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從沈從文與威廉斯這兩位極具鄉土意識的中美同時代作家的作品中提取鄉土傳統文化的豐富內涵,探尋其鄉土書寫背后所蘊含的與鄉村振興戰略共同關注的民生意識、城鄉融合意識,對比中美鄉土書寫者對傳統文化的體認與反思,研究比較視野下鄉土傳統文化與鄉村振興的精神內核,對于在鄉村經濟振興過程中有效守護鄉土傳統文化,促進鄉村經濟文明與精神文明的同步振興頗具啟迪意義。
關鍵詞:鄉村振興;沈從文;威廉斯;鄉土作品
基金項目:本文系2019年度湖南省社會科學成果評審委員會課題(XSP19YBZ072)“全球化視野下沈從文與威廉·卡洛斯·威廉斯本土性對比研究”;湖南省教育廳2018年資助科研項目(18C0594)研究成果。
沈從文(1902-1988)從中國湘西山村走進現代都市,始終以“鄉下人”自稱,其作品將鄉村抒情與家國情懷融為一體,具有內蘊豐富的鄉愁美學色彩。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1883-1963)為身居于美國新澤西州魯特福德小鎮的鄉村醫者,行醫之余把對民生與鄉土的仁心與體察傾注于文學。兩位中美現代文學史上重要的鄉土書寫者,其作品關切民生、清新質樸。他們身居中西異域,思想異曲同工,書寫鄉土,心懷天下,從民族、國家乃至全人類的視野看待和思考鄉土性的問題,視域開闊,立意深遠。本文主要基于沈從文的散文集《湘行散記》(1936)和威廉斯歷史散文集《美國性情》(In the American Grain,1925),從鄉村振興視域,運用社會學方法,對比分析沈從文與威廉斯鄉土書寫中對于民生意識、城鄉融合意識的體認與反思。
一、沈從文與威廉斯鄉土作品中的民生憂患意識
探尋沈從文民生憂患意識的內涵,要從湘西過去、現在與未來的歷史中回望。湘西的土著主要是土家族和苗族。作為經過千百年遷徙和戰爭鍛煉的英雄遺民,他們內心與生俱來潛藏頑強不屈的血性傳統。可是由于歷史和自然原因,湘西人民在歷史長河中,不僅沒有跟上平原民族發展的步伐,反而出現了凝滯甚至回流。這無疑帶給湘西經濟文化各方面一系列連鎖反應,并在湘西人民的價值觀、思維方式、心理特征諸方面衍生出獨有的文化積淀。這種積淀通過作為典籍的詩史志和非典籍的民族風俗事相與群體心理世代傳遞,也通過沈從文的文、黃永玉的畫徐徐呈現。遠離商業的環境孕育了脫離市儈偽詐、自助助人的淳厚民性,這是文化積淀中幸存的價值。這種民生情態,從藝術角度看,喚起人們懷念田園牧歌的鄉愁。沈從文早期作品對湘西民生的關注,與這片土壤的封閉不無關系。《船上岸上》《邊城》《七個野人和最后一個迎春節》《雪》等展示的人情淳厚、無匪無官的寧和世界,描繪出湘西社會的真實面貌。然而,由于舊中國的無情盤剝與欺壓,加之長期的山川阻礙、交通不便、語言不通,造成閉塞與落后,導致社會內部在長期缺乏新鮮活力情況下周而復始地機械運轉,從而形成因過度穩定而難以改變的固化社會與文化心態。閉塞的經濟環境與古舊的精神觀念相互作用,致使山村人千百年來生活于極度艱險困苦的境況卻麻木不知。湘西少數民族從退卻深山到封閉自守,呈現了社會形態以及文化意識的落后。沈從文筆下的鄉愁洋溢著民生憂患意識,《湘行散記》是沈從文1934年冬重返故里一路的見聞札記,《鴨案圍的夜》中今非昔比的小碼頭、《滕回生堂的今昔》中藥房店主中昔日靈活與今日的麻木、《辰河小船上的水手》中水手們麻木倦怠,身處絕境而不自知。沈從文意欲將湘西人民從麻木的苦難中解救出來。歌頌湘西人質樸淳厚的同時,他指出湘西人勇猛中的盲目、強悍中的封閉,這與現代文明格格不入。湘西這塊歷史深處的璞玉,只有經過現代文明的滋養,經過理性的引導與雕琢,方能在未來煥發華彩。回看湘西歷史,關注湘西的當下與未來,當下的鄉村振興戰略既需守護一片碧水青山,也需守護鄉土文化中有價值的淳厚民風,還需更新在長期封閉環境中固化的落后觀念。從經濟到精神的相輔相成,才能有效助推鄉村的經濟與文化攜手共進,相成相生。
