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野/賞評
青藍格格
讓她的身體成為我的身體
看到她的那一瞬,我產生這樣的思緒
今天,我遇見一位孕婦
她懷孕的樣子,擊退我體內所有
苦澀的泡沫……
她懷孕的樣子,真美!
她懷孕的樣子像一朵睡蓮昏昏欲睡
她懷孕的樣子也是堅硬的樣子
當母親,以淚洗面,淚水就關閉了海水
她與我柔聲交談,我告訴她:
永恒的美中一定沒有明天
明天的黃花一直無人摘取……
明天的黃花是什么花?
是昨夜西風用力吹破的那一朵嗎?
是在灼熱的刺中盛放的那一朵嗎?
為什么我寫母親卻寫到了黃花?
為什么我寫繁衍之事卻寫到了美?
“讓她的身體成為我的身體!”
“讓我的身體成為你的身體!”
哦,這樣的聲音越來越強烈!
這樣的聲音強烈得仿佛要長出五官來
當我們與美對峙的時候
一只氣球飛走了……
它越飛越高,像一位母親沉重到
搖搖欲墜的身體——
[北野賞讀] 女性身份的標簽,在寫作里往往也是一種出奇制勝的魅力。“她懷孕的樣子,擊退我體內所有/苦澀的泡沫……”“她懷孕的樣子,真美!/她懷孕的樣子像一朵睡蓮昏昏欲睡/她懷孕的樣子也是堅硬的樣子/當母親,以淚洗面,淚水就關閉了海水”“當我們與美對峙的時候/一只氣球飛走了……它越飛越高,像一位母親沉重到/搖搖欲墜的身體——”《母親之疑》以強大的女性內蘊引起我的注意;母親和“我”混為一體,都是一副“沉重到搖搖欲墜的身體”,而女性身份與“母親”的切近,幾乎讓我們在與之“對峙”的時候,突然產生了一種驚異和恐懼的美。這種美既是穩固的,也是莫測的,在我們的身體里,它有了錐心的疼痛之感。青藍格格與“母親”是相遇者、觀察者、對峙者,也是同體者,所以她從“繁衍之事寫到了美”,所以苦難的塵世,為我們賜予了母親和女性,由此“美”誕生,這是最大的人性,詩歌的奧秘由此發力,讓我們從經驗的個體升入了人類集體。“詩人只能變成言說的火焰”(諾瓦利斯語),而非其他,因為在我們的結局中,自然終將不復存在,它必將逐漸演化成一個心靈的世界,而詩人的天職就是揭示和領受它的到來,包括母親。
葉玉琳
那么,請允許我直接用這些發燙的海水
那被臺風和島嶼一同打磨過的表情
寫你。穿過連綿的岸線,金色的沙灘
需要慢慢平復的潮汐,寫你
如果清晨明亮的港灣,踏歌而行的纜索
月光下口銜珠寶的帆影
都不能形容你的過去
我就叫醒群山之間那些走動的細小身影
加入溫暖的光,以及入海的長笛
用沉默、枯瘦的海浪寫你
用搖晃、消散的船歌寫你
那些沉睡在海底的魚兒
那些虛度光陰的水和廢墟
不合常規的停泊和漂移
都用來寫你
我在這隔世的大海上航行
在紙造的家園里夢游
你說你這來自異域的雄鷹

那么,我就用身體里的鈣和鐵,血和肉
拼命地寫啊
寫一條藍鯨的前世和今生
寫一座海的翻滾和哭泣
海水日夜澆灌著一個濕漉漉的名字
風吹來的沙,遮蔽了煙波之上的陣陣盲音
[北野賞讀] 大海的沉默埋藏著深意。大海如同一面魔鏡,它任意的掩飾和呈現,都屬于時間和命運。大海需要在深淵里安居,大海同時也需要在云中筑起屋頂。令人需要珍惜的是:詩人并不借用柔媚的女性詞匯去粉飾和軟化那些濤聲。

