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毀滅的那一秒

江波

第一章 滅頂之災

人生來得快去得也快，不過是眼睛一睜一閉。然而一次眨眼一次呼吸之間，無窮無盡的可能沸騰如夢幻之海。其中只有一種可能會變成真實。

外星飛船釋放的武器鋪滿了整個天空。亞歐大陸上空，它們是一團團光芒刺眼的火球，一齊突入大氣層，熊熊燃燒，天空像是被燒出了成千上萬的窟窿。在美洲，此刻正是夜晚，火球的光芒染紅了大地，整個世界仿佛陷入了地獄火焰之中。

從陸地到海洋，從南極到北極，從天空到地下，地球的任何一個角落都無法躲藏。

一旦火球穿透大氣，降落大地，人類就將迎來末日。不僅僅只是人類，地球上一切的生命都會被抹去，包括細菌。沒有生命存在的星球對這些外星人來說才是干凈的。

王十二最后看了一眼紅光滿天的世界，用力握緊手中的指環。

煉獄般的情景消失了。藍天白云，綠水青山，他正站在高聳的山巔，世界如油畫般鋪在他的腳下。

“你堅持到了最后，也算是盡力了?！庇腥藢λf。

“是的?！蓖跏鏌o表情地回答。

“外星人的憐憫靠不住，只能靠我們自己！”說話的人沒有現身，聲音無中生有，灌入王十二的耳朵。

王十二嘆了口氣，說：“只有拜托你了！”

外星人從哪里來，為什么來，沒人知道！它們突然降臨，浩浩蕩蕩的艦隊停留在同步軌道上，繞著地球一周，綿延三十九萬公里，像是給地球套上了一個發亮的光環。人類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動作，同步軌道上的絕大部分衛星就已經被摧毀。剩下的三顆成了外星人的廣播機。

直線時刻，開始清理。

這條消息在三分鐘內傳遍了全世界。

幾次交涉之后，人們終于明白所謂直線時刻，指的當地球太陽月亮成一條直線。科學家們立即計算出來，這是指六個小時之后，而清理，是直接將質子和中子裂解，化為虛無，以此將地球外層消去，就像給一個蘋果削皮。匿名的內部人士泄露了這個消息，全球的自媒體像瘋了一樣轉發，尊嚴受辱的地球人怒火中燒，呼吁和外星人決死一戰的聲浪席卷一切，。

按捺不住憤怒的聯眾國人向外星飛船發射了導彈?？八_斯草原上，隱藏地下的發射井一齊打開，上百道火焰同時噴射，火箭帶著白煙直沖云霄，然而剛升到半空，就像撞上了一層無形的墻，接連在發射基地上空爆炸。強烈的輻射和沖擊波接二連三掃過，方圓上百公里內一片焦土，什么都沒剩下。

核爆澆滅了憤怒，催生了絕望。目睹聯眾國人的失敗后，人類就像自知無力逃脫的獵物，放棄了掙扎。雖然并不明白為什么外星人要趕盡殺絕，然而都快死了，這問題大概也沒什么意義了。

然而王十二一直在追問。他是聯合國指定的談判代表之一，始終沒有放棄職責。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最后他終于弄明白，原來和自己對話的是個熊孩子。大人們忙著做清理地球的準備工作，孩子原本應該在好好學習，然而這孩子窮極無聊，居然和人類開始對話。那三顆殘留的衛星，也是大人們經不住孩子的央求，才同意留下。大人們對和人類對話沒興趣，人類的科學、藝術、文化和歷史在宇宙星空中毫無價值。只有孩子，才有幾分好奇，才啟動了和人類的對話。

雖然希望渺茫，王十二一心想說服這個外星孩子，并希望這孩子去說服大人們不要毀滅地球。然而當火球將天空鉆得滿是窟窿眼，他心中最后一點希望的火苗也熄滅了。

他戴上接入頭盔，緊握接入指環，透過視窗望著天空。距離世界的毀滅也許還剩下一秒，或許是兩秒，滴答之間，是無邊的黑暗和似乎凝固的世界。外星人的艦隊遠在三萬五千公里之外，卻透過燒透的紅光仍清晰可見。它就像一道白色的整齊的切縫，將整個天空一分為二。

