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東
1
白石山居,本來是淶源華中小鎮的一組建筑,偏偏在我看來,它是小鎮的代名詞。
一個小小遇見,或許足以說明白石山居的詩意。
那是在白石山居采薇園,享過田園意趣,吃過晚飯,走在白石山的影子里,幾個作家忽然受到螢火蟲的列隊迎接。
小家伙個個提著燈籠,一閃一閃,微弱的光,實在照不了多遠,但照亮了眼前的路。
有人問,螢火蟲,閃閃爍爍,明明滅滅,忽東忽西,在尋找什么呢?
有人說,那是游子的靈魂,離開故鄉太久了,東走走,西看看,找不到記憶中的家了。
其實誰都知道,螢火蟲不過是蟲子,只是無人做深入研究。
我以前寫詩的時候,螢火蟲被派上用場,從一種神秘過渡到另一種神秘。“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這是唐代詩人杜牧的《秋夕》詩,把秋夜的寂靜,失意宮女的孤獨寫得淋漓盡致。“的歷流光小,飄搖若翅輕;恐畏無人識,獨自暗中明。”這是虞世南的《詠螢》詩,對這種發光小動物感到驚奇,寄興吟詠,抒發了自己的遐想。
曾讀到這樣一首歌詠螢火蟲的當代“南方童謠”,依我看不像歌謠,像是一首溫暖、祥和的搖籃曲,這里不妨引來:
螢火蟲,夜夜來 / 點著燈,結著彩 / 飛到外婆家里去 / 叫她來我家來做客
什么茶,桂花茶 / 什么菜,臘肉菜 / 今天又是團圓夜 / 千萬莫在路上捱
螢火蟲,夜夜來 / 飛過山,越過海 / 你給寶寶照個亮 / 莫叫寶寶又怕黑
什么路,光明路 / 什么鞋,溫暖鞋 / 寶寶是個好孩子 / 一覺睡到東方白
在我還小的時候,螢火之夜,沒有這樣的搖籃曲,只是反復聽爺爺講那借助螢火蟲讀書的故事:那個孩子啊家里十分貧寒,晚上想讀書沒有燈油,夏天的時候啊,他便到外面抓來不少螢火蟲,用紗袋裝上,照明讀書。“如囊螢,如映雪;家雖貧,學不輟。”講著講著,爺爺拐到《三字經》上去了,聽不懂了。聽懂了的,是螢火蟲可以照明讀書。我家沒有紗,抓來螢火蟲,裝在洗凈的墨水瓶里,結果什么也照不見。那時懵懂的我不知“囊螢照讀”是個偽故事,只怪家里沒有紗,讓墨水瓶把螢火蟲給悶死了。后來讀法布爾的《昆蟲記》,巧的是,他也做過借助螢火蟲照亮兒的試驗。我們來看看他的記錄:“假設把一群螢火蟲放在一起,彼此相近得幾乎互相碰著,每只螢火蟲都發光,這么一來,它的光通過反射似乎就會照亮旁邊的螢火蟲,從而我們就能清楚地看到一只只蟲子。可事實根本不是這么回事。這許多光只是混亂也無法清晰地看出螢火蟲的形狀,這所有的光把螢火蟲全都模模糊糊地混在一起了。”原來如此,不是我的墨水瓶子問題。可能古時貧寒人家的孩子出于對讀書的強烈渴求,想到夜晚借助螢火蟲照字,并做過試驗,后來口口相傳,把失敗的試驗傳成經驗了。
法布爾之后,只要是寫到螢火蟲的,但凡不是虛無縹緲,只要一動真的,誰也沒能繞過法布爾。在花城出版社出版的《昆蟲記》卷十,《螢火蟲》一文只是兩個附記之一,約一萬三千字,特此摘錄一些經典的敘述——
它有六只短短的腳,而且非常清楚怎樣使用這些腳,它是用碎步小跑的昆蟲。雄性成蟲像真正的甲蟲一樣,長著鞘翅,但雌蟲沒有得到上天的恩寵,享受不到飛躍的歡樂,終身保持著幼蟲的形態。
……
螢火蟲在吃獵物前,先給獵物注射一針麻醉藥,使它失去知覺,就像人類奇妙的外科手術那樣,在動手術前,先讓病人麻醉而不感到痛苦……
螢火蟲用它的工具反復輕輕敲打蝸牛的外膜,動作十分溫和,好像是無害的接吻而不是蜇咬……
……
螢火蟲的發光器官包括兩部分:一部分是前兩節的寬帶;另一部分是最后一節的兩個斑點。只有雌螢成蟲才有這兩條寬帶,這是最亮部分;未來的母親為了慶祝婚禮,用最絢麗的裝束打扮自己,點亮這副光彩照人的腰帶,而幼蟲則只有尾部的發光小點。絢麗多彩的燈光標志著雌螢已經羽化為成蟲,交配期即將到來。羽化本應該使雌螢長出翅膀,使它飛翔,從而結束生理演化過程。但是雌螢沒有翅膀,不能飛翔,它一直保持幼蟲的卑俗形態,可它卻一直點著這盞明亮的燈。
原來這才是螢火蟲!
