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1
2017年6月15日晌午,蛇傷者方樹熊被抬到藍姑家里,已七孔流血,眼球、牙齦、鼻黏膜、耳鼔滲出紅紅的血絲,胸口發青,渾身暴汗,傷者處于半昏迷狀態,不時嘔吐,右腿腫脹,撐破了灰藍色褲子。跪在方樹熊身邊的女人是他老婆愛珍,淚眼婆娑,哀絕地看著藍姑。
藍姑默默地給方樹熊渾身擦藥酒。藥酒渾濁,褐紫色,有濃烈的藥味。方樹熊右腳的褲子被藍姑剪了下來,用草藥裹了整條腿,紗布一圈圈地包扎了起來。
草生,給我再端一大缽藥酒來。藍姑說。草生是她徒弟,扎根麻花辮,抱起酒壇,嘩嘩地往大缽頭里沖酒。藍姑拿起木鏟,從一個小陶缸里鏟出藥粉,往藥酒里兌。藥粉白色,有植物的清香味,粉末如齏粉。洗凈了的新鮮八角蓮浸入藥酒,浸透了,取上來給方樹熊擦臉。藍姑細心地給他擦嘴角、擦耳朵、擦鼻孔、擦眼角。木質的、略顯簡陋的房間里,散發著刺鼻的草藥味。陽光透過樹縫,從窗外照進來,變得柔和明亮且安靜。方樹熊迷迷糊糊地睡去。藍姑示意愛珍上床,讓她男人靠在她身上睡。方樹熊面容蒼白,死死地咬緊牙關。劇痛讓他感知器官麻木,神經毒性在麻醉和吞噬他的神經系統。
酒一直續在碗里。藍姑坐在高背竹椅上,反反復復地給傷者擦藥酒,擦胸口擦頸脖子擦臉擦耳根擦脊骨擦虎口。藥酒是她自己泡的,一缸酒泡三年才泡足了藥性。她從靈山挖藥材,洗凈、曬干、(莖塊和木質)烘焙切片、(烘焙后撒在竹席擺地上)除熱,紗布包扎,浸入酒里以黃泥封缸。藥材有芙蓉、半邊蓮、小金刀葉、一枝箭、七葉一枝花、犁頭草、白牡丹、辣蓼、龍葵、扛板歸、金線吊葫蘆、白花蛇舌草、蛇不見、斬龍草、百解藤、蛇藤等八十多種,根據不同的蛇毒,焐不同的藥酒。擦藥酒是一件費勁的事,細致、周全,擦一遍下來,藍姑衣裳全濕,頭發滴水。
藍姑醫蛇傷三十余年,但中毒如此之深,十分罕見——已處于瀕死邊緣。方樹熊被抬進她家門,距被棋盤蛇(尖吻蝮)咬傷,已有二十多個小時。傷口在右腳后跟,這是致命的部位。傷口有兩道深深的勾口,肉發黑,流出的毒血已凝結發黑腥臭,右腳像涂滿了豆醬的花卷。她治過同類的蛇傷者,在她家床上足足躺了十三天,才可以下地。那是打山雞的藍宗炎,在半夜被毒蛇咬了。五月,榛樹掛起了滿樹的白花。白花一串串,隨風搖曳。山中晚春,花開得緩,卻絢爛。木荷、野櫻桃、野荔枝、馬銀花、山礬、女貞、滿山紅、云錦杜鵑等樹木,花在枝頭鬧春。梯田一級級,沿著山谷的坡面斜緩下去,青綠的禾苗在舒展。山雞在樹林里,太陽還沒上山,咯咯咯地歡叫。這是打山雞的季節。
山雞站在灌木枝丫夜宿。一根枝丫站兩只,一棵樹站七八只。打山雞的人背帆布袋,提大燈籠,夜里找山雞。山雞見了燈籠光,睜開眼睛,呆若木雞。抓一只山雞,塞一只進帆布袋里。畬胞抓山雞有自己的規矩,一窩雞最多抓兩只。