太平洋另一端,與沈從文同時代的美國作家威廉斯雖被視為美國本土傳統書寫的堅持者,但他一直熱切歡迎外來文化。多元的家庭文化背景和開放的文化心態,使他對于外來文化影響持積極開放的姿態。“早在獨立戰爭之前,美國人便對中國文化景仰有加,且此后這種景仰從未停止。至20世紀初葉,這一傾向達到了頂點。同絕大多數仰慕中華文明的美國人一樣,一方面,威廉斯對中國文化心儀不已,對古老而神秘的中國和源遠流長的中華文明十分向往”[1]33。受好友龐德的影響,為了在文學創作上有所突破,威廉斯大量吸收外來文化,包括從中國文學傳統中吸取養分。與美籍華人王大衛(英文名David Rafael Wang,1931-1977) 的交往,使龐德找到了把威廉斯引入中國文學的直接而便利的途徑[1]33。《中國夜鶯》是一首小詩:“遠未到天明你的亮光/就映在窗臺,薩姆·吳;/你已在工作了/”[1]36。華人薩姆·吳被比作中國夜鶯,意指其勤勞。另一首詩《年輕的洗衣工》表現同樣主題,即對20世紀上半葉的華人勞工的同情。威廉斯雖未踏上過中國的土地,語言也不通,但這沒能阻擋他對中國的文化傳統進行間接而迂回的仰望。凡有仰望,必有回響。威廉斯作品中的意象美、語言風格、思鄉主題等藝術手法足以驗證這種回響。威廉斯最飽受爭議也最為著名的意象主義作品《紅色手推車》:“這么多/依靠/一輛紅色/手推車/雨水把它洗的/錚亮/旁邊是群白色的/雞”[2]。該詩采用梯形結構,奇數行偶數行的單詞數按照3/1排列,組成重疊“之”字形圖案,形象地再現手推車運動軌跡,呈現出隱含于詩作背后那位推車人舉步維艱的推車上坡下坡過程,暗示民生之多艱。威廉斯畢生傾向于以社會主義者的立場進行鄉土主義創作。他的作品中彌漫著對社會的診斷、對勞動人民的情懷、對美國金錢貪欲歷史的不滿,他的藝術思想與同時代中國現代鄉土作家沈從文頗為雷同。
無論是沈從文筆下的鄉下人,抑或威廉斯所代言的小鎮村民,都是由于經濟落后,文化匱乏,通常社會地位較低,掌握較少的文化資源,缺乏話語權,在中西鄉土作品中,農民一直都是鄉土敘事中“沉默的他者”。沈從文與威廉斯鄉土書寫中關心民生,“為農民發聲”的敘述方式使我們思考如何實現農民主體性,讓“農民發聲”。
二、沈從文與威廉斯鄉土作品中的城鄉融合意識
沈從文從鄉村走進都市,開啟鄉村與城市的雙重生命體驗。沈從文用文學之筆書寫充滿生命意味的鄉土傳統文明,以一個倔強執著的“鄉下人”書寫工業文明在推進現代社會進步的同時所帶來的人性異化現象。《八駿圖》對都市人性異化的剖析最為深刻,其中八位名流教授原為社會高知,可其本能的欲望被捆綁壓抑以至堵塞,最終只能以各種變態方式尋找出口。在《平凡的故事》《道德與智慧》中,沈從文也揭露了現代社會極度張揚的所謂理性與道德對人的本能所造成的種種壓制。而《雨后》里的情侶阿姐與四狗、《采蕨》中的五明與阿黑,在沈從文鄉土描述里所表現出的則是優美、健康、合乎人生形式的關系。在鄉村自然的情感參照下,都市人的情感暴露出虛假與畸形,夾裹于物欲橫流當中的都市人出現了病態,人性異化。這無疑戕害了生命,違反了人性。從文先生堅持以鄉土文化書寫者的視角,與都市文明始終保持著某種距離,游走于都市的邊緣,穿越城市與鄉村之間,頌揚遠離現代文明的鄉村風情,反觀現代文明沖擊下的都市百態,反思現代文明的負面影響,守護鄉土傳統文化中的價值;從中國傳統文化中取其精華,去其糟粕,體現其作為現代知識分子客觀獨立的批判與反思精神。沈從文都市題材作品,作為鄉村題材的參照,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沈從文在鄉村與都市雙重空間雙向拓展,尋找都市世界與鄉村世界的視角融合點,構筑獨特的文學家園。值得一提的是,學界對沈從文都市作品的研究,不乏從鄉村與城市二元互參這一視點:如熊峰的《沈從文小說—“鄉野世界”和“城市世界”的對立與消解》,趙海燕、蔣濤的《都市人生與湘西世界的對立互參——比較沈從文“兩個文學世界”的文化內涵及其得失》,李俊國的《城鄉互參模式與都市文明批判——論沈從文都市小說》等。沈從文在文學夢中構想的城鄉和諧藍圖,在后世沈從文研究者的城鄉互參的研究中得以架構,在新時代鄉村振興戰略所提倡的城鄉融合理念中實現落地。