讓法布爾始料不及的是,在他百年之后,由于農藥等工業文明的獵殺,螢火蟲已經難得一見了,這揭示著生物學意義上的一個危險信號,作為公認的環境指示物種,螢火蟲的退場預示著生態危機的擴大化。
近在眼前的,是白石山下采薇園的螢火蟲以及它賴以生存的蝸牛。
快來看看這些螢火蟲吧。愿小小螢火蟲,還有蝸牛,與我們相伴直到晚年。
2
從白石山居向南望去,高處是白石山峰,低處是長城,開車到長城,只需十分鐘。
長城是中國人抵抗沙漠和草原游牧民族的艱苦而又偉大的軍事防御工程。從公元前八世紀起,馬背上的民族來去如風若沙,使周王朝背靠沙漠草原但從事農耕的封國狼狽不堪,只好分別沿著自己的國界修筑長城。從北平到遼東半島,是燕國長城;從北平到河套地區,是趙國長城;從河套到隴西高原,是秦國長城。公元前三世紀,六國歸秦,匈奴掃平瀚海大漠,兩大勢力對峙。為了抵御匈奴南侵,秦王朝把斷斷續續的長城連接起來,成為一個完整的防線,一千余年矗立在北疆。公元十世紀時,遼帝國向南擴張,取得了包括北平在內的幽燕十六州,進入長城之內,長城作為中國的北部防線一時喪失作用。后來金帝國和蒙古帝國興起,塞北是他們的本土,長城已位于腹地,六百年間長城成為擺設,甚至顯得礙事。到了十五世紀,漢人建立的明王朝把蒙古人趕回老家,但沒有力量控制長城之外,只好再度乞靈于長城,有新建,有重筑,從山海關到嘉峪關,留給我們現在仍然能夠部分目睹的萬里長城。明王朝覆亡,代替它的是來自東北的滿族民族,不光帶著上百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做嫁妝,又逐漸將蒙古、新疆等歸入版圖,長城再度位于腹地,最終喪失其國防價值。
白石山的長城是明長城,附近還有更老的趙長城,有人猜測是代王的院墻,也說不定。
長城的歷史價值和文化意義,另當別論。我要說的是,白石山居在長城之外,盡管近在咫尺,卻別有歷史含義。當年修長城的人哪里去了?他們擁有江山,卻又兩手空空,他們因長城而死,生命便有了永恒的特征。他們不比我們,他們修長城當作院墻,我們把長城看作風景,在長城之外。
白石山長城如馳如奔,在蒼蒼茫茫的山脈之上,密集的敵樓群,數十步或百步,最遠不過二百步,便是一座,兩臺相應,左右相救。
我,宛如當年戍邊換崗的士卒,越爬越高。歸來有夢,長城內外,千家燈火,萬戶酣夢。往上看則是浮云,是一輪將滿未滿之月,凜凜冷冷。在蒼涼肅穆的情調中,遠處依稀可辨的烽火臺,如一座座熄滅多年的土高爐,在呼呼的山風里,在范仲淹那支哀傷痛絕的悲歌中。
忽然想起大思想家伏爾泰曾經說:“中國在我們基督紀元之前二百年,就建筑了長城,但是它并沒有擋住韃靼人的入侵。中國的長城是恐懼的紀念碑,埃及的金字塔是空虛和迷信的紀念碑。它們證明的是這個民族的極大耐力,而不是卓越才智。”我曾深以為是。而今看來,任何思想,都是事后的思想,再大的思想家也不例外。回到真實的處境中,中國在成為擁有上千萬平方公里國土的大國之前,分封制小國是一定要壘院墻的,防御不說,單是為了各自的特權,也是一定要壘院墻的。像長城一樣的石頭墻,不光中國有,據我所知,英國也有,叫“障墻”,捷克也有,叫“餓長城”。在捷克,在布拉格,漢學博士、翻譯馬丁在查理橋上手指不遠處一個山丘對我顯擺說:“看,長城,我們捷克也有長城,餓長城。”我一時蒙了,什么?布拉格有長城?看我沒反應過來,馬丁再次指了那山丘說:“看,在那兒,餓長城。”我看見了,長城,真的是長城,在青草之上綠樹之下,黑乎乎,像一只小小的尺蠖。據說,那是查理國王令一群饑餓的流浪漢修筑的,因為他聽說中國修筑了長城。
