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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故鄉

2022-04-27 22:38:52李曉君
天涯 2022年2期

書寫記憶并不是回顧個人所有的記憶并逐一保存下來,而是忘掉幾乎所有的記憶,轉而用那些拒絕溜走的記憶去創造一個故事。

——奧爾罕·帕慕克《阿拉·古勒的伊斯坦布爾攝影集序》

官廳

在我十六歲以前,世界是個封閉的環。這個世界可觸可感,是個方圓千余平方米的空間——如果具體為錯落在曲折小巷中的七八棟房子則更為形象。每天睜開眼看到的,都是熟悉的東西——晨曦、鳥鳴、板栗樹、鄰居和各種(其實不外乎幾種)場景。我們一天中最興奮的時刻,就是等待夜晚降臨,左鄰右舍手里拿著凳子聚集一堂,在一棟老屋的廳堂看電視劇。

看電視節目,作為一種新生事物,在我們生活中構成了如此飽滿的、重要的消遣,以至于那些延續了千年的游戲、傳統儀式、節慶,都變得黯然失色。大家——包括年齡最大的老頭老太太——都表情嚴肅、一動不動地專注于面前一臺不時閃爍雪花或蕩起漣漪的十四英寸電視的黑白屏幕,每個人的坐姿都一模一樣,連平時活潑好動的稚童,都雕像般靜默在黑暗中,只有明亮的眼眸閃現出幾許新奇的、不解的光芒。

幾分鐘以前,正強奶奶手里抱著小板凳,小腳蹣跚就像一只旱鴨子搖搖擺擺地趕去老屋占位置的形象,回想起來都令人發笑。

我坐在黑暗里,像其他人一樣,盯著前面的電視機,心里卻想著一個缺席者——父親,他是官廳僅有的在異地上班的人。我經常寫到父親,以至于后來每次下筆,都認為不會再寫了。但對于這位我從小疏于溝通的親人,隨著年歲增長,每次在寫作中將他回憶,似乎都多了些不同的理解。

老屋居住著三戶人家,媛嬌嬸一家常住于此,我們家和崽曼嬸一家是外來戶,暫租此地——幾年以后,我們分別在離這里幾步遠的祖宅地上蓋了新房子。按照費孝通先生差序格局的理論,這片街坊中,我們三戶構成了類似親緣者關系,感情上最親密,其余數戶次之。

我家與媛嬌嬸家此前并不相識,為何能在很短的時間里締結成這種宗族般的親密關系,至今不能理解。我家原先住在上街,在我七八歲時,母親將那僅有的兩間(帶一個后院)房子賣掉了,選擇在這里過渡——那是出于一種什么樣的心理,我一直未曾探尋。崽曼嬸家晚我家一兩年才搬來——他們也住在上街,租人家房子?。ㄋ牌艅t擁有縣城臨街的店面)。她的兒子泉生與我同年,包括正強——我們仨開始建立一種發小關系。

媛嬌嬸,包括其他鄰里,愉快并毫無隔閡地接納了我們?;叵肫饋?,這種人際關系,是我經歷中僅有的。閉上眼,方圓千余平方米空間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細節、每一個鄰里街坊的音容笑貌,都歷歷在目。

這棟老宅,是媛嬌嬸家與另外一戶人家共有。她家住在旁邊一棟建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紅磚房子里。這棟清水磚老宅,年代至少可以上溯到民國以前。我們這個宗族里的長老,是媛嬌嬸的公公,一個相貌堂堂的老人——高大,儒雅,談吐不凡。鄰里之間有糾紛總是他出面調停。他的威信建立在他的道德感和公正的基礎之上。但他還不算這里最老的老人。他母親姓徐,是開國少將徐國賢的親姐,常年坐在光線幽暗的室內,性格和藹,微胖,皮膚白皙,臉上見不到老年斑,青綠色血管歷歷可見。毫不避諱地說,我是周圍孩子中最受她喜歡的,至于為何,則并不清楚。

后來看過電影《四世同堂》,我驚訝地發現,他們家正是如此——老人除了她長老般的兒子外,常年住在這里的是一對孫子(媛嬌嬸是長孫媳婦,次孫尚未婚娶),另有一對孫女分別出嫁在離這里數百米和數里地之外的村落——每年春耕時節,她們都會返回娘家。這里的習俗,打禾蒔田,不僅出嫁的女兒回來幫忙,左鄰右舍也會一起上陣助力。反過來,其他家農忙亦是如此。更進一步,如果哪家有紅白喜事,鄰居們都會不請自到,悉數前來幫忙,連各自的角色都極為熟稔。主持者當然是媛嬌嬸公公。

媛嬌嬸有一兒兩女,男孩叫劍劍,女孩分別叫芳芳、琴琴。劍劍剛蹣跚學步時,有一天老人沒看住,一頭栽到廚房水缸里夭折了。這是我們街坊中最沉痛的事件。它在每個人心里落下陰影,更直接改變了媛嬌嬸、毛崽叔的性情。此后,喪子的陰霾一直籠罩在他們心頭,揮之不去。

讓我暫時忘記這不快的經歷。我整體的印象中,媛嬌嬸一家是喜樂、和諧的,每個人都讓人親近和尊重。如果非要找出瑕疵來——那就是長老的愛人,一位表情總是嚴肅、眉頭緊蹙、面相身材瘦削(與她婆婆相反)的老太太,對我們這些孩子似乎挑剔多于包容。媛嬌嬸性格直爽,快言快語。有一次,年三十下午我沐浴后穿上新衣,她竟當著眾人的面夸我“帥”——這份褒獎,極大地滿足了一個孩子的虛榮心,并將之視為一種正向的心理暗示。毫無疑問,我已成為芳芳和琴琴事實上的兄長。以前,我一直認為我的童年是孤獨和患有社交恐懼癥的,對此,我要修正這份矯情。毛崽叔作為同輩人中最愛讀書的人,招干到鎮政府上班去了。這個我童年見過的最聰明的人,他的人生得失都與他過分聰明有關。他喜愛閱讀的習慣直接影響了我,讓我意識到閱讀是使人變得風趣、談吐不凡的重要原因(雖回想起來,他讀的只是些武俠和言情小說)。有一次他神秘地對我說,晚上帶我去看樣新東西。他沒有帶自己的孩子,而是獨自帶上我(也許覺得她們尚未懂事,不宜接觸)——在鎮政府會議室,我第一次看了錄像片,成龍主演的《醉拳》。

長老對我的影響似乎只在一些重要關節上。他的三言兩語,往往讓我突然開竅和醒悟。

我在媛嬌嬸家待的時間,比在自己家里還長。放學回來第一件事,便是走到他們家去,與幾個孩子抱抱親親,坐在客廳里聽大人閑話。那時,還沒裝上自來水。媛嬌嬸家廚房后院是片菜地,有一個鑄鐵的壓水井,我們家生活用水都來自這里。壓水井在過去農村非常普遍。我后來常去正強家(這個同齡人比我吃苦能干)——他一邊奮力壓柄取水,一邊與我說笑。每天放學回來,他要將一片足有七八分地的菜園子澆透。為了給蔬菜補充養分,還要按合適比例在水中加入尿液。因此,每家屋角或柴火房都備有一個尿桶。

這個大隊——我們還習慣這么稱呼,是一個著名的蔬菜種植基地。除了種植少量水稻,各家都將時間交付給種菜、賣菜這樣辛勞的農活上。這里有長勢良好的蔬菜,是官廳給外人的深刻印象。