山雞通常夜宿在溪澗邊茂密的灌木林,天亮即下樹飲水。溪邊多蛇。蛇盤踞在石塊或苔蘚上,像一堆爛樹葉。藍宗炎是個五十來歲的鰥夫,在去打山雞的路上被毒蛇咬了,傷在右腳檔門前(方言:檔門前即小腿前正中)。檔門前肉淺骨壯,毛細血管發達,是一個致命的部位,中毒奇快,祛毒難,收傷口難。畬族人在大山謀生,常被蛇蟲所傷,畬胞大多略懂蛇傷和跌打損傷。藍宗炎擠了傷口血絲,撩起路邊佛耳草、半邊蓮嚼爛,敷在傷口上,扎緊褲邊,下山了。可血涌得快,他倒在山路上。第二天傍晚,藍宗炎被人在草叢發現,抬了回來。藍姑撩開藍宗炎褲腳,見他腿紅腫得像金瓜。天太熱,毒性太強,傷口開始潰爛,發黑如碳墨,鼻腔在流血,人已神志不清。藍姑搗了一石臼的藥,用水芋葉包裹著,敷在他雙腳,像兩只粽。在藍宗炎胸口、臉部、背脊擦藥酒,擦了七個多小時,他蘇醒了過來。那個時候,藍姑才行蛇醫四年,給藍宗炎施藥三天,沒合眼睡覺,直到藍宗炎喝下大碗粥了,她才放心下來。
2
草藥須二十四小時內換一次。藍姑安排草生給方樹熊擦藥酒,自己背著藥簍上山采藥。現采現搗的草藥,藥性強,祛毒去傷快,但藥性消失得也快。蛇傷者還沒蘇醒,胸口的瘀青色還沒散去。藍姑在七星劍、魂筒草、蛇含草、八角蓮、蛇頭草、蛇根頭、四輪草的基礎方上,加了三味藥——花蜈蚣、金線吊葫蘆、七葉一枝花,并加大了八角蓮的用量。靈山是贛東高山,草木茂盛,溪澗密布。這座山,在哪道山梁、哪個深谷、哪條澗溝,有什么藥草,藍姑爛熟于心。她九歲跟著外公,背著藥簍采藥。每一條路,她都走過;沒有路的地方,她也走過。行了蛇醫之后,每次采藥,她心情都很沉重。因為活生生的生命在掙扎,在急切地等待她醫治。治蛇毒,就是與時間賽跑,與死神面對面搏斗。在她眼中,蛇毒不僅僅是令人聞風喪膽的毒,更是張開血盆大口、死死吞噬身軀的死神。死神潛藏在血液之中,潛藏在腦神經之中,一旦死神睜開了血紅色的冰冷的眼睛,就成了難以驅逐的惡魔。
藥采回來了,凈藥搗藥敷藥。方樹熊還在迷睡。在凌晨三點,他的七孔已止血了。藍姑隨時記下他的臨床表現。藥酒已經擦了十三個小時了,但他的眼球還是紅紅地脹血絲。藍姑取了紅糖、白牡丹粉,摻入新換的草藥做藥引。方樹熊體質太弱,他靠在他女人的懷里,顴骨突出來,下巴尖尖,胡楂半白半黑,胸部肋骨凸出來,心洼口凹下去,他的呼吸在羸弱地起伏。他的女人不眠不休,抱著他的肩膀,像抱著久病無醫的孩子。她在默默垂淚。懷中的人,生死未卜,命懸一線,臉色失血。
到了傍晚,藍姑搗了藥汁,配了藥粉,一小勺小一勺地喂給蛇傷者喝下。藍村的燈火,已經通亮了。八月的藍村之夜,天空藍得透明欲滴,高高的山峰罩著黛青色。藍姑坐在廊檐下,靠著廊柱,沉默不語。
師傅,你去睡一下,累了兩天一夜了。草生說。
病人沒有蘇醒,我怎么安得下心。藍姑說。藍姑的老公胡良喜碾藥粉,弓著腰,雙手扠在石碾的把手上,一推一拉,碾石在石槽上來回滾動。藥粉馨香,盈盈不散。藍姑望著他碾藥粉。她心里有些愧疚,做自己的男人真不容易,他上完了課,還得幫自己凈藥曬藥碾藥,得閑了,還陪自己上山采藥。她知道,男人是體諒自己,珍惜自己。她輕輕地喚了一聲:良喜,你也歇歇吧,別累著。02388618-5EE7-40D6-A172-3E0206B770DD