他知道，那外星孩子正在那天空的中分線上，俯瞰著地球。

從太空里看上去，人類的建筑頗有特色，就像一個個白色的卵埋在各種地形之間。這些白色的卵外觀略有差異，在地球上不同文化的人眼中，這些差異簡直天差地別，甚至彼此不共戴天。然而在外星人眼里，這都是寄生物。為了獲得巨大的鐵質核心，耗費一點時間清除外層的浮渣是值得的，至于浮渣上的寄生物，根本不需要理會。

伊娃知道大人們不會聽她的。過去的三十個循環中，這樣的事發生過六次。

裂解消除外層浮渣，得到高濃度的重元素核，這是伊特族在銀河中的使命。使命不會因為一個孩子的興趣而改變或推遲。

“如果你們還有什么想要留下，可以告訴我?！币镣抻萌祟惖恼Z言發送了這條消息。毀滅已經開始了，依照過去的經驗，這條消息不會得到回復。被恐懼所支配的生物會陷入僵直，一個文明社會也是如此。這星球上的智慧生命正陷落在極度恐懼之中，哪會再理會自己。更何況，正是自己的部族在毀滅地球上的一切。就算這星球上的少數個體保持著清醒的理智，也會把這樣的好心看做惺惺作態的虛偽。

伊娃不抱希望地挪到舷窗前，看著紅色的毀滅之火覆蓋了整個星球。她并不感到同情，只是有些遺憾。畢竟，和自己對線的那個人類還是挺好玩的！

第二章 桃源世界

天火開始降落的時候，全世界大約有六億人在線。

當天火燒紅了整個天空，在線人數飆升到了十四億。全世界的電站放棄了所有限制，瘋狂運轉，要在爆炸之前，輸出盡可能大的能量。

“在最后的時刻，你什么都做不了，只有桃源世界在等著你?！睆V告是這么說的。也許不能再稱之為廣告，因為全世界的傳播節點都在傳播這條消息，不遺余力，不計成本。因為幾秒鐘之后，再也沒有應付股東和稅務局的壓力，此時不使用的資源，都會變成火焰中的虛無。桃源世界則是唯一的希望。

許多人相信了這一點，畢竟桃源世界里，不會有天火從天而降，陽光依舊溫暖，世界仍舊太平。沒有去處的人們發現桃源世界是個好去處，至少暫時是，于是紛紛搶著登錄。哪怕世界真的毀滅了，留在桃源世界里也還可以獲得最后的寧靜。

但并非所有人都那么幸運，可以立即接入桃源世界。

更多的人在街頭，在農田，在原野，在度假勝地，在極限高峰，在海上，在空中……像瘋了一般大喊大叫，歇斯底里;或者躺倒不起，眼神渙散，成了一具仍在呼吸的尸體。還有些人，當他們發現桃源世界對自己閉上了大門，氣得發瘋，狠狠地砸掉手中的眼鏡或者頭盔，然后茫然地嘆一口氣，抬起呆滯的眼神，迎接那火紅的末日。

“這是不得已，桃源世界只能容納這么多人?！苯蛲跏忉?。

王十二默默點頭，還有什么辦法呢？能夠在短短的幾個小時內讓桃源世界擴容三倍，已經是個奇跡。當外星人開始和地球交涉的時候，江三就開始了他的桃源計劃，讓全世界的人都接入桃源世界。

這聽起來很瘋狂，桃源世界是個游戲，很多人也喜歡把它叫做“二次元宇宙”。在這個游戲里，人們可以有一個虛擬的身份，過上虛擬的人生。很多人喜歡它，迷戀它，享受它。以至于在某些地方，它被當做一種精神毒品，明令禁止。

“桃源世界可以拯救人類！”當江三通過王十二最后終于見到東國緊急情況處置委員會主任，第一句話就開門見山。

六神無主的主任眼里放出一道光。

當他聽完江三的陳述，冷靜地回答：“我會全力支持你?！?/p>

于是已經陷入混沌無序的世界里，多了那么一分秩序。桃源世界的拷貝像最瘋狂的電腦病毒向著全世界的服務器蔓延，幾乎所有人都在瘋轉一條消息：接入桃源世界可以救命。而桃源世界的股價，居然在交易所的服務器被桃源世界吞噬之前翻了十個跟斗。