媛嬌嬸家是周圍幾戶人家中最干凈、溫馨和充滿書香氣息的家庭,無疑也是最受尊重之家。我依然能記起他們家客廳的陳設:靠窗的位置是一張書桌(玻璃板下面壓著許多黑白照片,有合影也有個人肖像),旁邊是一張床鋪(住房還是緊張),書桌另一頭有個書櫥,里面擺放著一臺雙卡錄音機,幾排磁帶像書本一樣整整齊齊——朱明瑛、張薔、朱曉琳、李玲玉、李燕華、范琳琳、毛阿敏、鳳飛飛、成方圓、杭天琪、程琳、鄭緒嵐、蘇紅、翁安芳……我第一次認識她們,是從這臺雙卡錄音機開始。書櫥下面是一臺蝴蝶牌縫紉機??蛷d中間是兩張竹躺椅,長老和他太太通常會躺在那里,手里搖著蒲扇,你一言我一語或長時間靜默。墻上貼著電影畫報——《許茂和他的兒女們》《野火春風斗古城》《譚嗣同》《赤橙黃綠青藍紫》《泉水叮咚》。這是一個相對富裕的農民之家的擺設。我們家則不同,完全看不到這些。一則我們是臨時的過渡租戶,二則我們家的戶主——父親——常年在異地上班(即便在家,我也不認為他有這樣相對“高雅”的愛好)。媛嬌嬸以客廳為中心,東邊兩間房,一間是過去的灶屋(已廢棄不用,淪為過道),一間是長老和太太的臥室。從客廳、廚房以及往西延伸出去的是兩間車廂式紅磚房——其一是毛崽叔和媛嬌嬸的臥室,另外一間是徐老太太的寢室。

這個封閉空間內的人際關系雖親密,但并不盡然是和諧,也有抵牾、撕裂和痛楚。比如崽曼嬸與丈夫毛毛叔,三天兩頭便有一次激烈爭吵(一直持續到崽曼嬸突發心臟病去世),每次爭吵,最受苦的是家里的鍋碗瓢盆——因主人的暴怒而在空中飛來飛去。起初,泉生和弟弟丁丁淚水漣漣,頗讓人同情——后來連他們都安之若素,任由大人吵架,他們充耳不聞地玩著游戲。我家租住的房子,夫婦兩人(是近親)都在糧食系統上班,是這街坊僅有的全家吃商品糧的人家,生有兩個女兒,大女兒是個啞女,卻有著冰雪聰明的腦袋,妹妹性格安靜得幾乎讓人感覺不到她的存在。她們視我也如親哥一般。突然有一天,她們的父親出門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這成為大家心中至今未解的謎。媛嬌嬸家的美滿遭遇不測,劍劍的意外夭折,造成了全家的撕裂,長老夫婦、媛嬌嬸和毛崽叔都是受傷害者?;诤藓妥飷焊邢窬奘瘔涸陂L老胸口,此前他從不上麻將桌,仿佛街坊的楷模,之后卻忽然放任自己也成為麻將桌上的??汀鴮荡螌γ宀灰^度玩牌打麻將的說教拋在了腦后。媛嬌嬸與毛崽叔的抵牾日深,以至于后來二人關系急轉直下。我們家,比如母親,則一直未能處理好與爺爺的關系。童年的陰影像一張蛛網,覆在心中,讓我掙扎、抑郁。

毛崽叔的弟弟顯平尚未婚配,在縣國營照相館做學徒,是個愛好武術的英俊年輕人,曾在我面前表演單手劈磚。有一天,我看到他在大街上用自行車載著一個燙著波浪卷、極時髦的美女。這個幸福的人,正處在戀愛中。但他后來的妻子卻是另外一個經人介紹的長相普通的女性。

我去正強家的次數越來越多了——我上了初中,已經擺脫了一群小丫頭的“兄長”角色,我的興趣在于與同齡男孩交流閱讀連環畫、少兒雜志的心得,以及對靈異世界、氣功和武術的看法。正強有個同學阿勝,母親是縣中圖書館管理員,他經常帶書出來,與我們分享——我的文學種子,也許就是從那時開始播下。我甚至經常在正強家留宿——從傍晚陪他在壓水井旁勞動開始,到晚上兩人在一塊舊門板上練習乒乓球,到深夜共讀——我的母親,似乎在我的生活中隱身了。值得一說的是,姐姐、母親也分別同正強的姐姐、母親建立牢不可破的友誼——我未曾留意她們培育友情的細節,但她們的友誼與我們相比并不相差分毫。

與我家以及與我個人感情次之的另外幾戶,可書者其實也不少。幾個孩子牛鐵、海兵、大弟,這些童年的玩伴,以及他們的家長給我的印記——在“官廳”這個封閉的環境里,依然栩栩如生。我之所以不厭其煩地敘述,并在記憶里捕撈這過往的形象,是想說這一切已被解構。包括這樣一種宗族關系早已松動,其中好幾戶人家已經搬出官廳,在別處蓋了類似別墅的新房。過去的老宅、老人早已不復存在,包括我們這七八戶人家締結的美好關系已被拆解。我童年的玩伴們也早已走向了四面八方。

摩絲頭

到現在我都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大家都叫他“摩絲頭”。我們縣城的女人幾乎都認識他。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他的服裝店生意在縣城是數一數二的。緊挨著這家店的,還是一家家服裝店。女人們買衣服都喜歡往這條街上去,久而久之,這里便成了服裝一條街。他的店鋪看起來與別的店也沒有什么不同:玻璃門、金屬把手、卷閘門,掛在燈光昏暗的室內墻上的衣服——它們露出嘲弄般的表情,散發著來自異地新鮮的氣息,擠擠挨挨,像一個個木偶緊貼墻壁,隨時會走下來似的。賣衣服的店主,都有一種慵懶的氣質、黯淡無光的眼神,唯有理發師可以與之媲美。我們縣城最早的理發室是國營的,開在新華書店隔壁,泉生的舅舅——一個瘦弱得像猴子一樣的人,就是理發室職工。多年以后,看電影《西西里的美麗傳說》,男孩被父親拉去理發室剪頭發,我驚異地發現,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意大利西西里島理發室的情景,與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家鄉的理發室,幾乎一模一樣。國營理發室倒閉了之后,浙江溫州師傅來了,他們帶來了新的手藝、新的發型,縣城年輕女性熱衷于在溫州理發店停留。溫州師傅成了改革開放之后,我們縣城最早的理發行當個體戶。一直持續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他們才在縣城消失。“摩絲頭”的發型應出自最后一批溫州理發師之手。唯一不同的是,泉生舅舅的頭發每天都像是噴了半瓶摩絲,比《上海灘》里的許文強有過之無不及。油黑的頭發像一面光可鑒人的弧形黑色鏡面,使嗡嗡的蒼蠅無法在上面落腳。時日既久,人們只叫他“摩絲頭”。他也完全笑納這個稱呼。

表面上看,他的服裝店毫不起眼。但他最懂得女人的心理:愛美、喜新厭舊,永遠是她們不變的真理。他不僅掌握著女人的心理,也掌握著獨一無二的進貨渠道,服裝款式總與外面最流行的保持一致。因而,他的衣服是搶手貨。我們家經濟狀況,在縣城屬于窘迫的,姐姐與同齡的女孩相比,也更單純和質樸——她初中畢業,便未再讀書,而是早早地步入社會打零工,肩負起一份改善家庭經濟條件的責任。即便像姐姐這樣不追趕時髦的女孩——那是被經濟狀況抑制的結果,與她的天性并不一致——買衣服也總是以“摩絲頭”的服裝店為首選。作為不稱職的鑒賞者,我總是被姐姐帶上,為她提供意見。在官廳,與姐姐同齡的少女,包括幾位年齡稍長的少婦,她們交流時,嘴里總是少不了“摩絲頭”這個話題。

“摩絲頭最近進了一批新貨。”

“你這件衣服好看,是摩絲頭那家的吧?”