我理解,這也是一片光。它不可能輕易被敘述出來并向我們隨意展開它藍色的廣場。這一片人生的迷途太宏大了,它需要有所行動。而一片光的行動會是什么?詭譎的光澤、波濤的輪廓和神秘的暮色下它一望無際的巨浪?除了肉體的真實、語言的障礙和時空的限制之外,一個人自覺的身份感也會在此刻造成精神或物質上的距離,這種距離常常使一些人在詩歌創作中選擇了對某種題材的故意疏遠與逃離,因為這往往費力不討好。如果這是以現實生活的陌生場景為寫作代價的話,葉玉琳仍然在心里保留了自己的執著和熱愛,保留了一個人在大海面前讓自己與大海永久和解、俯身傾聽和血肉融合的虔誠姿勢。大海在沉默的時候也拱起脊背,即使這是無聲的沉睡,它也仍然在大地上悄悄地擴展了自己。
梧桐雨夢
我喜歡看秋風,被你關在門外的
樣子,我喜歡用你的手指
接近我的手指
我喜歡,你一伸手
就摟住我的肩膀,這秋天里
水到渠成的安排
我喜歡,看大片大片的葉子
堅持在樹上唱歌,不止是綠和
安放
我喜歡,你一叫我
我就綠得發燙,但永遠
不妖也不冶
[北野賞讀] 梧桐雨夢的詩歌一直是噴涌狀態,快捷、敏銳,充滿才情。《我喜歡》語意優雅纏綿,秋風落葉,秋天成了一個蔑視肉體親近靈魂的祭壇。“我喜歡用你的手指/接近我的手指”“我喜歡,你一伸手/就摟住我的肩膀”,秋風中的憂郁之歌,變成了身體中的蜜糖,“我喜歡,你一叫我/我就綠得發燙”,“綠得發燙”這個詞匯突然相遇,它們急切、緊張,充滿汁液和熱量,多美,而且讓人心慌!這首小詩質地干凈、玲瓏剔透,四處放光。
張凡修
我什么都可以交出。唯獨
這所老房子,不能給你
——就在這兒養老啦
這是當年你母親我倆
脫了六天泥坯,偷大隊十五棵柳樹
自家稻草,自家高粱秫秸,自家高粱米飯
請四人幫工建起來的:
九米六長,五米六寬,兩米八高
前后檐三七,倆房山四八
冬暖。夏涼。
孫子就擱這兒,我們撫養
上學你母親送,放學我負責接
這房子與泥土相連,地氣重
孩子不愛鬧毛病。
我們腿腳都利索,但不愿踏進你的樓房
實在不忍心那個布袋套在鞋子上
去一趟,連印痕
都不曾留下
[北野賞讀]一首生活常態詩。老房子——靠近命運和塵俗的一個背景,它可以縮得很小,小如泥坯,接近地氣;它也可以放得很大,讓時間呈現的歲月和體驗令人疼痛和感傷。語言簡潔,切近,不繞彎,連個比喻都省了,面上是父子言,心中是傷心淚,底色上其實更貼近土地的自然之心。娓娓道來,既是俗常語又令人感嘆。我在發現這首詩的時候,距離作者把它寫出已經一年。但我仍然為它感動:這是好詩應有的一種震動。
韓文戈
那些跑過草原的馬,活著的時候
也跑過暗夜里的灘涂
在一年又一年的奔跑里
我撞上了它們,孤獨的馬領著孤獨的馬群
當我再次遇到它們
那些遠去的脊背上,落滿了雪花
我正目送它們老去,喘息
大地留不住飛起來的蹄子
它們就像夏天成群的閃電
消失在秋季的天空
在雨洗白的死馬骨架里
我用馬頭琴安頓下我的靈魂
請遠方的野火,在星光下告訴我
死去的馬如何更靠近心臟和草地
請那些停止了嘶鳴和呼吸
卻依然張開頜骨的馬頭,落淚的死馬頭
在逆風中告訴我
一匹死馬,如何在死亡里繼續飛奔
[北野賞讀] 詩歌在自由的心靈里可以為一次安慰恢復幻境。一匹死馬要在大地上重新起飛,需要目送的眼睛和心中的草地,也需要一支馬頭琴的安魂曲把它喚醒。嘶鳴、閃電、雪花、落淚的死馬頭和被繼續飛奔,這些都再次形成了撞擊的力量,那些靈魂的碎片在聚集,那些蹄子在敲擊天空,星辰在大地上轟鳴……我的眼睛仿佛停止在天際:一匹馬奔跑的骨架,重新構成了生命不息的回聲。這首詩基本上見證了一個規律:好詩是迷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