面對長城,推敲沉默,一嘆:
長城啊 / 一面老墻 / 方塊字壘起來的史詩一行。
長長的長長的榮耀的挽歌,長長的長長的悲壯的絕唱。
我們看長城 / 不!我們望——
塵埃零落了 / 青山不老 / 長城長 / 長城生長。
鳥語可以破譯 / 而長城這個長句子 / 只有它自己才能擁有它自己的口吻與夢想。
曾是怎樣有力的手 / 把長城指出 / 又是如何不屈的意志 / 調動了一代又一代的激情與力量。
一磚一石靠夢想養育 / 一個夢想養育了 / 另一個夢想。
長城起伏 / 白晝把日子帶回黑夜 / 歷史又總是在更高的風中 / 迎接無法抗御之光。
長城長 / 長城生長 / 長城 / 在怎樣的血肉上才能生長?
3
白石山是一定要寫的,沒有白石山,何來白石山居。
真要寫寫白石山了,才發現走馬觀花,缺少細節支撐。
從上山的纜車上,見滿山針闊葉混交林,獨自成片的,是松樹,樺樹,櫟樹,椴樹,留待行家專門去研究;導游說林中有各種飛禽走獸,樹下有大蘑菇,大到一個蘑菇就有八斤,留待以后去看虛實;我知道山上有美,有不完美的完美,留給看官親自去看。
只寫一種動物一種植物吧。
寫一只蝴蝶,那是神靈,離地三尺。
那是我們在白石山腰森林里遇見的雨后的一只蝴蝶,同行夢瑤可證。
你從哪里來,我的朋友,一只蝴蝶,在山上等我。
看它翩翩而來,擔心一陣風把它吹歪了,傷了翅膀。
哦女神!請傾聽這些不成調的小曲,由甜蜜的強制和親切的回憶擰成,
請原諒你的隱秘甚至要唱給你本人柔若軟貝的耳朵:
我無疑今天夢見,抑或就是醒著親眼見到生翼的靈神?
我一無所思地漫步在林中,突然,因吃驚而暈眩,
看到兩只美麗的生靈,并排臥在草莽最深處,頂上窸窣的樹葉和顫動的花朵,還有山溪一條,幾乎難以察覺:
在屏聲、草根清涼的花卉中,或芳眼惺忪,天藍,銀白,和含苞的紫紅,
他們在草圃中呼吸均勻;
他們交相擁抱,還有他的翅翼也連理;
他們的嘴唇并未觸接,但也沒道別,
仿佛為手感輕柔的睡眼分開,
并依然想要超越已有的吻數,
在晨旦時愛神那溫柔的眼暉中:
那生翼的男孩我認得出;
可你呀是何人,哦快活又快活的白鴿?
他忠實的靈神!
此為濟慈《靈神頌》第一節,其中也有一只蝴蝶。在我看來,蝴蝶那“鮮艷的雙翼”指語言,是靈魂借以“托”其自身的媒介,生翼的靈魂翩翩然脫殼而去,悄若無聲地飛翔于太虛之中,這樣的靈魂是想象,也是心象。
想到早年一伙人談論蝴蝶,令畫家畫,未果,一小女子,從不畫畫,卻說會畫蝴蝶,只是不便當眾。私下問如何畫,說是如此這般,把五顏六色涂在下身,坐在宣紙上……這事兒被老賈聽說了,寫進了《廢都》。
莊生曉夢迷蝴蝶,我也迷,曾感發出一首《化蝶》。管它別人怎么看呢,反正我自己挺感動的——
蝶因心動而動 / 翩翩復翩翩 / 脈脈情人全是莊周
而不是誰都能脫胎換骨 / 千年等一回 / 任二胡獨奏,提琴協奏
諦聽到白頭 / 兩只蝶兒落下來 / 不在左手,就在右手
由此在白石山上見一只蝴蝶驀然出現,一陣心慌。
另一只在哪兒?