“摩絲頭的店這兩天關了呢。”

“摩絲頭……”

“摩絲頭……”

……

有一天,我翻開相冊,看到照片上少年時自己圓嘟嘟的臉,仿佛女性劉海遮擋的額頭,以及蹩腳、難看的服裝,簡直為那時的自己羞愧,以致缺乏示人的勇氣——我太太看到這些照片,發出難以抑制的暴風驟雨般的笑聲。我同時難以相信,照片上那個滿臉稚氣的少年,身上穿的衣服來自“摩絲頭”的店鋪:那個不起眼但被全城女人惦記的空間,那張被全城女性乞求的傲嬌的臉(蒼白、寬闊、布滿暗紅色刺疣)。五顏六色的衣服像潮水,在那個原本寂靜的空間里涌動,像一片秋天的樹林充滿喧嘩與騷動,那些來自廣州、溫州、泉州、株洲,以及鬼知道什么地方的服裝,在暗夜從四面八方涌入我們縣城,在這個“據點”秘密會合。它們相互之間打著啞語、擠眉弄眼,或爆發出持久的爭吵,像一群宮廷的嬪妃,卷入宮斗,變得腹黑,為爭寵而不惜大打出手。店鋪外,秋天的縣城顯得多么凄涼:消防隊的小伙子們舉著水槍,身上套著難看的橘紅色的搶險救援服,消防車發出知了般的哀鳴;灰撲撲的縣城街道,除了一條潮濕的水跡以外,便是被風揚起的塵土,以及耷拉著葉子的法國梧桐;十字街頭,百貨商店已經被個體私營商鋪沖擊得毫無脾氣;影院門口曾經激動人心的電影海報也蹤跡難覓,錄像廳里天天刀光劍影。我們縣城最著名的流浪漢及瘋婆子:五狗魔氣、金清華、仙蓮顛婆子……依然駐扎在隱秘的角落,神氣活現地度過他們黃金歲月的最后時刻。

“摩絲頭”像被女人們慣壞了的國王,有著君臨天下的沉著、冷靜和果決。他的服裝是一口價,容不得別人討價還價。那些悻悻離開的女人最后還會回來,乖乖地付錢,又怨又喜地把衣服抱走。每個月,他會消失幾天,他的行蹤,比機密文件更加讓人難以知曉。那些怨恨、嫉妒的服裝店主們,使出各種伎倆——他們拿來燒酒、熟臘肉,甚至不惜用美人計,試圖從他嘴里撬出蛛絲馬跡——而讓他說出秘密,簡直比登天還難。在那些孤絕、仿佛四周布滿窺視的眼睛的月黑風高之夜,“摩絲頭”腰間纏著錢袋子偷偷出門了。說起來,我們縣在本省都是邊緣,在贛西不知名的角落,交通不算便利——“摩絲頭”卻能克服這些困難,神出鬼沒地南下北上,哪里有新式衣服就往哪里跑,他的嗅覺簡直比獵犬還要靈敏。那是一個電話都不普及的年代,BB機、大哥大這些玩意兒,還要遲至幾年之后才出現。“摩絲頭”動用了摩的、汽車、火車甚至三輪車等工具,他有著狂熱的激情和瘋狂勁頭,對于目標有著堅定不二的信心和果敢,他在夜風中捋順被吹亂的頭發,夜不成寐地來到了理想的貨物的身邊,又神氣活現地出現在門口擠滿了尖叫著、推搡著的女人們的店鋪里。

有一天,我驚異地發現,這世界還有一種叫“詩歌”的東西。它們像小抄本,在我們縣城文化干部和文青之間秘密流傳。我第一次見到“北島”“海子”的名字,是在我們中學一個叫“小碧嶺”的文學社團的油印本上。這種仿佛長在異域的果實,與我們通常理解的唐詩不是一回事?!按睬懊髟鹿?,疑是地上霜”“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諸如此類,早已注入我們對詩歌范式的理解,經過經年的背誦、抄寫,變得不可撼動。那個操場上傳來吵吵鬧鬧的喧響,廣播里放著歌曲《五月的花海》,夏日燥熱的風送來球場“嘭嘭”和大街上汽車喇叭“嘟嘟”的聲音中,我被班主任叫到教學樓取新批改好的作文本。班主任姓賀,有著魯迅先生短刃般的胡須和鋼針般的直發——他恰好臨時被校長(一個喜歡打麻將和垂釣的衣著邋遢的人)叫去布置什么事情去了。我未與班主任碰上面,獨自留在散發著墨水和陳年木地板、辦公桌被電風扇吹起的特有的氣味中,孤單、惶恐和無聊。或許是新鮮油墨的氣息吸引我,走到隔壁洞開的油印室,我順手拿起新印制出來的《小碧嶺詩報》。這注定是個被銘記和值得命名的日子,我感覺到周圍的聲音全部消失了,我像個沉溺在深水中忘記呼吸的溺水者,目光以及身子隨著這些分行的、奇異的句子浮游:“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愛懷疑和飛翔的是鳥,淹沒一切的是海水/你的主人卻是青草,住在自己細小的腰上”……經由這些奇異的詩句,我仿佛突然領悟了語言和世界,我的生活突然變得陌生和不可理解。我從小對莫名、神秘遠方的渴念像是突然得到印證和召喚。

我驚異地想起“摩絲頭”店鋪前的女人們。如果讀到這些叫“詩歌”的東西,她們對美的追求會不會還這么膚淺、世俗和物質化?那個被繆斯女神幸運啟示的下午,和別的日子一樣輕盈、平常、明亮,但又是如此不同,我像參悟到某種秘密的僧人,或被注入一針疫苗,對庸鄙、凡俗的生活開始免疫的信眾,從此要背負一把叫“詩歌”的利劍行走江湖。一個人一旦被詩歌“種痘”,便會在周圍的人群中敏感地發現他的同道。我發現的第一個同道,是英語老師的愛人,縣委黨校的一位老師,他也擁有一個筆名:巖鷹。這是個多么好的筆名,威嚴、孤獨、犀利、睥睨一切。我也偷偷給自己取了個毫無想象力、纖弱得像個女孩子的筆名:葉子。更讓我難以忍受的是,這個充滿學生腔的筆名在全國各地校園詩報上比比皆是。然后,我又擁有了一個遠方的筆友——符合詩歌想象的、穿白色連衣裙、扎著馬尾、文靜瘦弱的女學生。我在贛江之濱的師范學校念書時,班上一位熱心的女同學又將她的閨蜜介紹給我認識,也讓我們成為筆友,并且在某次秋季開學時,她從井岡山腳下寧岡縣經停吉安,去往省城交通學校時,我們見過一面。拜詩歌所賜的這一切,讓我眼花繚亂,正如這個世界本身。我突然發現這世界不是安靜、漫長得如馬拉松賽事,而是激蕩、充滿冒險與挑戰的激流。

英語老師與她愛人“才子佳人”的形象,深入我們心中。英語老師年輕、漂亮、時髦,仿佛通過一種世界性語言掌握著更多外部信息的人,她與擁擠在“摩絲頭”店鋪前庸俗的女人們,顯得格格不入。她的優雅照亮了我們中學——小碧嶺的角角落落。而她的詩人丈夫巖鷹,有著理想的詩人形象:長發、憂郁、戴著眼鏡、煙不離手、手不釋卷??h委黨校與中學僅一墻之隔,時常在放學的黃昏,我見到他們手牽手,讓人艷羨不已。我同時不無憂傷地想到,要想寫好詩歌,必須擁有一位足以讓他產生激情和眷戀的伴侶,一位能夠照亮和撫慰他晦暗內心的女性——她足以幻化為滾燙的詩句,時時進入夢中;她就是詩歌本身,是源源不斷提供靈感和泉源的寶藏。我正是那名舊照片上有著圓嘟嘟臉、被丑陋的劉海遮住額頭的少年——對這個形象我頗有自卑之感。這形象和海子早期一樣——自卑感,也糾纏了他短暫的青春期——一個神童如耀眼的彗星孤絕地滑行在冰涼的、鮮花盛開的深藍天幕。

英語老師的連衣裙、蝙蝠衫、牛仔褲、大圓領西裝,我相信也來自“摩絲頭”,除非她在縣城之外還有其他采購渠道。“摩絲頭”店里的奇裝異服,足以讓我們對世界的新異感到震驚——它不斷吹來遠方的風,在那一點點對傳統服裝形式、花樣的突破中,讓人們的精神世界受到刺激。為了獲得一件新衣裳,女人們變得瘋狂、陌生,也變得更迷人、靚麗和自信。那是個美學大行其道的時代。美是旗幟,是武器,它摧毀一切,解構一切。甚至有人不惜為美是客觀還是主觀,大打筆墨官司。美是啟蒙和解放思想的抽象工具。我當然理解不了古人早就說過的“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當大家都去追求一種流行的、公共的美時,美其實是一種丑的東西。

