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紅旗
摘要:黃召暉的長篇小說《師范生》通過講述20世紀80年代師范生的迷茫與糾葛、掙扎與奮進,呈現特定時代的師范生為了實現自我“生物生存”與“社會生存”的有機統一所做的努力和選擇。作者向改革開放及一代師范生的青春景致和文學夢想致敬,構建著情愛糾葛和愛欲掙扎之間的密切關系,構建著世俗性、地方性、文學性以及人性善惡等絞纏互動的“復調”,也構建著“成長”與“反成長”的故事。探究20世紀80年代師范生乃至整個時代的情感結構、生命體驗和政治無意識,或許能夠為我們打開一個理解新時期以來知識分子心靈世界的新維度。
關健詞:黃召暉;《師范生》;愛欲;文學;成長
新時期以來,“傷痕文學”“反思文學”之外,高校題材小說一度成為中國當代文學的熱點話題之一,涌現出了許多佳作,比如張笑天的《公開的“內參”》(1982),喻杉的《女大學生宿舍》(1982),陸星兒的《啊,青鳥》(1982),李洱的《導師死了》(1993),馬瑞芳的“新儒林長篇系列”——《藍眼睛·黑眼睛》(1993),《天眼》(1996)和《感受四季》(1999)等。這些小說,以大學校園生活尤其是高校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為素材,展現了一類高校知識分子或大學生的奮進、求知與創新,也展現了一類高校知識分子或大學生的迷茫、掙扎乃至墮落。它們大多采用西方“成長小說”的模式,通過個體與時代的互動、博弈和契合,表現歷史的變遷、社會的進步、人性的復蘇和主體意識的建構。以是觀之,黃召暉的長篇小說《師范生》雖然遲至2021年才出版,但他早在1985年就已經完成了這部作品,只是出于多種原因沒有及時出版,所以《師范生》與上述小說還是保持了風格與功能上的一致性。這種一致性容易給熟悉大學生活的讀者帶來心理上的親近感,而20世紀80年代的歷史背景又會給讀者帶來明顯的距離感,于是二者之間產生了一定的張力。筆者認為,這種張力正是《師范生》值得細讀的意義所在:不僅可以重新讀解20世紀80年代師范生“理性”規約與“情愛”訴求相沖突的人性問題,還可以通過不同人的“愛欲”“成長”或“反成長”來洞見改革開放初期國人的情感結構、價值觀念乃至政治無意識。
一、情愛糾葛與愛欲掙扎
就題材和主題來看,《師范生》主要講述的是20世紀80年代江南市江南師范專科學校師范生的校園故事。20世紀80年代是中國改革開放的發軔期,《師范生》中江南師范專科學校的師生顯然感受到了這股改革浪潮的沖擊力。須注意的是,小說沒有過于強化這種改革浪潮的席卷性,而是將整個故事置于一種情愛敘事模式或曰框架中展開的,李靜夫、楊柳、丁一帆、白梅、洪偉等經歷的情愛糾葛成為小說敘事的主要推動力。由于故事的主人公都是師范生,所以在陶行知“學高為師、身正為范”思想的指導和映照下,作者不自覺地用嚴格的道德標準在觀照著他們的言行。因此,《師范生》具有了兩類小說的特點:它試圖既是“教育小說”又是“成長小說”。本來,這兩類小說有不同的敘事邏輯和文化邏輯,但作者寫得并不“混雜”,而是透過“未來”教師“成長記”的理路將這些不同邏輯調和得非常“和諧”。在這種“調和”的過程中,作者既看到了人性的光輝和美好,也看到了人性的丑陋和卑劣;既看到了時代與青春的融合、碰撞,也看到了守成與創新的對抗和纏斗。