下白石山,恍惚見山腳有杜鵑,不敢確定。回家通過微信找白石山居立娟經理證實,她說有啊,春天滿山都是,還發來杜鵑花的視頻,如火如荼。
這又讓我想起一段往事。
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爸爸病了,無精打采。年三十下午,我去單位值班,見花房杜鵑,想到那是爸爸最喜歡的花,便苦口婆心借回好大一盆,氣喘吁吁抱上四樓。一向因房間狹小不支持養花的媽媽,也神采飛揚,忙著騰屋子,邊干邊說:“這花是為你爸爸借來的,這回你爸爸的病該好了。”那是一盆多年生紫杜鵑,足有上千花朵,多數含苞待放,剛剛綻開三分之一,映得滿屋春色盈盈,生機盎然。爸爸對花而坐,如醉如癡,吩咐我去借相機,買膠卷,留下那美麗的日子。而后一個多月,爸爸伴杜鵑而食,伴杜鵑而飲,伴杜鵑而眠,沒病了。
杜鵑花有四百多個品種,分紅紫黃白諸色。從照片上看,白石山上的杜鵑花是紅色的,名映山紅,東北人叫它滿山紅,山西人叫它王金子,有的地方叫它蘭金子,白居易的詩里叫它山石榴,在朝鮮則名金達萊。
杜鵑花生長在陰嶺偏陽的山坡上,日出便照見它,中午又不暴曬,屬叢生灌木,絕少孤枝,更不獨處,哪里生長它便是一片,往往從山腳鋪到山頂。
李白有詩曰:“蜀國曾聞子規鳥,宣城還見杜鵑花。一見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那是在巴蜀,按白石山緯度和海拔,應該開在谷雨之后。
杜鵑花開的時候,樹木鵝黃新芽,蒿草竟生,千叢萬叢花兒,似霞光從山頂流下來,如火焰從山腳向上燃,青松扶搖其上,嫩綠融于四周,山鳥婉轉其間,讓人頓悟什么叫春深似海。在那種境界里,真是千愁盡釋,萬慮皆消,心上生出無盡遐想,無限憧憬,感到世界可愛,人生美麗,生命充滿希望。
4
以白石山居為中心,四下走走,到處都是風光,都是人文,在我看來,正是那些看上去有一點兒距離的東西,才構成了審美。
沿水向東,用不了多遠,就見精彩。
小時候讀到詩人趙日升寫于1957年的一首詩,叫做《拒馬河,靠山坡》,其中有這樣的句子:
拒馬河,靠山坡,彎彎曲曲繞村過;
河里流的金銀水,人們過的好生活。
從此記住了靠山坡的拒馬河。
關于拒馬河,《水經注》有記:“拒馬河出代郡廣昌縣淶山。淶源曾名廣昌縣隸代郡,淶山一山分七峰,又名‘七山。《廣昌縣志》中說拒馬河源,在縣城南半里,出七山下。拒馬河古稱淶水,約在漢時,改稱‘巨馬,有水大流急如巨馬奔騰之意。后漸寫作‘拒馬,相傳曾因拒石勒之馬南下。無論‘巨馬‘拒馬,均言其水勢之大。”
或許不光是水勢大,還因為清涼。邊塞詩中寫幽燕之河,統稱“強水”,有“水寒傷馬骨”之句。
拒馬河古稱淶水,遺跡尚在。在淶源縣沿河而下,就到了淶水縣。
說來也快,有三十多年了吧,春夏之交,我們一幫河北師大的同學,坐火車去淶水尋找“香雪”——鐵凝成名小說《哦,香雪》里的主人公,瘋子一樣,邊走邊喊:“香雪你在哪兒?”見到小姑娘就追,追著喊:“哦,香雪!”喊得走在前面的小姑娘心里發毛,腳步飛快,以為跟著一幫神經病。香雪沒有找到,倒是到百里峽里轉了一圈兒,到拒馬河邊走一回。
那時的拒馬河,正如鐵凝后來在散文《河之女》中描述的那樣,是―條野河,一條散漫的河,多彎的河。每過一個彎,眼前都是一個新奇的世界。那是浩瀚的鵝卵石灘,大小不一的鵝卵石,讓河水變作無數條涓涓細流,繞石而過,或漫石而過;那是白沙的岸,有白沙作襯,本來明澄的河水忽而變得艷藍,宛若一河顏色正在書寫沙灘。讓人流連忘返的最是那石頭,零零星星的大石頭間,小石頭擠在一起,若鳥卵,像是要孵化鳥兒。忽然有水鳥從中飛起,那鳥,多是藍色的,也有白色的,飛走了,貼著山崖而去,又忽然飛回來,叼著蟲子。藍色的水鳥站在石頭上顛尾巴,顛、顛、顛,太好看了,你很難把它看成一只鳥,而是一小塊躍動的藍天。而那些白色的鳥,要安靜得多,偏偏要站在黑白相間的雪浪石上,并不像白云,像是尋找奇石的人,隨手在黑石頭上放置一小塊白石頭。
