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背負

孟麗萍

破舊的自行車發出陣陣“嘎吱”的呻吟聲，父親弓著背吃力地蹬著車，清亮的汗水順著他的兩鬢滴滴滑落。我坐在后座一邊舉著紙巾給父親輕輕擦汗，一邊小聲喊著：“加油！”金色的夕陽暖暖地灑在后背，將我們的身影深深、長長地印在地面。

車站到家大約5公里，印象中的父親總是騎著自行車載著我，嘴里哼著小曲在這條路上穿行。從初中到大學，這一路灑下父親無數愛的汗水，也灑滿我們父女倆的歡笑聲。如今，我在城里定居就業，父親卻老了，背彎了，頭發也花白了。

聽說我沒開車，又舍不得打車，要從車站走回家，電話那頭的父親連忙否決：“不行，走那么遠得多累！我騎車去接你。”我笑言：“我都這么大了，您還能載動？”父親回得篤定：“不管你多大，我都能載得動！”

不一會兒，父親歪歪扭扭地騎車而來，迎向我時，他的笑容里有些許無奈，雙腳用力撐著地，等我坐穩了，才費力地蹬起車。

一路上，熟悉的房屋、田地，都漸漸被拋向后方。隨著一陣“呼呼”聲，迎面駛來一輛三輪車，后面坐著李嬸，她蒼老得厲害，跟我打完招呼，她驚訝的眼神仍緊緊黏住我不放。“都這么大了還要她爸騎車載她，她爸腿腳還傷著呢，這孩子還沒小時候懂事……”她的嗓門還是一貫地大，我努努嘴將委屈吞進心里，任由這閑言碎語飄散在瑟瑟風中。說起李嬸，父親猛蹬一腳踏板，嘆口氣說：“這兩年李嬸生了場病，病愈后整個人像老了10歲，人啊，老了就不中用了。”父親的聲音里透著幾分悲涼，仿佛在暗指自己。我和父親一路聊著天，聊開心抑或不開心的事，感覺又回到了慢悠悠的童年時光，那時我和父親總有聊不完的話題。

到了家門口，我跳下車去扶父親，只見他的左腳先著地，接著掙扎著將右腳越過座椅，慢慢下了車，然后一瘸一拐地坐到椅子上。餐桌上放著一盤青菜燒豆腐，菜色已變黑，看樣子翻熱過幾次了，我忍不住對父親說：“爸，您平時在家要注意營養。”父親低著頭，悶悶地回我：“吃什么都一樣。”父親的心境我能理解，一年前母親意外去世，悲傷仍在他的世界無情地蔓延，幾個月前他又摔傷了腿，雖已出院不少時日，但我在城里工作定居難得回來，他不免被孤獨裹挾，失去對生活的希望。

父親沉默著抽煙，我也不再多說話，只默默地去廚房炒了幾個菜端上桌，熱氣騰騰的煙火氣里，我和父親各自咀嚼著飯菜，相對無言。第二天回城前，父親鄭重其事地掏出一把古舊的鑰匙遞給我：“這是柜子的鑰匙，家里值錢的東西都在里面，我老了，萬一哪天有什么意外……”我的心被刺得一陣疼，故作鎮定地回他：“爸，看您說的，哪來那么多意外啊！”父親不接話，眼睛看向了遠方。

我知道父親這是心病，人生總有生老病死，只有懷抱美好與希望，才能讓心在安適的海洋里徜徉。

興許是上次一路聊天的溫馨感染了父親，周末傍晚，我剛下公交車，就看到他歪著身子騎著車來接我，他遠遠地望著我，笑容一點點綻放在清瘦的臉龐上。一下車他就不放心地問我，一周回來兩次會不會影響工作。看著父親受寵若驚的模樣，我突然有些心酸和自責，是我陪父親的時間太少了！我故意用調皮的語調：“當然——不會！”說完我倆都哈哈大笑。父親深一腳淺一腳地蹬著車，車徐徐而行，我在身后擁抱著我們的影子，希望我和他笑容的溫度能烘干他那顆潮濕的心。

第二天，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小院，我起身陪父親一起做家務，清掃院子、做早飯，我還給他種上幾盆花草。迎著溫煦的陽光，我們談著熟悉的人和事，村里我兒時的玩伴，父親的老朋友們……也會跟父親講起我工作和生活上的煩心事，父親笑瞇瞇地勸我做人要知足常樂。猛然發現，我和父親已太久沒能如此敞開心扉。正午時分，滿院的陽光熱情洋溢，墻角那幾盆長壽花紅得耀眼，父親眼里閃爍著晶亮的光芒，我感覺有芽在他心中萌動。

我堅持每周回來兩次，父親則堅持4次騎行接與送，一時間只覺路短情長。一段時日后，父親便經常興沖沖地騎車去鄰村，早早買回我愛吃的菜備著，就像我兒時一樣。有一天，李嬸來家里玩，問父親近來恢復得可好，父親笑盈盈地望向我說：“必須好啊，女兒還等著我騎車接她回家呢！”我微笑著對他豎起大拇指。

春光明媚的那幾個月，父親載著我騎行在滿是芳香的小徑，他的腿腳日漸靈活，在我的慫恿下，父親走親訪友的頻率高了，歡聲笑語又環繞在他身邊。

又一個周末，我開著車回家，剛停好車，迎面遇上李嬸，她好奇的眼神又黏住我不放，她問：“怎么不讓你爸去接了？”我狡黠一笑，回道：“我爸的腿腳好了啊！”說完我便邁開步子朝家的方向走去。她在原地愣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笑著大聲轉身對我喊：“小丫頭，還跟小時候一樣，機靈得很！”

其實，我咨詢過醫生，他說父親只要肯好好鍛煉，完全可以康復，就看他的意志，我這才想出堅持不開車、不打車回去的辦法，我知道父親心疼我，是萬萬舍不得讓我從車站走回家的。是愛的背負讓父親得以康復，也是因為我對父親猛然醒悟的愛，讓他重新燃起了對生活的希望。

（編輯 耿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