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興
兩年多前,外賣騎手邵新銀在送餐途中發生了嚴重的交通事故,經醫院和律師評估可能構成9級傷殘。然而,時至今日,他還沒有獲得一份受法律認可的工傷認定,也沒有拿到工傷賠償。邵新銀是中國的數百萬騎手之一。平日里,他們奔走在大街小巷,撐起了外賣行業超過6000億元的市場規模;但當意外發生,騎手們的維權之路舉步維艱。
1907份判決與0.32%的認定率
? 邵新銀的故事并不是孤例。僅代理此案的北京致誠農民工法律援助與研究中心(下文簡稱“致誠”),過去兩年里就接到了多起同類的案子。這些案子有一個明顯的共性:騎手與很多公司關聯,但很難確定到底與哪一家存在勞動關系,且騎手所在的平臺不在其中。
? 在司法實踐中,勞動者想要維權,第一步就是要進行勞動關系的認定。“邵新銀”們面臨的就是連這第一步都走不下去。騎手為誰工作似乎一目了然,他們的工服、使用的軟件都明確指出了答案。然而在法律層面,認定勞動關系需要參考多個因素,比如,用人單位依法制訂的各項勞動規章制度是否適用于勞動者,勞動者是否受用人單位的勞動管理,勞動者是否從事用人單位安排的有報酬的活動等。從表面的法律安排上看,外賣巨頭如今確實和任何一個具體的騎手沒有關系,他們不直接參與騎手的考勤等管理,不負責騎手工資發放、社保和個稅繳納。
? 致誠為此作了一項調研,分析了自外賣平臺出現以來,所有與騎手認定勞動關系有關的1907份司法判決。調研顯示,現在外賣平臺被認定為用人單位的比例為0.32%。這樣的結果是通過一系列外包實現的。以邵新銀為例,首先,餓了么將配送業務外包給了迪亞斯公司;而后,根據迪亞斯公司在重慶法庭上的說法,這項業務隨即外包給了太昌公司,即邵新銀實質上可能是在為太昌公司工作。與此同時,迪亞斯公司、太昌公司以及兩家其他公司都曾為他發放工資或繳納個稅。
? 通過外包的操作,餓了么成功地在法律上與邵新銀無關了。可在事實層面上,仍然是餓了么在遙控數以百萬計的騎手奔波在大街小巷,制訂有關考勤、工資的規則。記者采訪的多名律師均表示,這樣的操作是合法的,且并不罕見。例如,很多企業都會將食堂、保潔、安保等工作外包給專門的公司或機構,他們也的確更擅長并能以更低的成本完成這些工作。
? 餓了么與美團并非從一開始就使用外包的模式。事實上,在2015年底前,餓了么與美團大都直接與騎手簽訂勞動合同,直接向他們發放工資,為他們繳納社保。他們甚至免費提供電動車、衣服、帽子等裝備,一些情況下還在騎手工傷期間照常發放工資。之后,出于降低人力成本等考量,他們將麾下的騎手盡數外包。
? 在致誠的主任佟麗華看來,“這是一個精心設計的系統”,目的就是撇清自己的責任,這樣未來出現糾紛、意外傷害等問題時,他們便無需為騎手負責。
漫長的訴訟與拿不到的賠償
? 騎手遭遇意外的頻率有多高?目前還沒有公開的權威數據。根據上海市公安局交通警察總隊公布的數據,2017年上半年,涉及上海市送餐外賣行業的傷亡道路交通事故共76起,全年餓了么與美團有3名騎手因此死亡。餓了么與美團公開的數據顯示,在上海工作的騎手約占全國騎手總數的6%,也就是說,當年全國可能有至少50名騎手死于交通事故,發生傷亡道路交通事故超過2500起。這還是4年前的數據,這4年里,全國全年外賣總體訂單量已經從約70億單增長至約170億單。
? 最初負責邵新銀案子的律師張志友告訴記者,作為律師,他和其他同事都很難判斷邵新銀的勞動關系屬于哪家公司,能想到的辦法就是在勞動仲裁時一個一個試。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勞動仲裁的流程與訴訟很接近,需要提交材料,等待開庭,也有一審、二審。張志友告訴記者,順利的話,勞動仲裁要經歷數月。企業即使在勞動仲裁中敗訴,也能繼續去法院起訴。這還只是嘗試與某一家企業拉鋸的過程。如果涉及的公司多,整個流程走完所需的時間是數年,對騎手來說費時、費力、費錢。