“摩絲頭”已足夠讓我們縣城變得瘋狂,而詩歌更是洞開了一個少年對縣城之外廣大世界的想象。這種想象首先來自書本,我成了一個對詩歌讀物著迷的人。這是一種與我們語文課本完全不同的文本,我開始相信并追求新穎的文字和藝術,對古老的東西則充滿敵意。我深信詩歌的威力,無遠弗屆。我仿佛從那時開始,就認定了自己一生將要過什么樣的生活。

我相信那個年代本身就是奇異而溫暖的,同時也有一些“有趣”的人值得回憶。比如校長——那個總是衣著邋遢的人,我知道他不是“摩絲頭”的顧客——但他可能是那個年代我們縣城知識分子里面最聰明的人物之一。他曾代表我們縣參加地區圍棋比賽;在籃球場上,他是指揮若定的后衛;在治理縣中上,他是校史里最耀眼的人物之一。這些我都不說,我只說兩個小故事。第一個小故事是:他喜歡垂釣和打麻將,有一次,他到縣城附近一個池塘釣魚,被村民拿住,村民哪認得這是堂堂縣中校長,他被關在牛棚里。在經過一夜與蚊子、潮濕、燠熱和臭氣熏天的環境搏斗后,一個早起喂牛無意走過牛棚的年輕農民,驚訝地叫道,老師你怎么在這里!校長也不氣惱,笑嘻嘻說出原委。這位他恐怕連名字都想不起來的學生偷偷地將他放掉了。第二個小故事是:有一天,校長夫人發現孩子有發燒跡象,讓他帶孩子去醫院打針,校長說,他上午有個會議要開,拿起公文包就出了門。當校長夫人抱著孩子從醫院出來,走到縣文化館時,一個乒乓球從四樓洞開的窗戶飛出來,落到腳下。一個男人探出頭來,叫道,這個抱孩子的婦女,幫忙把球撿一下。校長夫人撿起球,抬頭看到校長的臉,嘴里開始大罵,氣得差點將孩子扔到街上……

在某種意義上,“摩絲頭”、巖鷹、校長,也許是同一個人,他們都帶著那個年代我們縣城放蕩不羈的特征。在那總是漫長的每一個晨昏,在縣城灰撲撲的面目中,在暗藍色天穹下以及有著無限多的松林、紅壤和山丘的無名角落,上演著早已被外部世界忘記的瘋狂、憂傷的劇目。

文化館干部

似乎有過一個文化館的黃金時期:人才輩出、福利待遇好、群眾文化藝術培訓開展得紅紅火火。我有一位文化館的朋友說,那時觀摩全省美展、全國美展,路費、食宿費可以報銷,而且給出差補貼。有位省領導在某次會議上也說,當年他參加過南昌縣文化館開辦的文學培訓班,在那文學發燒的年代,像追星一般聽來自本省和省外所謂知名詩人、作家口吐蓮花的激情演講,窄小的空間內高昂的情緒和涌動的熱望足以掀翻頭上的屋頂。后來,我觀看根據劉醒龍小說改編的電影《背對背,臉對臉》,起初對基層文化干部的鉤心斗角感到驚詫,后回想起自己曾與他們有過非常近距離的觀察與互動,似乎不難理解。

記得畢業前夕,美術老師廖弓力問我們畢業后的想法。留校是尖子生、學生會干部蠢蠢萌動的欲念,我則脫口而出:想去縣文化館。當時,感到廖老師臉上露出詫異的表情,我很快明白我的想法大膽而天真,近乎無知。按照國家對師范生的培養政策,我們無一例外將播撒到地區各個縣鄉的學校去。成為鄉村教師,這是絕大部分同學的命運。我也許看報紙受了蠱惑——我縣文化館一位干部因為拍攝一組題為《老土地進京記》的照片獲得大獎,而被選調到省城畫報社工作。成為一名教師,似乎不是我的理想,我的興趣在于寫作和繪畫。我已經在一些內部油印的小報上發表過一些詩歌,它們誘惑我要去成為一個詩人,而一個所謂的文人在基層最理想的單位,無外乎文化館和文聯。

我與郭佳明老師的結緣源于美術。1993年早春,在一列南下的火車上,我與他還有陌生的縣文化館的老師們,坐在硬座車廂內,經過漫長的二十多個小時的奔波,抵達了廣州市(我第一次來到這么大的城市,感到周圍摩天大樓的壓迫),然后轉乘其他交通工具,到達順德市鳳凰山莊。這是新鮮、異質的旅程。我將與本縣最知名的美術家、文化人朝夕相處。我不知道這次偶然、隨機的南下行為,其實是有組織和目的性的。這不是某個人的心血來潮,而是回應著改革開放潮流的一次創新之舉,是經過縣文化局班子會議研究并由局長親自帶隊的。我不知道,我對縣文化館的認識誤解很深,過于理想化。經過市場經濟洗禮后,我們縣文化館早已不將創作、輔導、培訓作為主業,創收和發展經濟,竟然成為中心工作。由大膽而有想法的能人牽頭組成了工作隊,幾乎囊括了全館最優質的創作力量,他們在全縣到處接單搞創收,涉及繪制廣告,制作燈箱、霓虹燈招牌,代理展陳,拍攝照片,刷寫標語,甚至接受力所能及但完全與文化無關的業務。簡而言之,只要能夠帶來經濟效益的一切,他們都做。毫無疑問,他們掘得了改革開放后的第一桶金,文化館干部以及臨時聘請的工作人員,忙碌在各個機關單位之間,個個掙得荷包滿滿。

我們這支由七八個人組成的隊伍到達順德市的時候,還有一兩個人趕來與我們會合——他們是其中一位老師的親戚,在廣東打工,似乎境況不佳;這引起了其他老師的不滿,覺得那位老師包藏私心。這點在之后的相處中屢屢被詬病。賀局長是縣文化局一把手,他親自帶隊南下,反映出他對此次合作的重視,希望是一次文化體制改革創新的契機。與我們合作的是一家私營廣告公司:順德市鳳城廣告公司。老板姓潘,三十五歲上下,個不高,膚色偏黑,人很精明。他接手這家廣告公司有幾年了,經營一般。在郭老師的游說下,潘老板對合作的前景有較高的期望,希望借助來自井岡山腳下的藝術家、文化干部之手,打造一個具有競爭力的廣告業的翹楚。他在一個豪華酒店設宴,款待了我們一行。賓主舉杯暢敘。對于二十出頭的我來說,頗感到新鮮,我的第一印象卻是,精美的粵菜對于有食辣傳統的我們來說不可口。

順德是個僑鄉,改革開放后成為富庶之地,地處珠江三角洲中部,毗鄰廣州、中山、江門,是廣府文化的腹地,以粵曲、粵劇和美食聞名天下,歷史上出過文武進士七百多人,李小龍、李兆基、鄭裕彤、陳馮富珍等人也出于此地。對于來自內陸經濟欠發達地區的縣城文化人來說,美的、碧桂園、格蘭仕、海信科龍等知名企業,是他們感受順德經濟實力最直觀的一面。他們在頭腦里勾勒出發揮特長創收的昨日種種,意圖將那小打小鬧的模式重新在這里演繹一遍。盡管是縣文化局做出的決定,但我也明顯感受到,文化館老師們各懷心思,對此次南下在意識上并未完全統一:有的雄心勃勃,眺望這南國的平原,幻想在制高點上插上藝術加設計加經濟的旗幟;有的心猿意馬,保持著小知識分子的矜持和美術工作者的清高,對打工身份的認同度不高,隨時準備逃離;有的觀望等待,將此當作一個據點和跳板,期望將個人的興趣和才能發揮到廣告之外更大的天地中去;有的隨波逐流,從不發表意見,不積極站隊,只想利益共沾,隨大流進退;有的動輒質疑,自己的想法并不明確,只是本能地什么都反對。我是被郭老師邀請加入的,本身也沒有明確的目的,我還很年輕,只想多些經歷而已。