作為一個講故事的人,作者不可能把這些細節全部寫清楚,他靈魂中的割裂與矛盾,令他在描述人物成長歷程和設計情節時,還特意書寫了以洪偉等為代表的“反成長”故事。這種略顯矛盾和復調式的小說創作情狀,卻真實地反映了特殊年代里人們的生存狀態和人性的復雜,也令《師范生》中情愛故事的結局出人意料。李靜夫和楊柳都是蘇州人,從小學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學,高考后同時考上江南師范專科學校,每年寒暑假往返,二人都是鐵定的搭檔,在擁擠的車廂里,他們相互照應,經常被擠得緊緊地貼在一起,甚至能夠感受到對方的心跳。他們經歷過多次這種既美好又難為情的場面,但雙方并未因此成為戀人。李靜夫接受了深圳女孩羅素蘭的主動追求。楊柳和丁一帆本來深愛對方,但丁一帆有點嫌棄楊柳“失過身”,后來為了留校便放棄了楊柳,并準備與學校黨委書記黃冷果的女兒黃晴兒結婚。白梅深愛過富有文學才華的丁一帆,但丁一帆因當時深愛楊柳,所以拒絕了白梅的主動表白。洪偉喜歡白梅,但他人格卑劣,曾先后與蔡廠長的女兒和黃冷果的女兒黃晴兒發生過性關系,他最后溺亡于虎溪中。在這些情愛故事演繹的過程中,丁一帆從一個充滿“正義感”的青年,變成一個向俗世屈服的常人。他的掙扎過程像極了《人生》中的高加林,為了改變畢業后回農村教書的命運,他不但拋舍了愛情,還主動去攀附有權勢者,只為能夠留在城里生活和工作。當然,他比高加林要幸運得多,因為其掙扎過程雖然令讀者覺得不堪,但他還是成功得以留校(進城)。丁一帆的選擇固然有值得批評的地方,其背后卻呈現了個體“生物生存”與“社會生存”的艱難性。
作為一部極為少見的“整部反映師范院校和師范生校園生活的長篇小說”[1],《師范生》通過講述特定歷史時期中一代師范生的迷茫與糾葛、掙扎與奮進,呈現著他們為了實現自我“生物生存”與“社會生存”的有機統一所作的努力、掙扎和選擇。弗洛伊德認為,生命本能(愛欲)和死亡本能(毀滅)的融合與分裂構成了生命過程的基本特征,也呈現了人的肉體存在(生物生存)的特性。馬克思認為,人之于存在(生物生存)的基礎上呈現著自己的社會屬性,也在人與人的關系中呈現著自己的社會屬性,并在政治、經濟和思想結構中呈現著社會生存的特征。而馬爾庫塞力圖將人的社會生存與生物生存統一起來,以說明人與人類社會的諸多問題。[2]顯然,生物生存與社會生存是可以和諧統一的,但這一過程并非如常人想象得那么容易。李靜夫、陳述和丁一帆的經歷證明了這一點。李靜夫家境一般,父母是普通勞動者,靠賣菜為生,父親因病去世后,家中只能靠母親來承擔全部經濟壓力。作為家中長子,李靜夫不僅要解決自己的學費問題,還要分擔母親的重擔。為了給弟弟和妹妹籌措學費,他在學校勤工儉學,開設了一間維修室,利用自己所學的物理知識和技能為同學們維修損壞的生活用品。他借錢去深圳找在火車上新認識的商人錢有,通過代銷磁帶的方式賺錢養家糊口和解決畢業前的經濟困難問題。李靜夫做到了自食其力,但他的行為并不被所有同學理解,甚至還會遭到恥笑。陳述的情況與李靜夫類似,家里遭遇泥石流,房屋被沖垮一半,父親被泥石流掩埋致死,母親因此精神失常,基本喪失勞動能力,弟弟在讀高中,妹妹在讀初中,他一下子就成了家里的主心骨,為此他不得不辭去學生會副主席的職位,跟隨李靜夫學維修以解決長期的經濟困難問題。他曾被丁一帆誤解,被認為只會拍馬屁、獻殷勤和為了賺錢搶李靜夫的飯碗。至于丁一帆,其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熱愛文學,牽頭組織成立了江南師范專科學校第一個文學社團——虎溪文學社,并創辦了第一份文學刊物——《過河卒》。他曾是一個天真爛漫、疾惡如仇、思想單純的青年。