? 致誠調研時發現,天眼查平臺上904 家有注冊資本數據的相關公司,84家注冊資本低于50萬元人民幣、553家未進行資本實繳。此外,已有163家公司的經營狀態顯示為注銷或吊銷。2020年12月,重慶法院曾判決當地兩家外包公司支付其所管理的85名騎手的雙倍工資等報酬,可它們的注冊資本僅為15萬元和100萬元,在判決后都被列為失信被執行人,未履行比例達99.9%。裁判文書還顯示,許多此類公司與外賣平臺的合作協議不足一年,甚至短于一些騎手通過法律程序維權的時間。
立法需要及時跟上,與時俱進
? 現在的外賣騎手工作模式大致分為兩種——專送和眾包。邵新銀是前者,即騎手被統一管理,有明確的每日工作時間和每月工作天數,并接受系統的強制派單;后者沒有這些約束,想接單時就接單,沒有系統強制派單,往往需要自己搶單。
? 眾包騎手因為工作相對自由,不受用人單位的勞動管理等特點,一般不被法官認為與公司存在勞動關系,只與公司存在平等的民事責任關系,這意味著他們不被認為是《勞動法》意義下的“勞動者”,作為勞動者的權益得不到保障。如果發生工資、社保、離職等糾紛時,他們不受《勞動法》的保護。工作中發生意外事故,也無法依照工傷保險條例得到補助,無法得到工傷醫療待遇,獲得誤工費、傷殘津貼等補償。佟麗華告訴記者,基本只有在他們出現嚴重事故時,法院才可能會穿透整套法律安排,確認他們的勞動關系。
? 餓了么和美團開始招募眾包騎手分別是在2015年10月和2015年12月。根據運聯傳媒2019年的報道,餓了么配送業務專家稱,蜂鳥專送和蜂鳥眾包在整個蜂鳥體系里面各占50%的體量。國際勞工組織在2020年底發布的工作報告顯示,美團外賣用工中,眾包占比60%。這意味著,為兩大外賣平臺工作的騎手中,超過半數處在難以被認定勞動關系的境地。
? 記者采訪的一名眾包騎手說,眾包這種形式看似自由,實際卻通過工資計算規則變相迫使自己高強度勞動。他介紹,平臺會不定期推出“激勵計劃”,如果每天或每月只送少量單,每單的收入很低,如果能完成計劃所要求的單量,每單的收入會大幅提升。但要達到要求,工作時間可能和專送差不多,而且“好單”(即容易送、收入高的單)往往會優先派給專送騎手。
? 曾在致誠工作多年的律師時福茂也對現狀不滿,他認為,平臺利用外包達到了去勞動關系化的目的,外包企業還可能存在中間盤剝騎手利益的行為。但他又認為,眾包騎手與公司被認定為勞動關系也不合適。“至少在目前的法律框架下,它不完全符合認定勞動關系所需要的條件。這種用工形式也確實與標準的、傳統的勞動關系不同。我們需要看到立法的進程,我國的《勞動法》出臺于1994年,當時的工作基本都是在工廠里、車間里,也沒有手機和互聯網。但隨著時代的發展,立法需要及時跟上,與時俱進。”
? 為了應對這種“既不完全符合傳統勞動關系的認定,又不是平等主體民事關系”的用工模式,2021年7月16日,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等八部門聯合發布《關于維護新就業形態勞動者勞動保障權益的指導意見》,提出了“不完全符合確立勞動關系情形”的概念,嘗試賦予其部分勞動者基本權利,如最低工資標準、職業安全、休息權、社會保險等。但是,這種關系如何界定,具體享受怎樣的權利,仍需進一步解釋和說明。
(摘自《時代郵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