前些年采風,恰巧就住在拒馬河邊,忽然想起大畫家鐵揚先生多次來過這里,畫拒馬河,寫拒馬河。他老人家讓人過目不忘的那些畫,叫做“玉米地系列”,畫面上,有的是幾個女孩風一樣鉆進玉米地,撒著歡兒地把衣服向天上扔,五顏六色的衣服在玉米地里閃爍,而隱隱約約的女孩們,一身精光,精光的身影和玉米的秸稈交織互動,澎湃著年輕的綠色的血液;有的正往河里跑,或騰身一躍,往水里扎……
原來我以為,這不過是畫家的想象力,或是幻象,誰知那是記憶,是一種生存狀態。恰巧那時我隨身攜帶著鐵揚先生的散文集《母親的大碗》,在拒馬河邊打開,看其中《河里沒規矩》,活靈活現,試著稍微改編一下,分一下鏡頭,就是微電影腳本。 畫家用模特兒作為對構思的補充,但模特兒能做出的必定有限。
“玉米地系列”里的一切,是在調動畫家的想象和記憶,玉米地里的下河者才那么壯麗、燦爛。
合上書,驀然感覺有些可惜,眼前的拒馬河,不再是完完全全的野河了,不再那么散漫了。先生所記述的,我所夢想的,在而今游人如織的拒馬河邊,有的已經成為過去,要想重現,除非真的拍一部電影。
注視時間,時間若水。
盯得久了,水中那些白得透明的石頭,像是透明的孩子在河里洗澡,陽光穿過他們的身體,沒有陰影。
回想拒馬河,得這樣的句子:
在群山的影子下面 / 拒馬河邊,邊走邊唱 / 接近今生最初的夢境
哦 / 水色天光,一川石響 / 比清亮更清亮,比美還美
當你遠去 / 我要來送你,帶上我的骨頭 / 到嗩吶的盡頭
從白石山居往西北走,是空中草原,半個多小時車程。
所謂空中草原,實為亞高山草甸,在白石山居周邊山上隨處可見。
那是我魂牽夢繞的地方,出詩的地方。我曾經這樣寫它:
春來草色一萬里 / 萬里之外是我的草原 / 草木一秋 / 聽天由命
要有一株苜蓿 / 要有一只蜜蜂 / 有蜂嚶的神圣與寧靜 / 沒有陰影
要有一雙更大的翅膀 / 為風而生 / 要有一個小小的精靈 / 直指虞美人的花心
要有一匹小馬,雪白 / 或者火紅。讓它吃奶 / 一仰脖兒就學會了吃草 / 草兒青青
而草 / 一棵都不能少 / 哪怕少一棵斷腸草 / 天地也將失去平衡
我也曾在那里與詩友大解說草:
起風了 / 風把草原吹過來
還記得背水灘上那些草嗎 / 那些離群索居的雜草 / 因為長在石縫里 / 僥幸躲過了驢唇馬嘴
我記得,我說過 / 風把它們摁倒在地 / 但并不要它們的命
還記得大先生的野草嗎 / 在這只有野草的草甸子 / 記得,記得
當我們沉默 / 我們充實 / 當我們張嘴 / 我們空虛
又起風了 / 風把草原吹過去
更值得一說的,是空中草原的雪絨花。到底是哪位仙人路過此處,把隨身攜帶的花種撒在這兒,創造了這奇跡,這天國的花園?
心懷白石山居,再看雪絨花,更像是一個喻體。
(劉向東,一級作家,河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詩歌學會副會長。出版有詩文集《母親的燈》《落葉飛鳥》《白紙黑字》《詩與思》《沉默集》《讀詩記》等多部。作品入選《中華人民共和國50年文學精華·詩歌卷》《新詩百年百首》等兩百多個選本,被翻譯成多國文字。)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