良喜憨厚地笑了一下,說:這些藥快碾完了,碾藥不過夜。良喜停下手,又寬慰她說:別思慮太多,盡心盡力就可以,再說,人也是生死有命。他知道藍姑在思慮明天用藥的事。這是她最艱難的時候。配什么藥,用多大的藥量,全憑她自己做主。藍姑沒有一個可以商量的人。她常對良喜說:我只有心細如發,病人才能轉危為安,醫治蛇傷,不僅僅要確保不出生命意外,還要不給病人留下后遺癥或殘疾。她牢記外公對她的告誡:生命大于天,不能有任何閃失,細致的臨床觀察十分重要,不能馬虎,下藥千萬不可草率。她的外公,也就是她的師傅,行蛇醫一生,沒給病人留下一個疤。
到了三更,天有了青花色,稀星玉墜。方樹熊蠕了蠕喉結,呃呃呃,吐出一口血痰,眼皮撐開,說:我有些餓了。
藍姑從躺椅上起身,說:粥在砂缽里,熱著呢,大家都等著你餓,知道餓是個好征兆。
嘩嘩嘩,一碗熱粥嗍下去,方樹熊全身冒汗,說:你的粥好香,五臟六腑都覺得好暖,我從沒吃過這么好吃的粥。
這個粥叫暖粥,一般人喝不上,特意為體弱的蛇傷病人熬的,放了紅藤、金雞藤、白馬骨、大活血、小活血等十幾種藥材熬了大半天。藍姑說。
你待我如親眷,把我從鬼門關拉了回來。我以后拜天拜地拜你,拜你再造之恩。我是個粗人,不知道怎么報謝你。方樹熊說。
你身體恢復了,就是最好的報謝。你還需要七天治療,好好靜養吧。你吃下了粥,我也可以好好睡了。藍姑說。
3
人常常面對自己的困境,深感孤立無援。似乎所處的地方,是一面冰崖,稍一松手,人慢慢地滑下去,落入萬丈之下冰窟,在無望地掙扎。蛇傷病人就是這樣一個群體。蛇是一種令人恐懼的動物,因為大部分蛇在傷人時,以牙器注入蛇毒,威脅人生命。
被劇毒蛇咬傷的人,不但傷口灼痛,整個人會被恐懼攫取,隨著傷口腫脹毒性蔓延,恐懼越來越深。恐懼會快速加重傷情。藍姑接待的大多數病人,眼神灰暗或眼神發直,往日活潑的神采消失。在被蛇咬傷的第一時間,大多數人不知道如何處理傷口,稍有醫學知識的人,僅僅是擠出傷口毒血,清洗傷口。大多數蛇傷者來到她家,傷口根本沒有處理,時間又過去了數小時。藍姑的外公,也是她師傅,在處理這樣的傷口時,便是以酒漱口,吸盡傷口毒血,清洗傷口、敷藥。
1990年,二十二歲的藍姑第一次吸傷口毒血,她嘔吐了大半天。她忍受不了那種血腥味,微咸濃臭。她低下身子,嘴巴伸下去,接近傷口,腥腥臭臭的氣味涌入鼻子,她扭開了頭,又喝了大口酒漱口。外公看著她。她不能不吸,因為這是除毒最有效的方法。她雖鼓足了勇氣,但腥臭味使她胃液翻涌,讓她發怵。她吸在傷口上,吸出了一大口血,吐了血,也吐出一大口污物。她又漱口,又吸血,又嘔吐。她的外公給她輕輕地拍背部說,第一次就是這樣的,我也是這樣,以后習慣了就不會了。