賀局長很快就回去了。他已安全地將隊伍帶到了順德,并與合作方見了面,簽署了協議(如果有的話),對改革開放前沿陣地有了感性的認知,回去怎么匯報已經心中有數。隨著賀局長離去,我們這支隊伍的精氣神開始委頓。理想和現實的差異,在大家心中激蕩起波瀾,埋藏在內部的矛盾也不時爆發,陳芝麻爛谷子的舊賬經常在茶余飯后翻出來。我第一次見識到,一個群體、一個充滿利益的成年人的世界,這樣經不起凝視。

廣告公司在大良鎮一個游樂園里,只是里面很不起眼的一小部分。歌舞廳、游泳館、兒童樂園、酒店、錄像廳、博彩機等設施和娛樂,吸引人們前來消費。豪車、大哥大、小姐,這些明顯打上地域烙印的新鮮事物,讓我們意識到時代的發展遠超出了我們的認知??邕^贛粵邊陲的崇山峻嶺,我們感受到這里的經濟,與內陸處在不同的發展水平,思維定格在不同的頻道,文化處在不同的場域,對時政的關心也存在巨大的差別。我們被統一安置在一棟舊水泥房子三樓的一套居室里,食宿都在里面。一樓二樓屬于私人的居住領地。那是大門口的位置。經由此,人們來到一個布滿棕櫚、綠植,音響震天的讓人眼花繚亂的世界。大門外,經過下山的斜坡,是大良鎮的中心,一個電器、服裝、玩具、家私廠房林立的人口稠密的區域。

我的一個保存至今的筆記本,記錄了1993年我在順德鳳城廣告公司經歷的一些點滴。這些日記(加上隨意的文學化的發揮),像是“民間文獻”,可讓我回到那已消逝的“歷史現場”。

1993年2月13日的日記,這樣寫道:

相對于順德而言,我們來自北方。實際上,這座城市正是這樣理解的。它稱之為的北方,是文化意義上的,不僅僅和經濟落后聯系在一起。除了臨海,順德和我縣在地理上其實沒有明顯的不同。家鄉也有水牛,至今它們仍是農民主要的耕種工具之一……

博彩,是很多打工者娛樂的方式。1993年2月16日的日記寫道:

紅顏色的賭博機放在游樂園的林子里,一根在紅藍白三色間旋轉的杠子,吸引著眾人的眼球。當它緩緩停滯下來的片刻,空氣變得凝重,心臟在承受一種莫名的壓力。貨幣以籌碼的面目在盤面上出現,它們散落在不同的格子里,或者堆成一疊,押在一條彩色的格子上,它的重量,仿佛使這個盤子發生傾斜;那些籌碼,一種被機器壓制出來的薄塑料片,歡樂和痛苦的根源,它暗含著博弈、財富和經濟學,它也關乎人的恐懼、幻想和性命。當它以貨幣的方式重新出現的時候,那些曾經的持有者,他們所付出的辛勞、血汗,通過骯臟交易或公平買賣所得,它的意義完全被消解。它重新以無辜的面目出現,仿佛處子,沒有沾染一絲塵世的灰塵、污垢。而現在,它還掌握在博弈者手中,它短暫地占領一方城池,渴望沖鋒陷陣,過關斬將。但它無法逃脫作為一滴水的命運,被這沙盤一樣的轉臺所吸附。哦,無論你的欲望有多大,終歸像一滴水一樣會被一個巨大的黑洞給吸進去。有人欣喜若狂地捧著一兜籌碼離去,但這種占有并不牢靠,只要他重新在這個轉臺邊上出現,這機器就有信心讓他將兜里的貨幣拱手相讓。

那些熟客們,享有坐在凳子上的權利,嘴里咬著煙頭,這簡單的猜色游戲(紅或者藍為賭客贏,若是白色,籌碼則全部歸為莊家),卻像最復雜的運算,讓他們頗費腦筋。煙霧漫上來,升上眾人的頭頂??傆腥藝@息,為自己沒有當機立斷下注而懊悔,也有人拍臺子罵娘。這無疑助長了賭博機的斗志,它的桿子一刻不停地旋轉著,像一臺忠實的水車,劃過流水的生計和命運。

作為一個依然在寫詩的年輕人,你不難看出這所謂的日記,帶有文學的想象和比附,并非原汁原味的記錄。1993年3月4日的日記記載:

夜總會在游樂園的山頂上。從屋子走到外面的露臺時,便可以看到山下燈火璀璨的夜景。通常,山頂上的音樂像來自高處的洪水奔瀉下來,巨大的聲浪仿佛要將山頭掀翻。

那些黑色的本田、皇冠、凌志,還有雅馬哈、鈴木,無聲無息地滑向了山頂。珍貴的花木里面精心布置著射燈,使這些扶疏的植物看起來更加碧綠。這和那些閃爍在幽暗燈光下的臉龐比起來相仿佛。

1993年3月21日的日記,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

宿舍里來了兩個新人。女的穿帶白毛領的灰色皮衣,男的有一張黑瘦的臉,他們看起來像一對夫妻。文化館老師們從經驗判斷,說可能是露水夫妻。他們把旅行箱搬進了我的宿舍,并在一張簡易木板床上攤開了鋪卷。據說,這是得到潘老板的指示。坦白地說,這個房間不過五六平方米,中間劃拉一塊藍布算是隔成了兩間。我還完全沒有這方面的經驗,而他們無所顧忌地弄著“那事”。有一天晚上,我在寫《秋風漫過校園》(后來發表在《星星》詩刊1993年第9期上),突然聽到“嘭”的一聲(因他們動作過猛),隔壁床板發出斷裂的巨響……

1993年10月25日是香港歌星陳百強去世的日子。在翌日的日記中我寫道:

錄像廳里光線炫亮,人群顯得雜亂無章,一個個捕獲者張開了瞳孔中的網,屏幕上的內容暫時與門口的廣告牌無關。屏幕上這個男子,油頭粉面,襯衣上的片甲閃閃發亮,他唱得很投入,可以說是深情款款,我注意到他眼角喜悅的淚花在閃動,尖叫聲此起彼伏,隨著他移動的步伐追逐他。他懷抱中的鮮花襯托著一張熠熠動人的臉。他唱了一首又一首:《一生何求》《念親恩》《相思河畔》《摘星》……這是我第一次聽他唱歌,我覺得我有些喜歡他。

昨天,他在醫院死去。據說他長期患有抑郁癥,死時僅35歲。我來到順德時,他其實已經在香港一家醫院里成為植物人。死亡將他在我心中的完美形象上升為凄美。

所有美而破碎的東西,成為我的珍藏品?!俺罹w揮不去/苦悶散不去/為何我心一片空虛/感情已失去/一切都失去/滿腔恨愁不可消除……”

1993年12月9日的日記,記下了當年往窗外的一瞥:

窗外是一幅高達30余米的廣告牌,上面繪制的是一個新開發的樓盤:銀河大廈。

這是我們剛畫完的一幅廣告。陽光照在上面,油漆新鮮欲滴。兩個背著鋪卷的民工站在那兒目光茫然地望著面前的大街,他們正在等待某個包工頭的召喚,讓他們爬到腳手架上去,嫻熟(或笨拙)地涂抹砂漿。那樣的時刻,他的神情與現在不一樣,而是顯得生動、充滿信心,雖然這工作包含著某種危險性。屬于他們的這一時刻,還未到來。他們現在無所事事地摩擦著黑膠鞋上的泥塊,袖著手(不是因為天氣而是出于習慣)……

這本日記,完全沒有對文化館老師言行的記錄,他們仿佛根本就不存在。也許我太年輕,對他們的精神世界還把握不了?;蛘哒f我對“我們”生活之外的內容,更感興趣。我怎么可能忘了那些場景呢?尤其隨著閱歷增加,以及我后來從事文學創作,我對他們的理解進一步加深,對那個時代,對我縣社會面貌也有著自己的認知。

