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魏徐璐 重慶大學建筑城規學院 碩士研究生
公元初,古羅馬建筑學家維特魯威(Vitruvius)①創作出《建筑十書》②,提出了建筑三原則,即堅固、實用、美觀。三原則之一的美觀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代表著一種可以用數字衡量的科學美、邏輯美。古希臘文化將人體視作完美的存在,并將人體比例賦予建筑,其中最經典的例子就是柱式——以柱徑為基礎,按照特定的比例計算出柱頭、柱身及柱礎的尺寸,甚至基座和山花的尺寸也根據柱徑來定,是一套很成熟的定型做法。在當時的審美環境下,建筑“美觀”具有了絕對的標準,即可以用數字來檢驗建筑的美感。
17 世紀中葉,法國建筑界圍繞“建筑的美感”這一話題產生了辯論,建筑師克洛德·佩羅(Claude Perrault)③對維特魯威提出的比例關系學的普適性發出質疑,提出了歐洲近現代建筑理論之一的“建筑美學的主觀性與客觀性”。作為經驗主義認識論的代表,佩羅將維特魯威的勻稱概念劃分成對稱式勻稱和均衡式勻稱兩個部分[1]。對稱式勻稱,也就是軸對稱,是客觀美的絕對標準;均衡式對稱,即比例,由個人長期審美經驗來決定。對佩羅來說,比例不是無可替代的自然法則,而是后天形成的“建筑師之間的共識”,是經過長期實踐積累下來的習慣和約定,因此具有可變性和范圍性。
佩羅區分了兩種美學的基本原則——客觀性與主觀性。在客觀性的解釋中,他認為客觀美應該基于對建筑的使用和最終目的,因此評價標準包括堅固、健康和適用;主觀美則是個人的審美和習慣。佩羅的觀點運用在柱式中也體現了客觀美和主觀美,前者認為每種柱式都存在通用標準,這一點是對維特魯威三原則的肯定;后者是指審美會隨著時間、地域而改變,所以不斷地微調也是允許的。他針對古典柱式的數值比例體系,建議將所有數值平均化,為每種柱式建立一套簡單的規則,同時為建筑師提供一些主觀能動的余地,從而促進當前的實踐發展[2]。
相比之下,佩羅的助手,“相對主義美學”的代表——勒·克萊爾(Le Clerc)④完全將建筑審美“個人化”,對建筑美的普適性嗤之以鼻。佩羅的美學兩原則理論和克萊爾的觀點相比,并不是完全否定比例科學,而是也支持主觀美的存在可能性。因此,佩羅的美學兩原則理論可看作是客觀美向主觀美過渡時期的觀點。
維特魯威認為人體比例是最完美的比例,建筑中理性的邏輯美感主要體現在比例、對稱上,古希臘時期的建筑都或多或少地受到理性觀念的影響,如帕特農神廟的立面設計上能看到黃金分割比[3](圖1)。建筑的比例美在古羅馬被定義成絕對的規范,但在17 世紀,隨著思想審美解放的發展而受到質疑。克洛德·佩羅認為美應該是社會的一種普遍共識,能夠隨著時間、地域、審美的不同而發生變化。

圖1 帕特農神廟立面比例示意(圖片來源:作者根據參考文獻[3]改繪)
建筑客觀美是客觀存在的,而當建筑中的某種元素與人產生化學反應的時候,建筑美的主觀性就產生了。克洛德·佩羅的美學兩原則理論實際上是對維特魯威美學原則的繼承和發展,在客觀美的基礎上延伸出了主觀美,將時代、地域文化和個人的審美融入基本的通用標準中。
現代一些建筑師沒有把握好統一與個性之間的平衡而導致了建筑兩極分化,要么普普通通,要么跳脫怪異。盡管佩羅的美學兩原則理論提出之時的社會環境與當代社會有很大差異,他的觀點并不完全適用,但他將建筑美感拆分為“客觀美和主觀美”的思想仍然能對目前的建筑設計起到指導作用。
隨著社會的發展,基于比例的理性美逐漸沒落,激情比理性在創作中占據更主導的地位。建筑審美具有主觀性,但美的根源存在于客觀事物之中,這是法國思想家狄德羅寫作《美的根源及其性質的哲學探討》一書的基本出發點[4]。現代社會對于美觀沒有一個絕對的標準,而是經過長期實踐總結出來的社會共識,即絕大多數人的審美一致性。因此,現代社會的客觀美不是絕對規范,不具有唯一性和普適性,會在將來隨著時間和空間的改變而發生改變。每個時代都有對于美的不同理解,客觀美可以作為當下時代的“標準”,并可基于此標準發揮設計者的主觀能動性。
建筑美的客觀性涉及很多元素,如材料、結構、構造、邏輯關系、與周邊環境的融合度以及文脈背景等。對不同背景的建筑使用合適的元素,使住宅看起來是住宅,展覽館看起來是展覽館。設計出一個“標準”的建筑作品,需要設計者長期的經驗積累和習慣養成。
建筑美的客觀性是應該被肯定和重視的。值得思考的是,客觀美有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在當今社會,建筑創作是非常自由的事情,形體、空間、色彩等要素均不受限制,建筑師可以自由地在設計中表達自己的想法和個性。這種社會環境一方面來說鼓勵了建筑師的創作激情,但另一方面也縱容了一部分矯揉造作、不合情理的建筑。重慶來福士廣場的設計為了呼應重慶的碼頭文化并展現自身的地標性,在形態上模仿了帆船的形狀,寓意“揚帆起航”。設計者想通過獨特的造型方式去體現文脈,但忽視了建筑美的客觀性,在比例尺度、環境協調性上沒有達到客觀美應該有的基本標準,而導致建筑存在“突兀感”,與周圍環境對比強烈。
