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糲的生命力

這天晚上，父親接了一個電話，突然就操起了河南話。不用說，這肯定是老家的保林叔打來的。

這個保林叔是父親的堂弟，小父親10歲。十多年前罹患胃癌，在武漢中南醫院做的手術，切除了四分之三的胃，之后每次進食只能吃半個饅頭的飯量。

我結婚那年，這個做過胃癌手術的保林叔輾轉一個小時汽車、六個小時慢火車，背了自己種的70斤棉花到武漢，說給侄女打棉被當嫁妝。

看到兩座山一樣大的麻袋壓在保林叔瘦小的身體上，父親很過意不去，說家里啥都不缺，也不打個電話，知道了肯定不會要他來，怕他身體吃不消。可是保林叔卻不以為意，說現在慢慢的一頓能吃一個饅頭了，老伴兒每天給他做面湯、肉粥，少吃多餐，一天吃五六頓，身體早就不妨事了，精神好得很。

過了幾年之后，保林叔又來武漢了。這次，是陪老伴兒做結腸腫瘤手術。

我們這些旁人心里酸楚得很，可保林叔卻說，沒啥，還幸虧省城有親戚，聯系了這么好的醫院……

生活在重度依靠勞動力的農耕社會，自幼喪父的保林叔，自然不可能愚鈍麻木。相反，由于見多了眉高眼低，看慣了人情冷暖，他比常人更敏感聰慧，自小吃苦耐勞，農活、家務、木工樣樣能干。

可他在面對困境時，卻讓人看到了一種粗糲的生命力。這是一種耐力，一種積極開朗、從容淡定的心態，是一種不讓自己受傷，或者受傷后更快愈合的能力。

“俊里搞了個老三？那好啊，你有福啊，兒孫滿堂的……”父親高亢喜悅的聲音，把我從回憶中拉了回來。俊里是保林叔的兒子，之前十幾歲便去了杭州打工，現在已經是個30歲的大小伙子了。生了二胎之后把保林叔兩口子接了過去，幫忙帶孩子。

現在一家6口人在杭州做小吃店維持生計。保林叔燒得一手好菜，便擔當起了大廚，和老伴兒子媳婦起早貪黑地一塊兒忙活。

現在顯然是日子越過越紅火，兒子媳婦連三胎都要上了。

這個保林叔沒得病之前我見過。務農的人顯老，他看上去就像莊稼地里曬干了的菜蔬，經霜歷雪，變得干癟堅硬，卻又有著粗糲的生命力。

莊稼人生計艱難，如果收成好，那是上天眷顧，倘若不好，就得拉點饑荒。所以他們喜歡將新鮮菜蔬曬干，容易保存，也可以在青黃不接時以作充饑之用。雖然沒有新鮮菜蔬水靈好看，但卻經久實用。況且，缸豆干、茄子條也別有一番獨特風味。

父親這一輩的人，總喜歡說大棚蔬菜差點意思，沒有味道。尤其是母親，非常執著于霜打過之后的菜薹才好吃。

這大概也像人一樣，如果總是被保護在溫室里，不經歷風霜雨雪，便會顯得稚嫩蒼白，沒有生命的韌性，缺少對蒼生的悲憫。唯有承受了一次次打擊，也扛過了一回回坎坷，歷經生活磨煉、歲月苦難之后，才能返璞歸真，珍視平淡生活中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