廣告公司當時還有兩位設計人員。一位來自湖北,瘦弱的、謹言慎行的書生模樣;一位來自江西大余,年紀稍長,臉上有一種大咧咧無所謂的神情。自然地,我們的到來,讓他們本就不穩固的位置受到威脅。很快,他們就消失了。這讓我感受到一種殘酷性。我們這支精氣神離預期有差距的隊伍,在初始階段,還是有些生氣的。我們接受了制作一個彩車的任務,我是外行,只能看著郭佳明等老師自信熟練、熱火朝天地干起來。潘老板對我們的表現也很滿意。

這是尚有春寒的日子,但也提前感到南國氣候的燥熱。游樂場每日播放陳慧嫻的歌曲《紅茶館》:

紅茶館

情侶早擠滿

依依愛話未覺悶

跟你一起暗暗喜歡

熱愛堆滿

你身邊伴情侶一般

……

這樣的時光似乎依然是溫馨的。郭老師偶爾回去縣里,不知出于什么緣故;回來時,總帶來楊老師做的蓮花血鴨。這菜肴以超乎尋常的美味讓我們感受到故鄉的召喚。我們依然不適應粵菜的清淡,生活在贛西的人們舌尖若離開辣椒簡直活不下去。

老師們放大了各自的缺點,在暗地里發泄對對方的不滿。我裹挾其中,目瞪口呆地聽他們說長道短,與我想象中的文人、藝術家形象相去太遠。

我們其中一位是縣劇團負責人,單位改革后,曾帶隊伍走南闖北,在沿海一帶靠商演維持隊伍不散,掙取工資。他非廣告文案、制作技術人員,整日靠吸煙、思考打發日子。一年以后,他承包了另一個廣告公司,自己做起了老板。有幾位老師先后找到理由,回去上班了。與大部分離開鄉土打工的農民不同,他們是文化人、國家干部,在與潘老板的相處中,絲毫沒有獲得尊重感——在潘老板眼里,我們這些人,與其他打工仔沒有什么不同。大概半年不到,包括郭老師自己,文化館干部一個不剩地離開了公司,留守下來的除了我,還有三個非文化館的受邀者。我們幾個,履行合同,堅守了一年——他們幾個,后來與潘老板續簽了合同,還在順德做了好幾年,我則回到了學校上課。此次南下之后,郭老師并未再返回縣文化館,他作為人才,調入了順德市大良鎮博物館,成為當年珠三角地區文化、教育、醫療系統眾多從贛湘引進的人才中的一位。

國畫

1996年底,我來到機關,成為縣委辦的一名秘書。這是我人生中很大的一個轉折。我從每日對鄉村生活有限的感觸,和小知識分子感傷的、詩意化的體驗中,獲得了整體性的理解本縣政治、經濟、文化、歷史和社會生活的平臺。秘書的職業屬性,可以是很窄的案頭具體文牘工作,也可以是在宏觀地把握全局背景下,對現實發展的具體問題出謀劃策。秘書是領導決策的重要智囊和助手。所謂“身在兵位,心為帥謀”。這一身份的轉換,讓我開始步入不一樣的人生——雖然后來還是螺旋曲折地轉回寫作這個職業。秘書生活,對于我的寫作大有裨益。盡管當初身處其中時,我感受到的并非愉悅,而是痛苦。當時,我的詩歌創作一度停止了。我可以選擇像很多文筆尚佳的年輕人那樣,從此以一手錦繡文章為職業生涯增光添彩而助益仕途——我很可能走上這條道路,但我警惕并抗拒成為這樣的人。我在機關里接觸到很多同事,不少人年輕時愛好文學,寫詩,寫散文,在他們行政生涯中這些成為只能緬懷和回憶的“文化遺產”。我初入機關寫不出東西的煎熬和痛苦,我想他們都曾經歷過。寫作依然是我的理想。雖然,當時的我依然是在一個相對陳舊、窄小的機關大院里工作,這些內容難以成為文學的素材,它抑制著文學的想象力,不能上升為打動讀者的情感和經驗。在這里,文學的筆墨很難有發揮的余地。這是我當時痛苦的根源所在。今天回頭來看,寬闊的視野和具有交鋒性質的現實生活經驗,恰恰是文學可以走得更遠的支撐和底蘊。

正是在這個時候,忽然之間,《國畫》這部小說火遍了全縣(當然也火遍了全國)。雖然不能說到了機關干部人手一冊的地步,但也大致差不離。小說作者王躍文曾是如我一般的基層政府的秘書,寫作這部書的時候,仍在省政府機關從事文秘工作?!秶嫛返幕馃?,似乎是對我理解的機關生活難以下筆的反證——相反,官場題材書寫在明清時期大有作為,如晚清四大譴責小說:李寶嘉《官場現形記》、吳沃堯《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劉鶚《老殘游記》、曾樸《孽海花》,讀者并不陌生。《國畫》開啟了“官場小說”的書寫熱。一度,真實或臆想的官員生活的狀態,大量出現在或精彩或粗制濫造的所謂“官場小說”中?!秶嫛肥冀K是無法逾越的高峰,究其原因,官場只是標簽,文學性與藝術性是這部小說暢銷的根源所在。

我從一個相對開放,四周是草木莊稼、農人田野、朝露夕陽的生活圖景中,來到了一個有鐵門和門衛的高墻大院之內,在連咳嗽似乎都得小心翼翼、寂靜得有些漫長、荒蕪、堅硬的時光中,在一個坐著六個秘書的大間辦公室內,整日與剪刀、糨糊、報紙、刊物、稿紙、文件為伴。電腦還沒有普及,鋼筆依然是我們主要的書寫工具。擬好的稿子,自己拿到打字室,交給專門的打字員(通常是年輕的女性),打印出來后自己校核。

秘書性情各異,文字能力不同,頭腦靈活度有差異,社交面和協調能力有大小——這都直接影響到其后的發展。我這個原先怕與領導干部打交道的人,開始要每日近距離地接觸、觀察他們。這些通常西裝革履(在夏天則是白襯衣、深色褲子),手拿公文包,要么頭發一絲不茍、要么禿頭而通常都顯得器宇軒昂、滿臉紅光的人,每日匆匆忙忙地在我面前出現。他們更多的時候是在一間間帶編號的辦公室內,在辦公桌前(桌上插著國旗、擺著內線電話機、放著文件夾)奮筆書寫、閱批,或與下屬、投資者、拐彎抹角的來訪者對談;他們離開辦公室,走下樓梯時的步履總顯得匆忙,有人幫著拿水杯、提包;他們彎腰鉆進樓前的汽車里,一溜煙地去向只有少數人知道的地方。

成為一個秘書以前,我很少將目光聚焦在我們縣的土地面積、自然資源、人口、經濟發展狀況、產業結構、文化背景等這些宏觀的主題上。我的關注點更具體,更細微,正如我在散文集《江南未雪:一九九○年代一個南方鄉鎮的日常生活》序言中所說的:

一個鄉村教師在黑夜中的感受,一個在田野里躬耕勞作的農民的內心想法,一個理發店里的小姑娘茫然的目光,一個火力發電廠的工人灰藍的工裝,一個鄉村收稅人騎著摩托一馳而過的背影;甚至一片山岡,一條村道,一片田野,一條鄉村公路……

我以親歷者和目擊者的身份看到并感知這一切。隨著環境的改動,眼前具體的人和景(暫時地)消失了,我整日被抽象的數字、經濟術語、形而上的聲音和虛擬的藍圖所包圍。在機關大樓冗長的白晝和沉沉的夜晚之中,我離一種有質感的、真切的生活越來越遠。這是一個悖論。掌握實情,調查研究,本是機關干部特別是秘書的基本要求,但實際上,因其工作性質,遠不如各行各業的從業者的感受更直接。