他來自興寧的一個小村莊,是一個地道的農民的兒子,憑著自己的聰慧、天賦和刻苦奮斗,他想畢業后去報社工作,出人頭地。他在教育實習時認真備課,在講解《狂人日記》時主動融入自己的新觀點,卻在畢業前夕被指導老師黃衛東實名舉報,說他實習講課時違背教學大綱要求,嚴重背離社會主義教育方針,大搞資產階級自由化那一套,擅自向學生灌輸資產階級自由化思想,混淆學生的思想意識和思想觀念,使學生學習成績顯著下降。接著,有人舉報他違反組織紀律,擅自帶領虎溪文學社社員去陰那山登高,還差點鬧出人命案。更糟糕的是,有人反映他為了留校,與學校領導對著干,與學校宣傳的先進典型唱對臺戲。結果,他被視為一個居心不良的人,面臨著不能畢業乃至被開除的命運。這些非議和誣告給他帶來了毀滅性的打擊,為了生存和留校,他不得不違心地去向校領導認錯,放棄了揭露洪偉“偽英雄、真色狼”面目的做法,轉而與學校宣傳口徑保持一致,甚至通過遷就婚姻的方式來轉變自己的衰運。
在現實生活中,與男性相比,女性遭遇的苦難和問題要更多一些,《師范生》證明了這一點。除開為了生存而掙扎之外,美麗、善良、單純的楊柳和白梅更要面對校內外色狼的叨擾與侵襲。楊柳的英語水平在其所在班級最高,陳明中副教授對她極為偏愛,課余時間經常給她加小灶,令她英語水平迅猛提升,很快就能進行英語交談和閱讀原版英語著作。但萬萬沒想到的是,陳明中外表氣宇軒昂、風度不凡,表面上厭惡塵世、超脫自然,可內心并不超脫,這個老色鬼對如花似玉的楊柳起了淫心,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下藥迷暈楊柳,并脫光她的衣服意圖不軌,楊柳醒來后誤以為自己已經失身。在絕望之下,她本想投河自盡,幸虧被學校防洪護理隊員發現后及時制止,她雖然放棄了自殺的念頭,但內心的痛苦一直折磨著她。后來,陳明中去英國定居,給她寫了一封懺悔信,告訴她因他沒有“賊力”,所以并未奸污她,她依然是白璧無瑕的。但那些傷害和痛苦記憶已經在楊柳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刻痕,這不是幾句“對不起”就能療愈的。與楊柳相比,如梅花般美麗、純潔的白梅,更是遭遇了三次色狼的傷害。第一次是她在鄉下實習學校洗澡時,被色狼偷窺。第二次是她特別想去《江南文藝》雜志社工作,卻被丁名鋒以開商調函為由加以利誘,并被他騙到書房中撲倒意圖強奸,好在被其妻子丁阿姨及時制止才令她幸免于難。第三次是她心里感覺苦悶,遂在晚上去虎溪河游泳,卻被洪偉以“救人”為借口在水中肆意摸捏、騷擾。這些來自身體和心靈的傷害,令白梅不想留在本地中學任教,終至遠走貴陽一所中專司法學校去支邊支教。相比男性的生存困境,一個男女平等意識依然淡薄的社會,對女性的惡意顯然要更多和更大一些。
二、致敬青春、文學夢與改革開放
《師范生》表現了同時代高校題材小說中并不常見的地方性色彩。但須明確的是,這部小說不適合被歸入“地方性文學”范疇,因為它并未“傳達出以地域性為中心的文學觀念”,也不具備“致力于細致全面地展現地方風習”[3]的創作動機。當然,明眼人透過陰那山、葉帥故居、靈光寺和興寧等信息,很容易知悉這部小說是作者依托廣東梅州嘉應師范專科學校虛構而成的。不過,外地讀者未必知道這一點,多半會將其視為一種“南方”故事,從而帶來“南方”想象和“意義”預設。這是不是作者希望達成的讀者接受效果?我們并不清楚。但作者平鋪直敘某地故事的寫法,對讀者來說是極易接受的,因為這是一種頗為常見的小說寫法或曰范式。這并非本文要探究的重點,我們更關心的是,其白描寫法留下了很多有意義的空白,它們到底意指著什么?