江三萬分感謝，他用最誠懇的態度向主任遞出頭盔，說：“這是貴賓通道，可以直連桃源世界的中心城，身份已經給您做好了初始設置，您進入之后，就可以自行調整?！?/p>

主任看了看頭盔，抬眼看著江三，說：“我從來不玩游戲?！?/p>

江三一愣，說：“這不是游戲，這是虛擬世界。它將保存人類的文明?！?/p>

主任點點頭，說：“我受命拯救這個國家，我無力保護她，是我的失職。船長不能丟下他的船和船員，把頭盔留給需要的人吧，我哪里也不會去。”

江三愣住了，想說點什么，卻不知說什么好。桃源世界在等待，沒有時間猶豫。他向著主任深深鞠躬，然后轉身打算退出門去。

“你就留在這里吧！”主任說，“反正時間也不多了，幾個小時？如果外星人真的按照它們宣稱的時刻發動打擊，我們只剩下四個小時又十五分鐘?！?/p>

“好的?！苯芨纱嗟卮魃狭祟^盔。桃源世界里，有人正等著他。

劉文刀等了江三很久。

很久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含義。江三在主任的辦公室里談了十分鐘，劉文刀在桃源世界里等了半輩子。

一輩子是一個甲子，半輩子是三十年。

三十年的時間里，劉文刀招募了超過三百人的團隊，搭建起了六臺超級量子計算機。當外界的算力瘋狂地涌入桃源世界，超級量子計算機的效能也成百倍地增長。原本需要計算一個世紀的數據，只需要短短十秒就完成了。桃源世界從來沒有運作得如此順暢。

“行了嗎？”當江三在桃源世界里醒來，劉文刀像魔法般突兀地出現在他眼前，他并不驚訝，也不客套，直奔主題。

“大概再有十個甲子?！眲⑽牡痘卮?。

“能量夠嗎？”

“有點懸。”

“怎么辦？”

“只能試試看。”

試試看，當外星人第一次出現在人類的探測范圍內，用令人驚懼的科技剝掉火星的外殼，帶走了它的核心，劉文刀就是這么說的。外星人降臨地球軌道，稍有些頭腦的人都明白，地球的末日到了。快速升級桃源世界，備份盡可能多的人， ?讓人類在虛擬世界中繼續生存下去。劉文刀這個瘋狂的主意就連江三也無法接受。

“世界都毀滅了，虛擬世界又有什么意義？”江三滿懷怒火地問。桃源世界是他們兩個人共同的創造物，夢想屬于江三，而技術屬于劉文刀。江三知道劉文刀懂技術，而自己是個門外漢，但劉文刀的這個設想，像是在侮辱自己的智商。

“關鍵在于時間差?！眲⑽牡恫痪o不慢地回答，就像他無數次主持技術研討會一樣，“桃源世界的時間和外部世界的時間并不相同。桃源世界一個甲子，相當于外部世界的一年?！?/p>

“這又怎么樣？”江三皺著眉頭問。

“我們可以讓它更快一點?！眲⑽牡毒o接一句。

一句話讓江三像是模模糊糊感覺到了什么，心頭一凜，滿腔的怒火煙消云散，頓了頓，問：“能有多快？”

“要看外部輸入多少能量，能調動多少算力?！?/p>

盡可能多的能量，盡可能大的算力。

如果在毀滅之前，讓許許多多的人還可以再活幾十年，那也算是從死神那里偷到了一點時間。

“這樣，算是給人類續上幾十年的命?！苯芸煜朊靼琢诉@點，立即就想退出，去找更多的能量，更大的算力。

“不是幾十年，”劉文刀喊住了他，盯著他的眼睛，鄭重地說：“如果能量足夠大，可以是上千年。最重要的一點，這意味著我們還有希望?！?/p>

“什么希望？”

“找到抵抗外星人的辦法，破解他們的技術，也許我們還能保護地球。”

“但地球已經快被毀滅了。”

“但你不知道會不會有奇跡。幾億人向著一個目標努力一千年，這種事在人類歷史上從來沒有發生過?！?/p>

江三沉默不語，他在劉文刀的眼中看見了光。

希望渺茫，總比沒有好。

“我去找王十二，他是政府紅人，會有辦法?！苯詈笳f。

第三章 重組

王十二的確有辦法讓江三見到緊急狀態委員會主任，但是他沒有辦法讓江三見到阿梅利亞大統領。大統領辦公廳以一貫的禮貌拒絕了王十二轉達的申請，并且指出阿梅利亞聯眾國將會以自己的方法解決問題。