生理性惡心、嘔吐,藍姑持續了半年。只要她吸傷口毒血,就控制不住了嘩嘩嘔吐。她外公有些難為情地說:沒想到你會生理反應這么長時間。
有沒有更好的傷口處理方式呢?她問外公。
一般處理是快速擠血,再清洗傷口,就近找解毒、鎮痛草藥,敷在傷口。如果被棋盤蛇、眼鏡蛇、烙鐵頭、銀環蛇等劇毒蛇咬傷,又是咬在脈門、虎口、后腳跟、胸口、頸脖子、耳根等特別的部位,最好的方法是吸出傷口的血,吸盡了毒血,再清洗傷口,草藥敷上,抬回家救治。但大部分被蛇咬了的人,哪知道這樣處理傷口呢?蛇醫免不了吸毒血。你看看,老蛇醫的上牙早早就落得光光,牙齦烏黑。這就是吸血時被蛇毒所傷。吸了血,快速以酒消口腔毒,沒有酒,就必須清洗一下口腔,再吸,保護口腔。但無論如何保護,殘留毒對身體還是有傷害。外公說。
以后,我的上牙也會掉光,牙齦烏黑。我不要這樣,我會好丑。藍姑說。
做一個蛇醫,有四大難關。識草藥是一關,用藥是一關,吸毒血是一關,以身試藥是一關。識藥嘗藥,以羊試藥試毒,甚至以身試藥試毒,才能深度了解藥性毒性。蛇醫親身感受被毒蛇所傷是一件痛苦的事,但可以激發醫治病人的熱情,會更謙卑,人到了生死一線,愈發珍愛萬物生命,更有了包容心和同理心。外公說。
外公年邁,有腰酸痛的毛病。年輕時,外公是個拳師,穿藍灰大褂,每天晚上扎火把,在場院和族人一起習武。他身材高大,臉膛開闊,有一綹長長的黑胡子。村人稱他“大髯公”。大髯公喜喝酒,性豪爽,樂交友。藍姑是家中六兄妹老小,自小給外公背藥簍。外公七十一歲,藍姑才初中畢業。大髯公沒有生兒子,是一生憾事。他對這個外甥女格外疼愛。藍姑在外公身邊長大,六歲跟外婆學繡畬服。外婆個子嬌小,性格溫雅,上午做雜事,下去坐在織繡架前拋梭繡衣裳繡山哈彩帶。藍姑喜歡織繡,便停了學業。她面容像她外婆嬌美俊俏,身材像她外公挺拔高挑。她一邊繡一邊唱畬語山歌。她喜歡唱《鳳凰與山客》《請茶》《客人請喝山哈酒》《獻上山哈彩帶》。
年輕的藍姑是個快樂的繡娘,繡彩帶繡衣裳繡花鞋。藍村數她的繡品最好。她繡獸紋繡花草紋,繡祥云瑞彩繡百鳥朝鳳,繡花好月圓繡張燈結彩。她的畬繡針腳密實,線條柔軟,構圖和諧,色彩豐富,栩栩如生。小姑娘都跟她學畬繡。不會畬繡、不會畬舞、不會唱歌的姑娘,在藍村會被人碎嘴。但外村人不知道她是個繡娘,只知道她是個蛇醫。蛇醫是青草醫,專以草藥治蛇傷。
圓口鍋吊在梁上。禾雀花吊在藤上。溪澗吊在崖上。星宿吊在天幕上。藥簍吊在藍姑背上。藍村吊在高高的靈山上。
4
1985年,藍姑初中畢業,跟她外婆學織繡。外公上山采藥。她也背著藥簍跟去。她得照顧著外公。一日,上山采藥,藍姑央求外公傳醫術給她,說,你以后爬不了山了,我接下衣缽。
我師傅給我立下規矩,一是傳男不傳女,不授畬藍外姓醫業;二是行蛇醫不得收錢糧;三是蛇醫眼中只有蛇傷之人,救人不帶私仇公憤。外公說。
傳男不傳女就是舊思想。藍姑嘟起嘴,說。
