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眺維京文化

北歐與中國在地理上相距較遠，能去冰島或斯堪的納維亞半島旅游的人也很有限，但最近覺得有幾個原因提醒我們要關注“維京文化”熱，了解關于維京人的各種歷史故事版本。

信息時代和全球貿易背景下的當代歷史研究，一大優勢就是可以跨國、跨地域、跨學科、跨價值觀地撰寫同一早期文明和文化的演變歷程，讓讀者不斷地看到與之前完全不同的全球史和國別文明史，看到有細節性紋理的歷史變革全貌。比如我們可以通過槍炮、病菌與鋼鐵，通過茶葉、玉米或大豆，或者通過氣候數據及季風規律等視角，上天入地、提綱挈領地重新認識人類的偉大發現、不朽發明和交流促進共同進步。比如我們在更好地認識自己國家和民族杰出貢獻的同時，也看到自己的對手和“敵人們”的歷史寫法，讀到他們是怎樣對“鐵證如山”的共同史進行驚人的歪曲和差異化解釋。有意思的是，在各種歷史新著和譯著大量上市之際，在對人類文明史進行復雜敘事和復調演奏之時，維京文化可算得上是歷史著作中的一枝獨秀，風行千里，得到各種層次人士的萬般喜愛。其中一個原因就是通常認為古老而血腥的維京時代在11世紀已經終結，現在是距離產生美、誰也不得罪，反而更方便開發那些蘊藏在記憶深處的真正精神。包括一些有心的中國學者已經開始從獲獎的取材維京蠻族藝術的動畫片《馴龍高手》中，總結其合理繼承古代文化內蘊的具體方法了。

關于維京人和維京文化，可能是因為近期講得人多了，所以就很容易有一些共識。比如大家都清楚北歐地區最早的居民出現在八千到一萬年前，維京人原本不是整一的文化族群，而只是一個被他者命名的群體。一些英法歷史書上的維京人是來自挪威和丹麥的北歐海盜，俄羅斯記憶中的維京人則主要來自瑞典。人們對早期維京人瘋狂掠奪的了解，主要依據的是受害者的歷史記錄，其中自然充滿了對迫害者的恐懼和仇恨。后來出現的以維京人自己視角記載的史料和文化特點解釋，影響力暫時無法超過之前的妖魔化和當代流行文藝的戲劇化。

雖然可以用來了解維京人的資料繁多且復雜，但人們以往討論的焦點問題往往是公元790-1066年約三百年的“維京時代”。為何在這片處于歐洲邊緣的土地上突然開始了一場猛烈的人口遷徙，它差點摧毀了9世紀時自認強大的兩個歐洲文明，即法蘭克人和盎格魯-撒克遜人建立的諸王國。這場人口遷徙是怎樣開始的？維京人是怎樣超前地大膽冒險進攻，在驚人的遼闊地區內建立起定居點和殖民地，將DNA復制到全世界數以百萬計人口中的？為什么這些強悍的掠奪者在11世紀又漸漸消失了？維京人將什么遺產留給了那些他們恐嚇、掠奪、征服、然后又移民和定居的地區？

正是對這類焦點問題的探討，讓人們發現了維京人并不只是單純的戰士，更不只是嗜血的破壞者。他們擁有的文化體系，其復雜和豐富程度令人難以置信;他們的女性比同時代其他文化中的女性擁有更多的自由和權威，他們還留下了精彩的藝術和史詩，他們的社會誕生了法典，以及全歐洲最早的議會。就這點而言，過去有人把現代社會的制度設計和市場經濟主要歸功于英國人，其實是誤導或漏讀。維京人不僅是最早發現北美大陸的航海家，而且他們對世界性商業貿易的推動也先人一步。維京時代的瑞典人曾向東行駛到了咸海和里海，為的是進行遠至中國、巴格達南部和地中海的商品貿易。他們曾用武器、琥珀、蜂蜜、蠟、皮毛交換過中國的絲綢、酒和香料。

所以，“現代歷史學家和考古學家通常不會把維京人作為偉大的民族英雄或富有刺激性的軍事冒險的光榮領袖，而是有能力但比較乏味的商人、殖民者、造船者、工匠、雇傭兵，或劫掠者。”過去中國大學課堂上講歐洲文化有三個基因，即古希臘、古希伯萊和哥特文化。最近的閱讀則讓我意識到觀念需要更新，哥特文化主要指一種藝術風格，應該隸屬于歷史悠久且內涵豐富的維京文化，因為真正深度持久影響了歐洲各國形成乃至現代世界游戲規則建立的，是源自北歐地區的維京文化。正如瑞典隆德大學歷史學教授英格馬·奧特森所說，要真正深入了解現代歐洲大陸及其影響世界的方式，不能只研究英國、法國和德國，還要擴大探索范圍，尤其是北歐地區。

再一個值得深思的跨文化交流現象就是，由于維京文化其實是歐美太多大小國家共享的文化基因，所以在二戰之后，它已經成為了一種世界性大眾文化和影視劇熱門題材，或者說從“高文化”降到了“低文化”。它不再是先鋒知識分子投身創作的嚴肅文學和恢弘詩歌，而是在經典浪漫和“無恥的浪漫化”之間任意轉換，在“正史”和各種諧謔戲說間被充分地商業化利用。它可以是一些有趣有用的文化符號和游戲裝備，可以是隨意添加的故事背景和設計擺放的服裝道具。根據古代北歐國學重新想象和創作的“維京傳奇”系列影視作品和相關的書籍頻頻上市和暢銷，在各國觀眾中都有不錯的收視率和一定好評。這樣的“低階”維京文化，仿佛漸漸也成為了普遍接受和認可的全人類文化基因。

從中國放眼世界，天下明顯并不太平，人類文明和文化內部無法告別激烈的權勢爭斗。流行文化中的維京符號及走勢，也是需要仔細觀察和謹慎審視的事情。去西方中心和反西方化的認知，即使在西方文明內部也愈來愈引起共鳴，更何況在非西方文明國家中，已經普遍呈現對現代社會弊端與西方文明關系的全面反思，包括對當今新型國際霸權的強烈義憤。在這個大背景下，認識維京文化，也已經成為如何重新認識西方文明的必修課。正是由于維京文化獨特的復雜和豐富，巨大的影響力和廣泛的接受度，所以它的多重要素組合（商人、殖民者、造船者、工匠、雇傭兵及劫掠者）、它的根據形勢靈活變異和相應制度設計（海盜式的民主精神和平等主義意識），它與其他各種文明的耐心交流和不懈競爭，勢必會真切地影響現代世界的發展方向和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