聯眾國的方法就是發射上百件核武器，這些核武器載具經過緊急改造，能夠直抵同步衛星軌道的高度，并且具有主動規避和尋敵功能，可以給外星艦隊致命打擊。

然而致命打擊沒能飛上太空，反而落在堪薩斯基地，落在了這些導彈發射的位置，爆心被掏出了一個直徑近十五公里的大坑，而火海燒焦了超過三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密密麻麻的蘑菇云匯成一片，遮蔽了天地。

大統領在堪薩斯導彈基地還在承受核爆沖擊波的時刻就接入了桃源世界。

此刻，面對廣場上的十萬群眾，王十二毫不費勁就在人山人海中認出了他。他身材高大，比周圍的人高出半頭，而一頭飄逸的標志性銀發更讓他顯得鶴立雞群。

王十二曾經有幸聆聽過大統領發言。外星人剛來的時候，他站在官邸前，站在厚厚的防彈玻璃后，通過麥克風中氣十足地發表講話，告訴全世界人民聯眾國將拯救世界，睥睨間自信滿滿。然而堪薩斯基地被核平的消息傳來，他第一時間就逃進了桃源世界。生命比權力更重要，面對外星人匪夷所思的技術，末日地堡能不能保住大統領的命顯得十分可疑。

王十二想請他出面給大家講話，承擔組織的責任。

大統領的頭搖得像撥浪鼓，說：“我是一個商人，我做了四十年的商人，才做了兩年的大統領，成為大統領是我一生中犯下的最大的錯誤。而且現在我也不是大統領了，聯眾國已經不存在了，東國也已經不存在了，聯合國已經不存在了，世界上已經沒有政府存在了，對嗎？”

“我們要在桃源世界里組織政府，組織科研。雖然我們偷到了時間，但時間仍舊有限。這是一個命運已經注定的宇宙，而我們還要想辦法逃出去。”

“雖然時間不多，但總能支撐個幾百年。”大統領仍舊搖頭，“我要在桃源世界里補償我失去的生活，我不能再犯錯，我要好好補償自己 。我有很多錢，現實世界中我沒機會把錢都花光，我不能再錯過機會?！?/p>

王十二沒有再說什么。

當桃源世界復制了所有在線玩家的記憶和人格之后，就和那個活生生的，肉體的人再也沒有關系。新世界里的人要組成新的關系。

王十二挑選了十二個人，包括自己在內十三人組成了最高委員會。

今天，他要代表最高委員會發表演講。演講會轉播給所有的子世界，被所有十四億人聽見。他看了看臺下攢動的人頭，緩緩開口：“這是一個命運已經被注定的世界……”

演講結束，臺下鴉雀無聲。

原本的桃源世界，是一個享受的天堂，人們可以自由地選擇生活，自由地穿梭來往，自由地花掉自己從外邊帶來的巨額財富?，F在，桃源世界將是一個有機體，一座軍營，一個秩序井然的研究所。外界涌入的能量峰值就是這個世界的大爆炸，而爆炸只會持續極短的時間。每個人的壽命都將被限制為一個甲子，壽限到了，做出重大貢獻的人和被這個社會所需要的人，將獲得輪回。系統不能保證每個人都得到享受，但可以確保每個人到了甲子極限的時候，都安詳平和，直達極樂。

活著的人只有一個共同目標：搞清楚外星人神奇的科技究竟是什么，如何才能推翻它，尋找最微小的機會拯救外邊的世界里還活著的人。

為此，有人必須去生產，有人必須去研究，有人必須跑運輸，有人必須處理垃圾……世界的運作和外邊的世界高度一致，因為桃源世界從基本粒子的級別模擬了真實物理狀況，身在其中，只能按照物理原則的約束生存，唯一的超越機制就是甲子輪回。

“我們有十四億人口，外邊的世界有更多的人，你們的肉體也還在外邊的世界，仍舊活著。不能擊敗外星人，我們的這個世界注定會毀滅，但請大家記住，哪怕只有一絲希望，只有一點點可能，我們都要竭盡全力。拯救了外邊的世界，也就拯救了我們自己，拯救了全人類。這是一場沒有退路的戰爭，將持續每個人的一生。一百年，五百年，還是一千年，只要這個世界還沒有結束，希望永遠在那里！”王十二用這句話結束了演講。

人們長久沉默著。

有人打破了沉默，高喊著：“外邊的世界已經完蛋了！還有什么值得拯救？搞什么甲子輪回，讓每個人開開心心過完一輩子不好嗎？”