行蛇醫之人,必好義仁心,必厚道好學。我愧對師傅。師傅帶了我,我卻帶不了人。我想物色個徒弟,想了二十多年,落空了。外公說。02388618-5EE7-40D6-A172-3E0206B770DD
又一日,藍姑軟磨外公,嚷嚷著要學蛇醫,說,男蛇醫可以濟世,女蛇醫也可以濟世。
外公突然把臉陰沉了下去,轉身去桌上端了一杯溫茶,往茶水里吐了一口唾沫,對藍姑慍怒道,你以為你是外甥女就可以學蛇醫?學蛇醫可以,你把這杯茶喝下去。
藍姑被外公突如其來的言行嚇呆了。外公眼神直直地看著藍姑。
藍姑委屈地流下了淚水,說:這是侮辱我。外公端著茶,看著她。藍姑緩了緩,接過了茶杯,送往唇邊,說,外公的茶是好茶,我要一口喝干。
外公一個搶步,奪下茶杯,問藍姑:吐了口水的茶給你喝,是侮辱你,你為什么還喝?
被劇毒蛇咬傷的人,性格暴躁,有時還會神志模糊,會罵蛇醫咬蛇醫撕蛇醫衣服,忍不了氣,怎么當得了蛇醫呢?蛇醫不但要有醫病人的仁愛,還要有理解、包容病人的寬愛。藍姑說。
女人心眼小,心高氣傲,而中蛇毒深的人,脾氣壞。蛇醫不能慪氣,一慪氣就會出生死大事。有句話說得好:好蛇醫可以吃下三碗臭狗屎。你是藍村第一個女蛇醫。外公說。外公拉起她的手,去屋后的菜園,站在一叢白牡丹前,說,我師傅來藍村,只帶了一樣東西,就是這株白牡丹花,你知道為什么嗎?
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嗎?肯定不是因為白牡丹花漂亮。藍姑說。
我師傅藍大鐵來自武夷山洋莊,我是武夷山畬族蛇醫第六代傳人。1944年秋,師傅躲壯丁來到藍村,傳我四年醫術。師傅只帶了一缽白牡丹來。洛陽白牡丹莖塊是收蛇傷瘡口的良藥。收不了的蛇傷瘡口,以白牡丹粉末和龍眼殼粉末摻入草藥,敷在瘡口,促進瘡口愈合。畬族蛇醫無醫書僅憑師傅口授身傳。歷代師傅收徒,師傅都得送徒弟一缽白牡丹花。現在,這叢白牡丹送給你。這是我們畬族藍家秘方。外公說。
外公帶著藍姑識遍靈山蛇藥,采集藥草標本。外公說,識得山上三百種以上草木,才可以做一個蛇醫。藍姑對每種藥草,以文字和繪圖作詳細記錄:(在靈山西北部)分布情況、藥性、主治蛇類傷;抽芽時間、花期果期;采藥最佳月份、入藥(莖塊、根須、莖稈、皮、葉、花、果、全枝)、入藥方式。
白天識藥、采藥,晚上烘焙、碾藥粉。外公挑選藥材格外嚴格,他說,好藥材是命根子。藥材切片烘焙,他也守著。烘焙好了,在地上攤上一張竹席,藥材晾下去,蓋上紗布。蛇毒是毒傷,也是火傷,藥材不能熱燥,不能留污。藍姑也陪他守著。外公說,中醫是備藥材配藥。蛇醫就近采藥,現采現配,就地取材,因為蛇毒急速攻心,侵害五臟六腑,毒害血液和神經,草藥藥性強,治療效果好。治蛇傷須藥對路,時間還耽誤不得一刻,配藥須果決,贏得寶貴時間,否則貽誤病人,落下殘疾或死亡。藥粉和藥酒大多用于急救,多施于深度蛇傷之人,藥材必須上好。
外公興致起了,會考考藍姑,三葉絞股藍可識得?長在哪些地方?