這個機關大院,大概在民國時期就是全縣的行政中心。我讀小學時,有個好友就住在這個大院里。當時,這棟辦公樓(建于1990年代初)的位置上有一棟古老的宅子,類似于鄉間的祠堂(以前的公署),有個院子,住著幾戶干部家屬。我同學家就在其間。這個院子,草木扶疏,在我成為秘書之前,我來過一兩次。那時,我以一個文學青年的身份,去拜訪縣文聯的彭老師。這位從鄉土走出來的作家,已經去世多年了。我記得當時自己將發表的詩歌樣刊給他看時,他臉上露出的驚訝表情。這是一間灰撲撲的房子,似乎常年沒有打掃,窗子也不常打開,暗紅油漆面舊桌上堆放著《今古傳奇》《山海經》《故事會》之類通俗文學雜志及年代可以上溯到一年以上的沾著茶漬發黃了的報紙。煙灰缸里插滿了煙頭,像一株模樣怪異的菌群。桌邊有一張布滿窟窿的藤椅。墻上掛著一排用夾子夾住的賬單式的文件,自上墻以后,怕再也沒有被翻閱過。說實話,我當時對縣文聯的印象,實在不佳。縣文聯緊挨著縣委宣傳部。我叔叔大學畢業后,就分在宣傳部工作,他以此為起點,做了一輩子行政工作。我似乎在重復叔叔的命運,在那個安靜的大間辦公室,陷入沉思默想。顯然,我們的辦公室與縣文聯至少在整潔度上不可同日而語。眼觀六路、手勤腳勤,似乎是不教自會的功課。我們每日早早到辦公室,打開水、拖地板、抹桌子是一天工作的序曲,其他秘書還會給領導辦公室收拾??h委主要領導各配有一個年輕人負責內勤,他們就住在辦公樓的某間房子內。我是縣委主要領導的文字秘書,內勤事務由一名負責內勤的小伙子去完成。我曾經在宣傳部一張玻璃板下看到用工整的楷書寫的一行字: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這位未曾謀面(已經調入市委宣傳部工作)的有抱負者,通過這種方式提示自己要勤快,同時表達雄心——這讓我想起魯迅先生上私塾時刻在桌子上的“早”字。坦率地說,我當時并非完全是欽佩,而對這直露的表白稍有反感。天下畢竟不是誰都可以掃的。

當時,我們縣是個貧困縣,屬于革命老區,人口少,產業不鮮明,農業缺乏特色,工業不強,儲量豐富的煤炭開始枯竭。這里的人崇文重教,那并不輝煌的歷史總為人們津津樂道,人們愿意相信并去“創造”一個個動人的故事來讓自己滿意;同時,那質樸、渴望富裕的人們,在田間、集市、車間、街上,投來古老的哀愁般的目光,像午后的風,席卷在山嶺和丘陵縱橫的土地上。這片被吳風楚雨浸潤、交織著詩書禮樂與巫蠱覡術之風的邊地,這片土地上生長的人們喜辣、喜血食,遠在東周時期就有文明跡象出現——我自小生活其間,熟悉它的氣息和人們臉上的表情,熟悉小販走過街頭巷尾的叫賣聲、街頭青年血氣方剛(肩膀和脊背有刺青、頭發染成黃色)的樣子、青筋凸起的農人一邊用黝黑的腿踩在水田一邊鞭打黃牛、紡織女工溫實然而空洞的眼睛、一個即將退休的干部松軟的脖頸和灰白發鬢、一個賣菜老嫗患有風濕的肩膀和膝蓋……我仿佛全都洞悉。當我以一個詩歌愛好者、一位鄉村教師的眼睛去看待這一切,我總有一種想默默地走到桌前書寫的沖動;而當了秘書后,我似乎成了一個肩負某種使命的人,參與到改變他們生活的行為中。我當時的這種想法,現在想來,顯得多么可笑啊。

我成為秘書不久,有一天,一位年輕、美麗的女性拜訪我。此前我并不認識她。我不否認在那個光線明亮的上午,她的突然來訪并沒有給我造成困擾,相反讓我感到愉快。我那時的辦公室在四樓——還沒有搬到三樓那個六位秘書共用的大間辦公室。這是政策研究室的一間辦公室,我和主任共用一間,恰好他出去辦事了。我的工作主要是搞調查研究和撰寫報告。這位女性帶著剛走出校園不久的清純,也帶著善于溝通交往的潛力與我聊了一會兒天,稱是我的師妹和仰慕者。說我那些發表在《萍鄉日報》上的詩文她都讀過——我當然更希望她說的是不在她視野范圍內的《星星》《詩神》《星火》之類的雜志——然后,她拿出一篇稿子請我“斧正”。這是一篇演講稿,這個幼兒園教師為即將登臺演講所做的準備。我看了一眼這篇手寫的稿子,字體的笨拙與她姣好的相貌之間存在太大的反差——這讓我想起約翰·契弗的小說《五點四十八分的慢車》中曾給我留下較深印象的一句話:“她的書法給他一種感覺,即她是某種內心——某種情感——沖突的犧牲品,這種沖突的爆裂程度破壞了她在紙上書寫的筆畫的連續性。”這位看起來信心滿滿、樂觀的女性,自然會有與小說女主人公登特小姐完全不同的命運。她那天下午還在我辦公室坐了好一會兒,我當時愚蠢到沒有理解看稿、改稿其實也完全可能是個借口。許多年以后,我成為一個真正的寫作者,有一天,縣里的一個文友請我們吃飯,說幾個非凡的女性想結識我們夫妻——她們以我們這對作家夫妻為榮。這幾個在縣城品位不俗、氣質高雅、引人矚目的女性——我當時并未一眼認出她也在其中,而那天的飯局也可以說是以她為中心展開的。她成了一名校長,全身上下洋溢著一種知性的、成熟的美麗,與我當年初見之后對她未來的預想完全相符。

這樣的插曲,在我的秘書生涯中,僅僅是一個細小的漣漪。此后,我逐漸進入狀態,看起來與別的秘書別無二致,屬于勤快地掃地、打開水、端杯子、寫材料的角色。我很驚異,與我現在見到的機關干部八小時之外幾乎不來往的情況不同的是,我們辦公室十幾個同事之間在工作之余也很親密。周末會輪流在各家打牌、吃飯,彼此的家屬都很熟悉,搞得真像是一家人似的。

我自認為從來不是一個出色的秘書。一個有些人文情懷的年輕人,并不適合在機關里做秘書。他可以在學校、出版社、研究機構、文化單位發揮作用——正是這樣,千禧之年歲末,我突然得到機會,調入了省城從事文學創作。我離開故鄉有二十多年了?,F在發現,故鄉不是一個記憶、概念,不是一段情感、一種血脈,更不是一個背景,我們自己就是故鄉的一部分。正是這樣,我們在異鄉,將自己活成故鄉。

把異鄉活成故鄉

我很多未曾親歷的故事,來源于他——另一個郭老師(郭佳明的堂弟)的講述。這個學者,正是當年我讀師范時,在報紙上看到的憑著一組獲獎照片,調到省城來的那個人。他身上有種蓮花男人的典型特征:急公好義、質樸卻頭腦靈活、不善于家務但擅長交際,最主要的是家鄉觀念重。只要是故鄉的召喚,他就會是二話不說首先響應的那個人。記得千禧年那年,我們縣建成了據說是全省最大的縣級廣場,主政者倡議蓮花籍在外人士捐款,以彌補建設資金的不足。我記得郭老師捐出了五位數,在捐款者當中數額名列前茅。就在前不久,我們幾個老鄉一起聊天,一位記憶力超群者(他能完整地背誦王勃的《滕王閣序》和郭小川的《祝酒歌》,這些儲存在他腦海里的篇章不下百篇)說起一個故事:那是另外一次家鄉發起的募捐,這位在某廳擔任處長的老鄉,向郭老師看齊捐出了五千元,后來發現郭老師的五千元是在為家鄉助力的一個項目中的扣款。朱某(這位“朗誦家”)半開玩笑地說:上當了!這很能說明郭老師急公好義但并非沒有頭腦。他身上有種感召人的熱情,但表現出的卻經常是一個批評者的、怒其不爭者的姿態。他最大的興趣是研究學問。通常,他身上卻貼著喜歡打牌的標簽。關于家鄉的歷史掌故,我沒有見過比他更了解的人。他是從文化意義上、民俗學的角度來敘述這些故事的。每次有郭老師參加的聚會,我都特別興奮和期待。我像個比讀者更期待新的精彩故事的那個人。