《師范生》表面上是在講述一群師范生的交往、生活和畢業前夕的心理波動,內里實則在試圖喚醒我們對20世紀80年代文學熱、教育改革、政治無意識和經濟浪潮的記憶。這一判斷可以在《師范生》的“后記”中得到印證。作者說自己之所以要出版這部小說,就是在“懷念”自己和那一代師范生的青蔥歲月與“美好記憶”[4],其中的懷舊心理和復雜心情可謂溢于言表,這并非毫無來由。返觀《師范生》,無論是青春“在場”的書寫,還是校園文藝活動的憶敘,都體現了作者對那個充滿“文學”氤氳和“大潮起珠江”時代的致敬。20世紀80年代的大學生,充滿了追求思想解放、精神自由、人權平等、個性主義的人文情懷,他們追逐文學夢想和生活理想,追逐的過程難免有些障礙,作者把這歸結為時代或個體的宿命。為此,作者在寫出那種難以把握“新時代”和改革浪潮的不甘之感時,使《師范生》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憂傷”乃至宿命論的色彩。當然,作者通過小說人物在辨析社會現象時,也表達了明晰的辯證思維。可小說最引人入勝、發人深思的依然是那種淡淡的“憂傷”和“宿命”的感覺。當然,無論是“憂傷”美學旨趣的構建,還是辯證思維的運用,都彰顯了《師范生》在新世紀向20世紀80年代的激情歲月、文學夢和改革開放致敬的主旨。顯然,作者的懷舊導向、致敬主旨和喚醒方式,使得這部小說表面意旨單純,內里卻意味深長。
關于致敬的內容,作者首先表達了對青春的熱愛和欽敬。青蔥歲月意味著青春的熱血、活力、光彩、奮斗、鋒芒和擔當,也意味著不成熟和難免犯錯的一個年齡段。青春是人生當中最美好的黃金時代,但往往也是理想求而不得的一個年齡段。近現代以來,很多名家都歌頌過青春的激情與美好。比如,李大釗慷慨激昂地歌贊青春“無敵”和精神永駐:“青年銳進之子,塵塵剎剎,立于旋轉簸揚循環無端之大洪流中,宜有江流不轉之精神,屹然獨立之氣魄,沖蕩其潮流,抵拒其勢力,以其不變應其變,以其同操其異,以其周執其易,以其無持其有,以其絕對統其相對,以其空馭其色,以其平等律其差別,故能以宇宙之生涯為自我之生涯,以宇宙之青春為自我之青春。宇宙無盡,即青春無盡,即自我無盡。此之精神,即生死肉骨、回天再造之精神也。此之氣魄,即慷慨悲壯、拔山蓋世之氣魄也。”[5]又如,蘇雪林視青年為世界上的“王”,強調青年最可愛的是其身體里的那股“淋漓元氣”或曰“青年的液汁”:“所謂‘青年的液汁,這真是個不舍晝夜滾滾其來的源泉,它流轉于你的血脈,充盈于你的四肢,泛濫于你的全身,永遠要求向上,永遠要求向外發展。它可以使你造成博學,習成絕技,創造驚天動地的事業。青年是世界上的王,它便是青年王國擁有的一切財富。”[6]而王蒙更是高呼“青春萬歲”,并以此來命名自己的小說。同理,美好的青春年華令黃召暉難忘不已,是故在創作小說時,那種青春“在場”的血氣方剛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比如李靜夫在火車站智擒小偷,在深圳勇于出頭為陌生女孩作證和主持公道,在陰那山游玩時不懼蛇毒為楊柳吸出小腿上的毒液,其舉動生動地演繹了青年的特質——果敢有為。又如丁一帆,他不把指導教師的講義視為“權威”,在講解《狂人日記》時熱情地宣揚自己的觀點:“這個世界并不是人生存的世界,而是獸橫行的世界,并在黑夜中顯現出其本來面目。狂人借意在黑夜里翻看歷史描繪的‘仁義道德的字縫里看到‘吃人兩個字。在狂人的眼中,周圍世界的本相,就是一個籠罩著‘吃人欲望的世界,是一個野蠻的世界,是一個動物世界。”[7]這樣的見解不但非常精辟,而且富有“狂狷”意味。雖然這股狂勁為實習指導教師黃衛東所不喜,卻折射了青年身上最值得肯定的創新動力之源——狂與傲。一個青年過于狂傲固然不對,但如果一個青年連一點狂傲勁都沒有,我們又怎能指望他破舊立新、創造未來呢?從這一點來看,作者不僅在為那一代師范生的狂狷精神感動著,也在向他們包括他自己的青春時代致敬,更在向束縛他們那一代師范生的分配體制、社會陋習、固化思維、守舊群體表達質疑和不滿。