莖小,一莖分五片葉,葉像梭魚兩頭尖,村前山腰橫路以上山林都生長,橫路以下不生長,八月開花,九月結豆形小青果,花、葉、果、莖稈,四季都可入藥,搗爛敷在傷口上,祛火解毒利尿,治任何蛇傷都可以它入藥。藍姑應答。
可識得花蜈蚣?外公又問。
靈山西部人叫花蜈蚣,靈山北部人叫蝴蝶草,莖直立,四方形,結蒴果,草高過膝,山腳到山頂都生長,莖葉搗爛入藥,解毒解暑,治療溽熱時間的蛇傷效果最好。藍姑應答。
5
靈山自東而起,七十二峰峰懸崖立,或如炮臺,或如石人,或如尖塔,或如蟒首,或如巨龜。尖峰之下,森林茂密,兩條山梁隆起,合圍成磨盤形山谷。峰巒縱橫交錯,山谷幽深,溪澗滌蕩。乾隆五十四年,畬胞藍元暉在北部磨盤形山谷開村,遂名藍村。
山中多毒蛇,尤其在五至九月,經常有人被蛇傷。藍姑在這幾個月份,幾乎不離開村子。她的孩子在縣城上初中,托管在老師家里。她習慣了織繡、行蛇醫的生活。村里的女人大多是繡娘,賣繡品。每月底,義烏貨商馬大明來收貨。
2008年夏,一日,一個針灸郎中在藍村看病,給一個腰酸病人拔火罐。藍姑聽說有郎中來了,也去看看。看了好一會兒,她拿起針,扎進小腿,對郎中說,你給我針口,吸一個火罐。
身體好好的,吸火罐干嗎。郎中很奇怪地問。
你快吸火罐啊。藍姑催促郎中。
火罐是玻璃火罐,透明。火罐吸下去,針口的血冒出來。藍姑問郎中:有沒有可以增壓的火罐?
郎中說,有啊,推壓器往罐內推一下,壓力增一分。郎中從醫箱里拿出一個增壓火罐,給藍姑看。藍姑在手背又扎了一針,請郎中用增壓火罐試試。推一下增壓器,針口又冒血。藍姑高興得蹦跳起來,說,有了,有了。郎中莫名其妙地看她。藍姑跑回家,說:良喜,解決了,解決了。
良喜問,解決了什么?
火罐可以拔除蛇傷口瘀血,更快更干凈。我再也不用吸蛇毒了。藍姑說。
那在羊身上試試。良喜說。
藍姑從羊圈趕出羊羔,讓棋盤蛇咬。蛇嗦嗦嗦,昂起頭,盯著羊。羊見了蛇有些慌張,踢著蹄子。蛇咬了羊的后腿。藍姑抱起羊羔,剪了傷口羊毛,把郎中的增壓火罐吸在傷口上,給羊吸毒血。壓力慢慢加大,血慢慢吸了出來,足足有半火罐。藍姑給羊上草藥,包扎。
藍姑守著羊,觀察羊的身體變化。過了半個時辰,羊站了起來。藍姑對良喜說:毒血排出來了,羊恢復很快,火罐拔毒血的方法比口吸更有效。
農歷六月六,是畬族傳統節日封龍節。封龍節又稱分龍節,祈雨、祭神、慶豐收。藍村有“六月六,雞蛋熟”的諺語,這天是一年最熱的一天。藍村畬胞個個穿上畬服盛裝,在村中央的大場院唱歌、跳舞。藍姑像一只鳳凰,戴著銀飾鳳冠,穿著繡衣,握著米篩跳粑槽舞。
入夜了,山下的馬鞍村王勝被他大兒子背進了藍姑家。他大兒子說,我和我爹茅灣(藍村后山)抓石雞(棘胸蛙),被蛇咬了虎口。王勝已全身乏力,四肢癱軟,額頭爆出豆大虛汗。藍姑察看傷口,傷口有一對勾口,血不發黑,出血量比較大。藍姑對王勝兒子說,你爹是被金線蓮(青蛇之一種,背部有兩條金色線紋的青蛇)和水袈裟(尖吻蝮之一種)的雜交蛇咬傷的,劇毒。02388618-5EE7-40D6-A172-3E0206B770DD