王十二盯著那個喊話的人。喊話的人在他眼前，在人群中化為了灰燼。

所有人都遵從物理規則，最高委員會掌握著一些凌駕于物理規則之上的權力。

那些一心還想過自己小日子的人，知道該怎么做。王十二看見了大統領的臉，他的臉上直冒冷汗，臉色蒼白。

全世界的十四億人都聽見了一個聲音。那聲音似乎從天上傳來，滲入每一個人的耳朵里。

“現在我們要先進行考試。”

那是江三的聲音。

第四章 翻船危機

物理學家，物理學家，物理學家！

全世界的人都被動員起來學習物理，層層篩選，找出那些最有天分的聰明人。十四億人，最后找到了六百四十五個天才，他們的智商都超過一百八，其中最聰明那個，腦容量足足有兩個愛因斯坦大腦那么大，被人稱為“雙E”，也就是兩倍的愛因斯坦的意思。

六百四十五個天才里，只有十五個是女性，而雙E偏偏是個女性。

江三對雙E說，期待你給這個世界帶來希望。

雙E卻冷冷地看了江三一眼，說：“這個世界沒有希望！”

“怎么會呢，我們有這么多聰明的頭腦。這么多人一起想辦法，總會有辦法的。”

“人不能超越物理極限?！彪pE遞給江三一張紙，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公式。

江三茫然地抬頭看著雙E，希望她能給出解釋。

“我知道你看不懂，你可以去找能看懂的人來看，全世界的物理學家都已經得到了一份拷貝。他們會竭盡全力尋找論文中的漏洞來推翻它，但我相信我是對的?！?/p>

雙E的話透著絕對的自負，江三一點也不喜歡，但是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看不懂。他只好拿著論文去找劉文刀，希望劉文刀能夠看懂。

劉文刀也看不懂。

最高委員會的十三個人沒有一個能看懂這篇論文。

“我們是不是還是請伊麗莎白來解釋一下？”最后王十二提議。

伊麗莎白就是雙E的本名。

伊麗莎白在全球物理學緊急會議上，向所有到會的三千多名物理學家和相關人士解釋她的理論。據說全球有將近一億人觀看直播，雖然直播的觀眾并不懂物理學，然而看著氣氛嚴肅的會場就讓人情不自禁感到自己正參與一場決定世界命運的大事，也就不忍下線。這場耗時六個小時的冗長直播掉線率居然只有萬分之一，創造了奇跡。

公開大會之后，就是閉門會議。在會議上，全球最頂尖的兩百位學者針對兩個議題進行了爭論。

議題一：伊麗莎白的量子相對論統一方程是否可以解釋外星人的高科技武器。

議題二：如果外星人的進攻的確不可阻擋，桃源世界該何去何從？

第一個議題并沒有太多的爭論，最頂尖的學者們很快達成了一致意見：如果這個統一方程是正確的，那么真空光速在桃源世界中就要比在外部世界中慢百分之零點一二。這很容易通過實驗驗證，驗證結果證明伊麗莎白是對的。這從根本上否定了對外星人發起的攻擊進行防御的可能，因為外星人所利用的是這個宇宙的基本規則，它們觸發大規模的宏觀量子效應，讓物質不斷遁入虛空，釋放的能量又繼續觸發量子效應。觸發遭遇到高濃度鐵原子才會停下，那時地球的外殼早已經不復存在，甚至連大量的地幔都會消失，只剩下核心直徑幾千公里的核心，那就是外星人想要的東西。

觸發已經啟動，無法停下，物理規律如此，哪怕人類再努力一千年一萬年也沒有用。

第二個議題引發了激烈的爭論，以至于到最后王十二不得不以最高委員會的名義宣布休會，暫時擱置問題。

最高委員會召開緊急會議。

會上，劉文刀抱著頭，一言不發。事實證明他是個優秀的量子計算機大師，卻犯下了想當然的錯誤，他無法改變人類的死期，只是爭取了一個緩刑。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王十二寬慰他，“畢竟，人類沒有因為你失去什么?！?/p>

人類的確沒有失去什么，但是也并沒有得到什么。相反，生活在封閉空間之中，迎接終將到來的末日，這就像是用鈍刀子殺人，延長了痛苦。

劉文刀抬起頭來，向其他十二個委員們說：“我覺得，應該讓伊麗莎白頂替我的位置。擴充桃源世界的任務我已經完成了。該讓這個世界里最聰明的頭腦來判斷我們最后的這點能量應該怎樣有效利用。”