其次,作者在向一代師范生的文學夢致敬。20世紀80年代,由于還沒有手機、微信和網絡,所以那時大學生的學校生活非常淳樸、簡潔、專致和活潑,雖然物質生活比較拮據,但精神世界因熱愛文學而變得特別充實和富有詩意。在《師范生》中,李靜夫、楊柳、丁一帆、白梅、洪偉、陳潔雅、黃冷果、黃看石等師生之間,往往因文學而結善緣。比如楊柳本是英語系的學生,因為喜歡文學而被富有才華的中文學子丁一帆深深吸引,所以積極參加虎溪文學社的活動和《過河卒》的組稿會。她的《野花》一詩歌贊了野花以孤獨之美留給人們歡悅的奉獻精神:“進入美麗的殿堂/用短暫的孤獨/留給人們歡快的笑容/留給人們心悅的芬芳。”[8]畢業前夕,她的《校園斷想》把初識學校的陌生、驚喜和融入,對學習生活的樂趣,對同學的情誼眷戀和即將離校時的依戀與希望,寫得生動活潑、情真意切和富有哲理。又如白梅在《江南文藝》上發表處女詩作后,激動地回家拿給父親去看,結果她父親興奮過度以致心肌梗死,但這反而令她暗下決心一定要繼續寫詩乃至出詩集。再如丁一帆,在大學讀書期間,在文學的世界里遨游,為了宣泄無法壓抑的文學激情,他積極組建文學社和創辦文學刊物。按照丁一帆自己的解釋,他們自比過河卒,不是要天馬行空、橫沖直撞,而是要有勇有謀、腳踏實地,振興他們的文學事業之路,振興江南師范專科學校教育水平之路,振興中華之路。可以說,文學使他們激蕩人生、激情飛揚,也令他們的大學生活精彩紛呈。更值得一提的是,他們的文學活動無意于重復文學為政治從屬者的老調,而是更加積極地關注人性的良善和自然的秀美,應該說,作者抓取的這一點非常符合文學之于時人的意義所指,20世紀80年代被譽為文學的“黃金時代”:“20世紀80年代,是中國文學的百家爭鳴時代,也是爆發的黃金時代。在文學的編年史里,80年代被人稱為中國文學的黃金時代,是一個理想主義的年代,是整個國家和民族反思自我、突破自我的時代。”[9]在某種層面上,20世紀80年代哺育了這些文學青年,而這些文學青年的創作也參與了20世紀80年代文學“神話”的建構。
再次,作者在向中國的改革開放政策致敬。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是中國當代史上一個偉大的歷史轉折的里程碑,這次會議確立了把全黨工作著重點轉移到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上來的大政方針。自此,改革開放的浪潮逐漸興起,這是中國經濟進入快速發展階段的前提。在《師范生》中,丁一帆更是把20世紀80年代視為“多層次、多渠道、立體交叉的信息化、系統化、綜合放射工程化等瞬息萬變的大變革時代”[10]。但在當時,很多人受陳舊的政治思維和傳統觀念的影響,還對改革開放持懷疑眼光,甚至懷有敵意,但改革開放的趨勢已然形成,并為大多數人所接受。在小說中,作者對此類情形均有所書寫和反映。比如,錢有在火車上售賣磁帶,當磁帶里傳出香港歌星輕柔纏綿的歌聲時,不但擁擠的車廂沒那么令人煩悶了,就連疲憊都舒緩了許多。有旅客購買磁帶,可一位干部模樣的人走到錢有身邊說:“你這是在搞投機倒把活動。”他還認定錢有是“壞分子”。但錢有堅持認為自己在搞活經濟和流通,在自謀職業。旁邊的旅客也認為自謀職業無可厚非,并表達了對那個干部模樣的人影響大家聽音樂行為的不滿,這才令其尷尬地走開。這一情節折射了時代的變化,人們不再慣性地以階級斗爭的眼光去審視他人,也不再以過分政治化的思維去批判經商行為。