熱戀中的朱利婭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會被愛人背叛。普洛丟斯對朱利婭的癡情，二人的海誓山盟仿佛都成了笑話。普洛丟斯所說的“男人要是始終如一，他就是個完人”也證明了背叛在人性中是普遍且現實的。

人天生有私心，普洛丟斯對友誼的背叛則足以展現人性本有的弱點。普洛丟斯向往與朱利婭浪漫的愛情，凡倫丁尋求個人的價值與榮譽，他們的追求不同，但對這份友誼的珍視本是相同的。當不專一的弱點在普洛丟斯身上暴露，他為了自己的私心不惜違背當初神圣的誓言，無論是與朱利婭的海誓山盟還是與凡倫丁的互為禱告，都被他拋諸腦后。他舍棄朱利婭反而追求西爾維婭，為此背叛凡倫丁向公爵告密，一系列的想法與行為事實上是人性的真實展現。

（二）結局轉折的非現實性

《維洛那二紳士》這部作品創作于莎士比亞的第一個創作時期，是他較早的作品。彼時正值伊麗莎白女王統治后期，王權穩固，國內民眾大多數對社會的前途充滿信心，英國愛國熱情和民族意識空前高漲。在如此良好的社會氛圍的影響下，莎士比亞的喜劇往往充盈著歡快、樂觀的氣氛，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完美結局是他在這一時期作品中常見的寫法。完美結局是《維洛那二紳士》喜劇本質的表現，也能夠給觀眾的體驗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不過，《維洛那二紳士》結局的轉折來得略顯突然。對于背叛，朱利婭和凡倫丁都寬容原諒，表現得過于慷慨大方，犯了道德過失的普洛丟斯卻沒受到任何懲罰。實際上，這一定程度上脫離了現實，對于情節轉變來說也有些倉促生硬，缺少對人性復雜性的理解和表現。朱利婭對背叛的輕易寬恕、凡倫丁要把他“對西爾維婭的權利”完全讓普洛丟斯享有等做法也讓人質疑作者所表達的愛情觀念。這種觀念是復雜且值得斟酌的。

不過，戲劇不是現實，藝術更不能和現實畫上等號。莎士比亞在其敘事詩《維納斯與阿都尼》中塑造的故事，或許可以用來解釋《維洛那二紳士》中奇怪的愛情觀念。《維納斯與阿都尼》將維納斯和阿都尼對感情的態度形成鮮明對比。維納斯對愛的欲望十分強烈，而阿都尼對待情感卻持一種漠然的態度。這一對照體現了當時的人文主義者對于理性和欲望的深刻思考。他們的觀念開始逐漸從欲望至上轉向理性至上。而維納斯關于愛的勸解，則體現了愛情是一種自然法則，是一種無從解釋、無法控制的力量。這表達了一種人文主義愛情觀。那么，我們不難理解，莎士比亞在《維洛那二紳士》中對于朱利婭和凡倫丁慷慨態度的描寫，或許也在傳達這是愛情的感性和理性進行矛盾掙扎的結果，同時暗含著愛情本身不可控的復雜性和作者本人愛情觀念的復雜性。

三、細節表達：以小見大—人文主義愛情觀

（一）從喬裝元素見開放的愛情觀念

喬裝同誤會、延誤等一樣，是喜劇中常見的元素，常常帶來笑料。莎士比亞在他的愛情喜劇中慣用喬裝情節，比如在《第十二夜》中薇奧拉女扮男裝，在《威尼斯商人》中鮑西婭扮成男律師，在《維洛那二紳士》中也有這樣的元素存在。