藍姑取出增壓火罐,吸在傷口上,慢慢推增壓器,毒血從傷口冒了出來。一推一抽,毒血吸得干干凈凈,給傷口施了藥粉。王勝離藍村有七里地,便住在藍姑家(外公遺留下的老房子)。藍姑留有一個通透的房間,供病人住。這個房間給病人住了五十余年。離家遠、無行走能力的蛇傷者,都住在藍姑家。蛇傷者最多的一天,房間擠過五個病人。藍姑對王勝說:大兄弟啊,記得忌口,空心菜、絲瓜、茄子、蠶豆、辣椒、魚類、野味、雞蛋、雞,這些菜不能吃。我還得上山采藥,敷新鮮草藥,傷口好得更快。
月朗星稀。良喜背上藥簍,陪著藍姑上山。藍姑愧疚地說,你一個教書先生(藍村小學教師)為我背藥簍,為難你了。
良喜說,病人抬到家門口,哪有不看的道理?人命比金貴。被蛇傷的人都是受苦人,不是砍柴伐木的,就是打獵種山的。蛇傷治不好,一家人生計沒了著落。
蛇醫是與時間賽跑、扼殺死神的人。在不能及時采到草藥的情況下,藥酒和藥粉起到了無法替代的作用。治好的每一個人,有你的苦勞。藍姑說。
藍姑問良喜,解一道幾何題,可以用很多種方式。醫蛇傷也是這樣。病人來治療,一般都過了一個小時,甚至數小時,沒有在第一時間處理傷口,蛇毒已侵身。有沒有更好更簡單的方法,讓受傷的人第一時間處理傷口,免除病人更多的痛苦,祛毒也快?
理論上是有的。外公想這個問題,想了三十多年,也沒想出法子。肯定有很多醫家在想這個問題。良喜說。
6
三月三,是畬族人最重要的節日,女人戴著鳳冠跳畬舞,吃烏米飯,喝山哈酒。2015年的三月三,比往年更熱鬧。藍村在舉行畬繡才藝表演。村里來了上千個客人,有媒體有客商。客人拍著視頻,炸在微信朋友圈。市民生醫院的院長也來了。他是來找藍姑的。這是他第七次來。
才藝表演結束了,他對藍姑說,按現在的醫院收費,看好一個蛇傷病人,少則三五千,多則過萬。你藍姑來坐診,院方和你按三七分成,你得大頭,診費不月結,病號出院即結。醫院是我自己開的,結算方式靈活。
蛇傷之人大多窮苦,我治蛇傷收錢就是趁火打劫,有違我行蛇醫初衷。我們山里人,離醫院遠,生活過得很辛苦,賺錢太難了。當然,為了救命,賣家當的人也有。但那是實在沒辦法,無路可走。藍姑說。
院長說,既然請不動你藍姑,我可以派醫生向你學蛇醫?謝師費,一年五萬。
學蛇醫可以啊,造福一方。但我有條件,行蛇醫終生不得收費。藍姑說。
那誰還會學啊。院長說。
要學的人自然會學。藍姑說。
三月三節日過完,藍村成立了“鳳凰畬繡”合作社,選出了理事長、理事會和監事會成員,聘任了繡品質檢員,理事會派人去義烏小商品市場布點。
一日,藍姑和同村繡娘送繡品下山,在溪頭(地名)見一陌生中年男人坐在石墩,臉色蒼白,虛汗如豆,手腫如饅頭。藍姑見了問,是不是被毒蛇咬傷了?