又如,李靜夫在首次去深圳時觸摸到了經濟的動脈,深切地感受到發達地區經濟增長的迅猛勢頭,當他半夜零時醒來后發現,公路上的汽車一輛接著一輛,把公路照耀得如同白晝一樣,蜿蜒的公路像一條看不到頭尾的“飛騰的火龍”,深夜里如此繁忙的景象令他心潮澎湃、無比震撼乃至感到眩暈,經濟快速發展地區特有的壯麗畫卷在他面前鋪展開來,這促使他畢業時堅決選擇去深圳工作。再如,當國家領導層意識到知識不值錢的現象和問題之后,推動了教育、醫療和科學領域的改革。當時,社會上流傳著“搞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等說法,人們羨慕的職業居然是司機、商販、屠夫,而科學家、醫生、教師等成為最不受歡迎的職業。這種現象是不正常的,不利于國家的教育事業發展和“四化”建設。如今看來,正是經濟發展領域的嚴重不平衡,才令國家自上而下大力推動教育、醫療、科學等領域的分配制度改革,才有了后來改革開放四十年經濟騰飛的奇跡。
通觀整部小說可知,作者非常推崇青年身上那種敢闖敢干的精神,也非常認同那一代師范生對文學夢的追尋:在文學的世界里,他們致力于發現優美的作品和“美”本身,致力于批評假惡丑的社會現象,致力于推動社會改革禁錮人們自由和創造精神的守舊制度。進而言之,作者在《師范生》中有意無意地構建著政治、經濟和文學元素之間的復雜關系,構建著世俗性、地方性、文學性以及人性善惡等絞纏互動的“復調”,但其骨子里對文學深深的熱愛才是這部小說真正的情感主線,這令他對一代師范生們踐行“文學夢”的言行總是贊譽有加,進而體現了他對文學信仰的充分認同和高度贊揚。
三、“成長”與“反成長”
作為一部成長小說,《師范生》主要書寫的是一代師范生的校園故事,指向的是一個“新時期”的締造,是一曲“青春”和“新時代”的贊歌。不過,在構建“斷代史式”的同學情、愛情、師生情、文學情糾葛而成的故事結構之下,作者悄然展開的問題之中有一個是不能回避的,那就是師范生或曰青年該如何面對復雜甚至丑惡的社會?這個社會固然有許多美好的東西,好人也是占大多數的,可凡事總有例外,那個時代的師范生或曰青年終究要面對困難和挫折。在他們走向社會的過程中,他們難免會遇到“壞人”或者并非故意的“惡意”。這些“壞人”“惡意”和人性的劣根,導向一個不完美的“新時代”的想象,助推著一些人走向“反成長”。須強調的是,我們不應該因此把青年與社會的關系,理解為“成長”與“反成長”的矛盾關系,雖然二者之間的沖突一直都存在,但二者之間也是相互依存乃至互相成就的。換言之,用簡單的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去審視作者建構的矛盾沖突,顯然簡化了《師范生》中故事的歷史、時代和人性內涵的豐富性。
在構建“反成長”的故事時,作者是用最常見的對比手法來完成的。這種對比主要包括縱向和橫向兩個方面。在《師范生》中,洪偉的墮落過程最具代表性和典型性。他從墮落走向死亡的過程,也是小說“反成長”敘事的動力所在。作為學生會主席,洪偉是同學們眼中的“百曉哥”,他的知識面比較寬廣,他對虎溪河傳說的講述令人驚奇,他對這座城市的歷史非常熟絡。他緊跟政治,率先知道中央將大力提高教師的政治待遇和工資待遇。他善于虛功實做,經常強調要認真貫徹落實學校黨委和團委的指示精神,加強對畢業班學生的思想政治工作,讓全體畢業班學生以飽滿的政治覺悟和良好的精神狀態走進社會。他的工作能力比較強,針對畢業生畢業前思想動蕩的情狀,他組織學生會做好幾項工作:一是召開一次座談會,讓各班派代表談思想信念、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自覺抵制各種“精神污染”;二是舉辦一場文藝晚會,活躍大家的文娛生活;三是開展“我為母校做一件實事”活動。但可惜的是,他為自己的性欲所害。