威廉斯的長詩《帕特森》以其家鄉城鎮為背景,意欲從具體事物中發現普遍意義。威廉斯的家鄉處于離紐約市不遠的小村鎮,威廉斯目睹絡繹不絕的人們為了財富源源不斷走進現代化大都市紐約,對于這種社會現象背后所蘊含的前因后果頗為好奇,進而威廉斯在《美國背景》中揭示出向心趨勢背后潛存的兩個原因:首先是人對金錢的欲求,“人類物質財富不斷積累。那些大都市成了財富的集結地。通過集中貨幣,人們便自然而然地為錢所左右”[3]147。其次是城市“邊遠地區精神生活的不斷枯竭,一種導致道德淪喪的精神崩潰”[3]151。威廉斯筆下的城市人,在利欲熏心的環境里日漸異化、不斷脫離于自身。他們從沒有真正擁有過山谷,不了解自身應該如何生活于自己的軀體上,男人與女人相脫離,人與生生相息的土地相脫離,以致于無法輕松正常地生活。在“公園里的星期天”那一幕的描寫里,人們看到了城市生活的荒蕪中那一息尚存的鄉村生活的活力。瑪麗翩翩起舞,使威廉斯想起了老影片中的一位農民,詩人恍若見到“這就是那老的、很老的,很老很老的,/還沒有死的:即使是那瞬間的姿勢,/那手舉著酒杯,酒/灑了出來,胳膊浸透了酒……”[4]54。威廉斯從這幕情景中洞見到一種極有價值的精神力量,這個“很老很老的”鄉村農民身上某種永恒的精神力量,他在社會的壓抑下仍然執著地生活。于是,威廉斯構建出這首長詩中統領一切的意象:“這座城市/這個人,一種同一——它不可能/是別的什么——一種/相互滲透,雙向的”[4]3。威廉斯意欲揭示詩中各種具體事物的總和所構成的這個“同一”將成為“這個人”(一種普遍的社會精神)與這個城市的相互融合。《帕特森》中各種表現分散、拆散、不協調的意象,隱喻著威廉斯對于城市與鄉村、人與他人、人與自身、人與自然,互相分散、相互脫離狀態的擔憂,而那些反復出現的表示結婚、結合、協調的各種意象則寄托著威廉斯對于城市與鄉村、人與他人、人與自身、人與自然之間相互和解、互為滋養的強烈愿望。
兩位中美文學作家的鄉土藝術視野不約而同地投射于城鄉二元融合,遠遠超越身處時代的城鄉二元對立思維定式,他們鄉土文學作品里所蘊含的遠見卓識與濟世情懷,給予現代讀者無盡啟迪。
三、結語
鄉村振興的核心在于重振鄉村精神和鄉村文化。作為文化的載體,文學在鄉村振興戰略中有重要的意義,它可為鄉村振興激活內生動力,通過提供精神文明支持、給予文化引領,實現傳統文化與新時代的溝通與融合,實現城鄉融合。當代語境之下的鄉村振興不僅要盤活鄉村的經濟,更要拓展鄉土文化;既需要物質、經濟等硬實力的外在保障,又需要思想文化、文學藝術等軟實力的內生性推動。沈從文作為中國現代鄉土文學集大成者,其作品所蘊含的思想與文化智慧,不但為當今鄉村文化的提升與振興奠定了深厚的人文基礎,也為我們認識鄉村、深入鄉村、思考鄉村提供了多樣性的文化視角。而中西代表性鄉土作家作品的比較視域,又為鄉土文化振興提供更為豐富、廣袤且多元的文化視域,促使鄉村振興與人類共同振興戰略的交匯與融合。
參考文獻:
[1]張躍軍.異國情調與本土意識形態——威廉·卡洛斯·威廉斯與中國的對話[J].外國文學評論,2001(4):32-39.
[2]Williams,William Carlos. The Collected Poems of William Carlos Williams[M].New York: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86:224.
[3]Williams,William Carlos. The Sel ected Essays of William Carlos Williams[M].New York: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69.
[4]Williams,William Carlos. Paterson[M].New York: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92.
作者簡介:李慧,吉首大學國際教育學院副院長,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中山大學英語語言文學博士,美國加州大學圣塔芭芭拉分校英文系國家公派訪問學者。研究方向: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