被金線白花蛇(銀環蛇)咬到小手指,有一個多小時了。中年男人說。
中了劇蛇毒,中年男人手臂紅腫,癱軟無力,躺下去了。人的體質撐不了一個小時就會渾身乏力。藍姑就近采了敗醬草、一口血(血水草)、擬蔓地草(廬山堇菜)、半邊蓮等藥草,洗凈嚼爛,用水芋葉包好,敷在傷口上,問他,你傷口怎么有那么多煙灰呢?
蛇咬了手指,太痛。別人以毒攻毒,我以痛鎮痛。我用煙頭燙傷口。我等人來幫我。男人說。
藍姑很驚訝,說,你是我見過的最蠻最犟的人。我叫藍姑,會醫蛇傷,上我家醫治吧。
四天后,藍姑坐上火車,到南昌大學醫學院拜訪臨床醫學李教授。她請教李教授:在多少攝氏度火溫或水溫下,動物蛋白細胞會發生變化?
一般的蛋白細胞在40℃以上就會變化。李教授說。
蛇毒呢?藍姑又問。
蛇毒是特殊的蛋白細胞,在50℃以上就會變化,毒性會減弱。李教授說。
李教授知道藍姑是地方名蛇醫,建議她,說,你以后醫治的蛇傷病人,建立詳細診療檔案,很有學術價值。藍姑滿口答應。
藍姑從醫學院出來,又去逛了大商場。這是她第三次來南昌。她盡情地玩了兩天。她發現藍村的繡品有些單一,色調古板,款式偏守舊,需要和服裝設計公司合作,恪守畬族服飾傳統,注入時尚元素。
回到藍村,藍姑從蛇籠捉出棋盤蛇,讓蛇咬自己的小腿肉。胡良喜對她以身試蛇毒,習以為常了。他說:你又做什么實驗啊?
藍姑也不應答他,點起香煙貼近傷口,熏燙。
火罐拔傷口毒血,效果很好,你干嗎活受罪,用煙頭燙自己呢?胡良喜說。
燙了半截煙,藍姑去清洗傷口,也不上藥,靜靜地坐在廊檐下。胡良喜有些慌了,但又不好說什么,靜靜地坐在她身邊,看著她臉色。坐了半個多小時,藍姑給自己上藥。她明顯感覺到,在第一時間被煙頭熏燙的傷口,痛感和灼熱感減緩,傷口沒有快速紅腫。蛇毒細胞在熏燙下會被迅速破壞,毒性大減。
她又以羊羔做了三次實驗,在藥量減少的情況下,羊羔也恢復很快。
藍姑燒了四個菜,提上山哈酒,給外公上墳,對墳里的人說,外公,我明白了,治蛇傷就是祛毒、去傷、驅火、鎮痛、醒腦。說起來容易,可做起來是多么難啊。她跪拜,淚流滿面。墳前兩株白牡丹花,開得十分燦爛。
在第一時間,熏燙傷口祛除蛇毒的方法,山里人都知道了。不抽煙的男人女人,也帶香煙打火機上山。可惜楊五并不知道這個方法。
楊五是陽山人,以捉蛇為生。陽山是靈山西部的高山村,他去捉蛇時,被當地人稱作犁頭撲(眼鏡蛇)的蛇咬死了。澗溝太深了,他昏迷在澗邊草叢。第二天下午被人發現,背回家。楊五家人請來道師作法兩天,楊五全身發黑,死時非常掙扎。很多捉蛇人,略懂蛇傷,被蛇咬了,就自己醫治自己,醫治不了,請道師作法,誤下大事,死得不明不白。楊五家貧,留下一兒一女,妻子改嫁。貧家之女如雜草賤生,遂名草生。草生年方十六,來到藍村,央求藍姑,收我為徒吧,我學蛇醫學畬繡,我守你立下的規矩。
藍姑摸著孩子的頭,說,我也是這個年齡學蛇醫的,一晃三十年。
說罷,淚水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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