一味想要表達設計的特殊和意義,卻忽視了基本的客觀元素,比如構造、尺度比例、色彩、與周邊環境的融合度等,從客觀層面上來說都稱不上是能讓人感受到“美觀”的建筑。因此,自由設計并不是完全自由的,沒有客觀限制的自由極有可能導致另外一種不好的結果。即使佩羅批判了維特魯威的比例美學,但他并不是將比例拋棄掉,而是在基本的標準上,認為應該有符合建筑師審美和時代審美的微調。美的客觀性或許不能為所有人所認同,但由于美的客觀存在,所以大部分人對于同一建筑的美學評價具有一致性,這種一致性或稱“相同的認識”正是我們進行建筑創作的基礎[5]。
客觀美不是絕對標準,而是經驗累積形成的約定俗成的觀念。能夠迎合大多數人的審美需求,可以說建筑作品已經具有基本的美觀了。
佩羅提出的建筑美學兩個原則中的主觀美(臆想美)表達了審美的個性化,無論是設計者還是觀賞者,評判建筑美的標準都不一致。大部分人的審美具有一致性,因此順應時代的建筑會受到較多人的肯定,而略新奇的建筑只能得到一部分人的贊賞。審美的主觀性是由建筑設計者與觀賞者的無數次對話實現的,“高山流水遇知音”,建筑在能欣賞它的人眼里才是美的。1672 年法蘭西建筑學會⑤討論建筑中的“美感”問題,提出美感的共識在于能夠使那些具有“教養的人”感到愉悅。“有教養的人”,就是那些與建筑有故事或是恰好具有建筑背景相關知識的人。
對應建筑客觀美的幾個要素,色彩、結構、構造三個元素屬于純物質,給人的感受比較固化,設計者想要什么感覺就多使用某種元素的內容,觀賞者偏好什么風格便會產生更多喜悅感。理性和邏輯關系這一元素以“比例”為基礎,如近人尺度的建筑帶給人親近感,而跟人的尺度相差甚遠的建筑給人壓迫感。往往與宗教、政治相關的建筑會特意設計,比如日本的茶室入口高度只有0.7m 左右,目的是為了通過狹小的空間讓人忘記現實的身份地位,回歸平靜的內心。人都有親近自然的本性,與周邊環境融合度高的建筑自然更會引起人們的愉悅情緒。
建筑設計者希望通過建筑作品表達某一個文脈,表現手法是多種多樣的。文脈包含了歷史、地域、人文和社會生活這四種情況。比如說老房子,已經是那種需要修繕甚至拆除重建的舊建筑,客觀來說體現了修建時期的社會經濟實力,在歷史的層面上是有意義的、美觀的;主觀來說,在有居住經歷的人眼里,看見這種透著“老”的房子,“回憶”的化學反應產生了,建筑在這類人眼里就是美觀的。地域建筑的風格是適應當地地形、氣候環境的,從形態、構造到特殊設計都是從地域中生長出來的,放到其他地區便不適合。比如四川大學喜馬拉雅文化及宗教研究中心,設計者意圖用現代手法來表達地域性,實現傳統文化與現代風格的融合。當人們看到研究中心的屋頂、立面材料、細部裝飾時,會知道這是一個川渝地區風格的建筑,這就是“川味”。人文建筑是對歷史名人的緬懷和尊重,設計師的表達手法要切合人文背景,表達敬意,達到錦上添花的效果。社會生活是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映射,包括了習俗禁忌、社會結構和宗教習慣幾方面的內容,它們給建筑帶來的影響是也巨大的,符合當地生活習俗、宗教信仰而有著獨特生活氣息的建筑會讓人有歸屬感。
總的來說,建筑設計者用基于審美、習慣的不同設計手法在建筑的客觀基調上添磚加瓦以達到自己的審美目的,從而使建筑有了主觀美。主觀美不能過度體現,但也不能沒有。缺少主觀美的建筑像“機器”,只提供了功能而缺乏個性,導致自身沒有辨識度,進一步造成了城市風貌千篇一律的現象。
“建筑如何算是美觀”這個問題從古至今一直被人議論著。從古羅馬時期維特魯威總結的代表理性邏輯的比例美,發展到17 世紀克洛德·佩羅提出的美學兩原則——客觀美、主觀美,再到現代社會盡情表達個人審美的主觀美。沒有主觀表達的建筑會千篇一律,沒有客觀約束的建筑會不合情理。主觀美生根于客觀美,又反過來影響客觀美,二者在建筑設計中缺一不可,建筑師應該在中間找到一個平衡,既尊重當前大眾審美的一致性,又勇敢地表達基于歷史、地域、文化和自我的個性化,共同營造一個和諧又個性的社會環境。
注釋:
①維特魯威(Vitruvius):古羅馬作家、建筑師和工程師,撰寫了《建筑十書》。在書中表達了他理論聯系實際的思想觀點,用科學、實事求是的態度去總結建筑經驗,并最早提出了建筑三原則“實用、堅固、美觀”。
②《建筑十書》:西方古代保留至今唯一最完整的古典建筑書籍。
③克洛德·佩羅(Claude Perrault):法國建筑師,設計并參與建設了法國盧浮宮東翼,翻譯了《建筑十書》。后在其撰寫的《古典建筑的柱式規制》中,提出建筑設計不是由無可置疑的先例來決定的,是由理性以及變化著的民族鑒賞力決定的。
④勒·克萊爾(Le Clerc):法國建筑師,克洛德·佩羅的助手,“相對主義美學”的代表人物,其建筑理論被稱為“主觀美學”的代表。
⑤法蘭西建筑學會:成立于1671年,由路易十四時期權臣科爾貝發起建立,每周舉辦一次例會并討論建筑學方面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