他表面上是愛白梅的,但這個道德敗壞者內心里交織的都是想占有白梅的欲念。由于為欲念所牽制乃至掌控,他被黃晴兒曼妙的身材和體態所吸引,結果把政治覺悟、愛情和道德都拋到了一邊。為了留校,他主動勾引黃晴兒,然后讓黃晴兒去做黃冷果的“工作”。在黃冷果看來,洪偉有思想,敢起落,有野心,但是欠謀略和心計,色膽包天,居然敢把生米做成熟飯,將來不是人杰,就是人渣。糟糕的是,洪偉由于與黃晴兒縱欲過度,導致身體虛弱,在“清潔虎溪河道,美化校園環境”的主題活動中,面對傅珍“嫵媚地一看”,他居然產生了強烈的生理反應,嚇得傅珍不小心掉入河中,而善于游泳的他在救傅珍時,因體力不支在并不深廣的河道中溺亡。按理說,作為一個師范生,應該以修德為先,但洪偉面對女性的做法實在為人所不齒。他對蔡廠長的女兒始亂終棄,對白梅進行性騷擾,對黃晴兒利欲熏心。他的墮落過程生動地呈現了道德有時對生理本能的約束力非常有限的客觀事實。
在小說中,作為阻礙師范生“自由”成長的幾個人物——黃衛東、黃看石、黃冷果并非真正意義上的“惡人”,他們只是思想比較保守的老一輩教師代表。黃衛東是一個控制欲很強的人,他對實習生的熱情是建立在要人以他為權威的一種態勢上。丁一帆沒有按照黃衛東的教案教學,這在他看來是一種不尊重乃至挑釁的行為,所以他上綱上線,居然要撤銷給丁一帆實習成績合格的評語。黃看石校長作為古代漢語教師,希望師范生重視古代漢語學習。但丁一帆認為古代漢語要推陳出新,“應該來一次掃除廢字的行動”,學校應該培養翻譯古代作品的專門人才,節省學生的學習時間,減輕學生的“學習無用功”。黃看石認為丁一帆的觀點很偏激,但也有值得借鑒之處。他并沒有過于計較丁一帆的輕狂,反而希望丁一帆能夠留校。至于黃冷果,他作為一個“超齡服役”的學校黨委書記,思維有些固化,他反感教育改革,他堅持讓師范生畢業后去當基層老師,他借助《中共中央關于教育體制改革的決議》(1985)的文件精神,要求所有應屆師范畢業生都不得轉行和外調,這給丁一帆、白梅、李靜夫等力圖到報社、雜志社和外地工作的學生以沉重打擊。但這并不能算“作惡”,也不能算故意壓制學生的能力和自由選擇,只能說明黃冷果的黨政意識很強,缺乏主動求變的意愿和推動改革的動力。高校作為一個教育領域,有著明晰的政治屬性。黃冷果的舉動折射了高校行政化的客觀情狀。“我國高校的行政化受制于宏觀的深層制度結構,包括計劃經濟時代的思維慣性等,也與我國封建文化遺留下來的權力崇拜、官本位與臣民意識密切相關,同時具有形式上的合法性。”[11]而行政化的背后其實受制于更深層的黨政化驅動,表現在小說中,黃冷果覺得只要自己還是書記,這個學校就得他說了算。就算是黃看石校長開會遲到,他也敢批評黃校長黨性不強、組織紀律渙散,還發了一通馬克思主義黨性原則的教育,一直教育到黃看石當眾承認錯誤、表態堅決改正為止。這是一個典型的“馬列主義老書記”的形象,他的僵化思維和保守思想對于學校的發展肯定是不利的,但這并非他一個人的過錯,從根本上來看,這是那個時代的缺憾和行政機制不合理帶來的問題。
在破壞青年女性健康成長的“壞人”中,丁名鋒和陳明中的所作所為是不可饒恕的。丁名鋒頂著江南市文聯副主席和《江南文藝》主編的光環,卻干著非常下作的事情。他利用手中的權力和資源,對多個女作者進行過“潛規則”。他對白梅的做法明顯是一種犯罪——強奸未遂,從法律角度來看,他應該被逮捕入獄。白梅沒有追究他的責任,令他逃過一劫。他的可恨和丑惡之處在于,他踐踏了文學的浪漫和圣潔,令文學繆斯無辜受難。正是因為他的惡行,白梅一度失去了對這個世界的信心,令她喪失了從事文學事業的熱情和進取心,令她產生了嚴重的心理陰影和終生難忘的可怕記憶。他對她的傷害幾乎是無可挽回的。同理,作為一個留過學的英語副教授,陳明中道貌岸然,他以輔導功課的名義親近楊柳,獲得了她的信任,如果不是因為性無能,他必將成功實施他的惡行。