朱利婭為追回普洛丟斯女扮男裝，在世人看來，對于一個女性來說，這是厚顏無恥的行為，不合適也不雅觀，會失去女性的好名聲。仆人露西塔曾理智地勸說，但朱利婭就算失了體面也下定決心尋找普洛丟斯。陷入愛戀使她喪失了理性，她仍然堅定地認為普洛丟斯是真摯衷心的。即便如此，我們也能從朱利婭喬裝的情節中看到女性擺脫世俗桎梏的思想進步性。在當時，女扮男裝是違背社會對女性德行要求的，男性相較女性也掌握更多的愛情話語權和主動權。朱利婭為愛從被動變為主動，有女扮男裝的勇氣，可見她為追求愛情不顧一切的浪漫主義精神，同時也體現了女性對封建觀念鎖鏈的掙脫和對愛情平等自由的追求。

（二）從爬窗幽會情節見社會觀念進步

《維洛那二紳士》中上演了凡倫丁與西爾維婭爬窗幽會的情節。戀人爬窗幽會不是《維洛那二紳士》的專屬情節，西方許多作品包括莎士比亞的其他戲劇作品都不乏相似的約會情節。爬窗幽會情節在為喜劇增添歡樂氣氛和幽默色彩的同時，也能讓我們見微知著，看到英國社會愛情觀念的進步。爬窗幽會情節在文學作品中的普遍呈現也讓我們看到摒棄俗約陳規的行為在當時大眾范圍內已經十分常見。

爬窗幽會、計劃私奔等情節暗示了封建思想向進步思想的過渡。無論是《威尼斯商人》中杰西卡和羅蘭佐的爬窗私奔，還是《維洛那二紳士》中凡倫丁計劃用繩梯進宮帶西爾維婭爬窗私奔，都是封建觀念所不允許的。這些年輕戀人爬窗幽會的情節，沖破了封建陋習的束縛，讓我們看到了新時代的愛情觀念逐漸出現在歷史舞臺上。

自由戀愛本就不應受到束縛和制約，愛情的力量也不可能被約束和限制。爬窗幽會的情節體現了當時人們追逐自由愛情的勇氣。愛的需求是人類高級需求中的一種，它包括被愛和熱愛他人。在馬斯洛關于人的需求層次理論中，人的需求越是低級的就越基本，越與動物相似;越是高級的需求，就越為人類所特有，也體現了人與動物的區別。這不僅是一種人本主義科學理論，更是一種價值論和人性論。如果人們沒有愛的需求，那么人類憑什么稱自己是高級動物，又與低級動物有何兩樣。莎士比亞認為理想的愛情是真、善、美的統一，愛情是美好人性的集中體現，是不可抑制的天然情感。真誠的愛情可以激發人的巨大力量，掃除一切阻礙。爬窗幽會則是人們反抗愛情中人為束縛產生的行為，是無私愛情的精神力量產生的現象，盡顯愛情的浪漫和詩意。然而，正是因為當時社會仍有包辦婚姻等阻礙愛情自由的“擋路石”存在，爬窗幽會才被賦予了意義。如果人對愛情的正常需求能被尊重，爬窗幽會現象也就不復存在。

總而言之，朱利婭女扮男裝追求普洛丟斯，西爾維婭與凡倫丁爬窗幽會、計劃私奔，無論是狂熱的前者還是理智的后者，都展現出新時代青年尤其是女性對自由愛情的追逐，顯露出封建思想不斷被拋棄而進步觀念正在不斷壯大的社會現實。

綜上所述，莎士比亞的早期愛情喜劇體現了他反對封建勢力和陳規老套的思想，同時表達著他崇尚追求愛情自由和個人幸福，認為無論經歷多少轉折，都會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人文主義愛情觀。與此同時，他的作品中表現出來的愛情觀念又是十分復雜的。濃厚的理想主義存在一定的邏輯和道德漏洞，缺少一定程度上的現實性，對生存方式的眷戀和對各種非道德化色彩的展示也體現出人文主義愛情觀的局限性。但綜合來說，在同時代的作家中，莎士比亞作為一位偉大的人文主義者，他的很多思維觀念都極富勇氣，已經十分大膽和進步，其人文主義愛情觀的許多方面直至今天都具有現實意義和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