他總讓我想起波蘭作家布魯諾·舒爾茨小說中的父親形象:“父親,那個不可救藥的即興詩人,那個異想天開的劍術大師……”(《裁縫的布娃娃》)“父親自覺地越來越遠離了那個快樂的世界,逃進想全身投入的艱難晦澀的學術領域?!保ā端兰尽罚?/p>

有一天,我來到他在畫報社的辦公室。剛在一個已經顯出破損跡象的真皮沙發上落座,我的視線碰到零亂的辦公桌上一只仿佛從遙遠的縣文聯暗紅舊桌上移來的“像一株模樣怪異的菌群”的煙灰缸時,他便急不可耐地向我談起董其昌——新近他在《新華文摘》上看到了一篇關于董其昌的文章。他談到董其昌“惡霸地主”的行徑——“驕奢淫逸,老而漁色,有多房妻妾,且招致方士,專請房中術,竟到了變態的地步”,已六十高齡的董其昌竟然看中了諸生陸紹芳佃戶的女兒——年輕美貌的綠英姑娘。更可惡的是,他的幾個兒子都相當專橫,尤以第二個兒子董祖常最為狠毒,帶了人強搶綠英給老子做小妾。緊接著,他突然話鋒一轉,大贊董其昌的書畫理論“南北宗”:“禪家有南北二宗,唐時始分。畫之南北二宗,亦唐時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則李思訓父子著色山水,流傳而為宋之趙干……南宗則王摩詰始用渲淡,一變勾斫之法,其傳為張躁……”(見董其昌《畫禪室隨筆》)他幾乎一字不落地把這段中國山水畫史上影響深遠的話給背出來了——我發現,在博聞強記的功夫上,他一點不落后于前面那位朱君。郭老師好抽煙,修長的臉膛通紅,不再豐茂的灰白頭發不時被電風扇吹起(他不斷地用另一只手縷直,而夾煙的那只手,半天沒動,煙灰像一只彎曲的、開著玩笑的毛毛蟲),他睥睨的眼神里射出激動的精光,略微彎鉤的鼻子一聳一聳,說話時,嘴巴張開——以一種等待回應或者思索者的停頓引導著對方的思路,牙齒經年遭受煙熏已變得黯淡無光,并略有黑黃色。他的談話很有吸引力——他是那種很愿意交談的、誠懇的人。我注意到,他桌上有研好的墨和一張冊頁大小已勾畫了幾筆山水輪廓的宣紙——他竟有些羞澀地說,他開始在學習國畫?!笆紫纫牍拧保霸谌》ü湃酥蝎@得技巧”,他接著說起宋元的范寬、郭熙、李唐、馬遠、王蒙、黃公望、曹知白及清初“四王”。他滔滔不絕,顯然在繪畫理論上已經走得很遠,為即將退休從事繪畫創作作了充足準備。他掃了我一眼——仿佛具有看透我心思的靈異功能,說攝影(他是全省僅有的兩位中國攝影家協會理事之一)不能算是藝術,最多只能算是科技+美術,是近代技術進步的產物,依附于繪畫上的一個視覺藝術的旁支。他并非信口開河,胡言亂語,而是建立在閱讀、感悟的基礎之上。他自豪地講起老家“郭家里”的故事,說,你是作家,如果聽我講這些故事,可以寫成厚厚幾本書。他隨口說起我曾寫過的他家鄉的“神祠”——叢林寺,一只身上插刀吐血而亡的豬(它倒地處成為神祠選址地);那個村善出教師和算命先生——1970年代,村里的算命先生結隊去縣政府上訪的故事,我至今印象深刻。他毫不避諱地說,自己很懶,四體不勤,家務事不做一分。他用家鄉諺語形容自己——“蛇鉆入屁眼都懶得扯”!他自豪地說,小時候,因為不愛干農活,被村里耆老詬病,母親義正詞嚴地護短:我兒子是干農活的人嗎?他將來是要做秀才的!

無論如何,郭老師出自一個社會結構復雜,同時人才輩出的村落。這個“郭家里”的地域,橫跨了數個行政村。我們老家通常說:“郭家里,郭十里”(意即范圍達十余平方公里)。這個村落,與擅長朗誦的朱君那個離縣城一兩千米的“蓮花村”相仿。那個村子,有蓮花橋等古跡,我們蓮花縣的縣名與此有關。朱姓,在我縣不如李姓、劉姓顯赫,但出過至今為人津津樂道的人物:一門三進士(父親朱之杰及兩位都入翰林的兒子朱益浚、朱益藩——后者是清末光緒、溥儀兩位皇帝的老師)。該村另一位進士朱壽慈,曾做過白鷺洲書院山長。朱家人騎馬、坐轎,村子也叫花塘官廳——我未曾考證花塘官廳與我家所在的琴亭官廳二者之間的關系。琴亭官廳早已傾圮,花塘官廳歷經百余年依然完好。

朱君曾在南昌一家酒店擔任老總多年。那家酒店的特別之處,就是屋頂戴著一個金光熠熠的巨大皇冠——那象征氣派、豪華的浮華標志,老遠便能從洪城路的建筑群中一眼被認出。酒店頂著那皇冠從二十世紀來到二十一世紀,如同一個穿著一套舊西裝依然不愿意扯下標簽的人,時時刻意讓你注意到它的存在。朱君的普通話帶著濃濃的鄉土味兒——我們那獨特的口音,外人一聽便知道來自哪里——每次他即興朗誦,我在他身上,在那抑揚頓挫的氣流造成的鏗鏘音節中,仿佛看到那戴著金色皇冠的酒店在眼前浮現。酒店門口有幾個印度男子,盛裝打扮,彬彬有禮地向賓客提供周到服務(他們不僅會說普通話,而且會講地道的南昌話)。我不知道他們是否適應這里不給小費的習慣。一個高校副校長老鄉,曾在一個小范圍內介紹蓮花男人的特點:一會寫字(大多能寫一手過得去的硬筆或毛筆字),二會做菜。會寫一手漂亮的書法,在我們那里很能抬高門面。寫字的傳統,在家鄉,可謂源遠流長。這一點,也體現在朱君經營的酒店中,一樓的墻面和柱子,掛滿了某次征稿收到的書法作品,作為裝飾和酒店文化的一部分。這些書法,在金碧輝煌的大廳,像笑語喧嘩的鄉賢,帶著某種遺老遺少們僵硬的、作揖客套的舉止,望著來自五湖四海的客人們,而忘了時間并在時間流逝的無聲中變得衰老的自己。

在酒店大廳那易于流逝而讓人迷幻的時光,和酒店內部空間所營造的一種似是而非的夢幻情調中,我看到墻上的書法在嘩啦啦地“唱歌”,就好像它們常年被壓抑的某種品性得到釋放,像一群循規蹈矩的孩子突然獲得了放肆、粗野的權力。無疑,我這個老鄉是始作俑者。他任性而直率地拉近了書法與百姓的距離,將它們從展廳、博物館那高高在上的位置請下來,讓它們來到普通老百姓身邊——甚至,這棟涉外酒店,還成為推廣國粹和傳統文化的一個“民間舞臺”。我們被朱君邀請到酒店品嘗一道特色菜——蓮花血鴨。這道據說“不亞于蓮花本地手藝”的菜肴,是想激發我們這些異鄉人的鄉愁嗎?一只游進城市的鴨子,頭戴著金光閃閃的皇冠,是要告誡鄉族子弟,擺脫鄉土的羈絆才能真正成功,但最后,還是想回到那不可能回去的故鄉?我記得小時候,聽大人形容某家有實力,說“他家是開飯店的”。開飯店,無疑從小成為千萬個孩童懵懂的理想。我想起開服裝店的“摩絲頭”,身上的神秘色彩和仿佛活在自己夢幻色彩中的特質,與朱君有著某種相似性。

記憶是生命成長、遠航的某個起點。記憶是無時無刻不在累積的,撥開記憶錯亂紛繁的迷障,總能找到那最初的原點——它始終在召喚、引導著我們回到故鄉。

李曉君,作家,現居南昌。主要著作有《時光鏡像》《暫居漫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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