小說結尾處,他的懺悔顯得蒼白無力,楊柳知悉自己沒有被他禍害之后的痛哭,既是一種長期壓抑之后的心里釋然和情感釋放,更是她與自己的一次和解,以前她一直糾結于此事,不敢敞開心扉去愛丁一帆,此后她至少不用糾結著去愛別人和被別人所愛。她的解脫恰恰折射了陳明中給她帶來的傷害之深,因為如果陳明中真的奸污了她,那么她可能一輩子都得不到真正的愛情。可以說,丁名鋒之于白梅是文學引路人和楷模一樣的角色,陳明中之于楊柳是授業恩師和父親一樣的角色,但他們辜負了她們的信任和尊敬,他們的人面獸心、丑惡行徑著實令讀者厭惡和惡心。這兩個角色的塑造等于在告訴讀者,純潔、善良、美麗的東西,往往最容易被骯臟、邪惡、丑陋的歹人所玷污。成年人的惡毒雖然令人難以接受,卻是社會交往中比較常見的一些現象,這體現了一種社會生活中的辯證法。當然,“反成長”因素只能延緩一代師范生或其他青年“成長”的速度,卻無法遏制他們的成長,這是歷史終將螺旋形上升的原因之一,也體現了社會生存和時代演進的一種辯證法。
透過《師范生》可知,青年的“成長”從來不需要理由,但“如何成長”和“成長如何”一直是人們必須介入的命題。對于20世紀80年代的師范生來說,他們同樣面臨著這樣的命題。他們的選擇,作為一種歷史化的價值信條的呈示,揭顯了一代青年的努力、掙扎乃至妥協。解析他們的選擇和言行,不僅之于他們有著歷史的意義,更對后世者有著重要的參照和啟示意義,因為他們的故事幾乎是一代青年的故事。對于20世紀80年代師范生乃至整個時代的情感結構、生命體驗和政治無意識的探究,或許能夠為我們打開理解新時期以來知識分子心靈世界的一個新維度。作為大學生,師范生雖然還不能被稱為知識分子,但他們中的很多人將成為擔負起時代、歷史、社會以及文化傳承與發展等責任的知識分子。他們對青春、夢想和愛情的把握,對愛欲、改革或政治的認識,不僅體現在比小說文本更為寬廣的文學活動中,更體現在他們在巨大的轉折時代的獨特生命體驗中。《師范生》所反映的師與生、男同學與女同學、學生與社會人士之間的關系并不復雜,但“文學”與“改革開放”的介入,令這部小說在新的層面上得以展開,使得“文學”與“青年”的關系更具研究價值,也有必要成為我們關注的另一話題。
[注釋]
[1]李少鳳:《青春著意綻芳華——訪長篇小說〈師范生〉作者黃召暉》,《梅州日報》,2021年4月18日,第7版。
[2]黃小寒、黃璇:《生物生存與社會生存的統一——馬爾庫塞〈愛欲與文明〉一書的核心思想》,《北京行政學院學報》,2011年第1期。
[3]賀仲明:《“地方性文學”的多元探究與價值考量》,《中山大學學報》,2021年第2期。
[4]黃召暉:《師范生·后記》,天津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217頁。
[5]李大釗:《青春》,《新青年》,1916年9月1日,第2卷第1號。
[6]蘇雪林:《青春》,《蘇雪林文集》,安徽文藝出版社1989年版,第237頁。
[7][8][10]黃召暉:《師范生》,天津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22頁、第37頁、第71頁。
[9]何清、陳興、捷鵬:《中國文學:三足鼎立時代來臨》,《黃金時代》,2013年第2期。
[11]劉家明:《高校去行政化改革的政治屬性及推論》,《教育評論》,2014年第6期。
基金項目:廣東教育教學成果獎(高等教育)培育項目“‘中國現當代文學學科課程教學改革與實踐研究”[編號:粵教高函〔2015〕72號]。
作者單位:嘉應學院文學院
粵港澳大灣區文學評論2022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