“我們原本想從絕望中尋找希望，結果發現絕望中仍是絕望。現在我們面對的是倫理問題，不是物理問題，就算讓伊麗莎白來也沒什么用。”江三嘆了口氣，看了看周圍的同伴們，說：“要不然，就堅持到最后一個甲子，讓所有人在平靜中告別吧?！?/p>

委員們沉默不語。他們都明白，希望是維系這個世界的壓艙石。壓艙石不見了，船隨時會翻。問題僅在于以何種形式翻船。

第五章 伊麗莎白

雙E報告從根本上否決了希望，聲討的浪潮頓時洶涌而至。

桃源世界不能救人類！

騙子！騙子！騙子！

憤怒的人群放棄了正常生活，到處打砸搶。最高委員會進行了多次處置，甚至當眾處死那些帶頭搗亂的，然而情況沒有任何好轉。甚至有人當著王十二面的，把刀子插進自己的胸膛，以此來控告桃源世界的罪惡。共識已經崩塌，混亂成了常態。

“要不然，放棄吧！”劉文刀說。

自從上一次會議之后，他就徹底轉向了消沉。理論上，桃源世界還可以延續一千年，或者八百年，但茍延殘喘的世界并不是他想要的世界。他想救人類，不是想把人類慢慢熬死。與其如此，不如來個干脆的。

“我覺得我這么活著已經沒有意義了?！彼f。

“當年你可不是這么說的，你說過活著勝過一切，活下去是生命的最高目標。”江三勸慰他。

“你是這個世界的架構師，還有十四億人的世界需要你維持呢！”王十二說。

劉文刀沉默不語。

第二天，劉文刀死了，死于自殺。

當王十二得到消息趕到現場，現場已經被圍觀的群眾包圍得水泄不通。

劉文刀的自殺像是一種行為藝術，他把自己做成了碩大的煙花，煙花在空中凝固，仿佛一朵巨大的彩傘。傘下似乎有一堵肉眼不可見的墻，圍觀的人群被牢牢地擋在墻外，以至于當人群越來越多，他們圍成了一個巨大的圓。圓心站著一個人。

伊麗莎白站著那里，抬頭仰望天空。天空里，劉文刀的煙花正絢麗地綻放，煙花的底部一縷青煙般未曾斷絕，一直向著地面延伸，最后落在伊麗莎白的頭頂?？瓷先ビ窒袷菑囊聋惿椎念^頂冒出一縷青煙，最后在半空中展開成煙花的形狀。

“怎么回事？”王十二問江三。江三先到了一會兒，應該已經了解了情況。

“劉文刀把自己融入了伊麗莎白?！?/p>

王十二愣住了。

桃源世界的個體都有獨特的身份和個性，最高委員會的成員可以讓一個人死去，也不能侵入他的精神世界，這是桃源世界建立之后的鐵律。

彼此獨立的個體是世界美好的必要條件，這是劉文刀的理念。活總比死好，這也是劉文刀的理念。

然而，他不僅自殺，還選擇和伊麗莎白融合，徹底拋棄了自己的理念。

他把自己的精神世界袒露在伊麗莎白眼前，讓伊麗莎白吸收他的記憶、思維和一切，那些被拋棄的部分，就成了沖天而起的煙花。他以最高委員的權限抹掉了自身存在的所有數據，沒有任何辦法復生。除了留在伊麗莎白大腦中的一小點，劉文刀完全消失了。

煙花絢爛，人們卻沉默著，一團死寂。

王十二想走過去，然而也被無形的幕墻擋住，只能和所有人站在一起，看著那天上凝固的煙花逐漸消散，看著伊麗莎白一動不動站在那里，仿佛神游天外，看著天空一點點黑下來，最后整個世界陷入黑暗。

天黑了月亮卻沒有升起來。

今晚本來應該是滿月。

這個世界里已經沒有月亮了。除了自己，劉文刀還帶走了其他一些東西。

黑暗中，伊麗莎白向著人群走來。她徑直走向江三和王十二。

圍觀的人群本能地后退，不斷后退，把江三和王十二晾在了前邊。再退了一段距離，他們隱沒在黑暗之中，就像不再存在。

世界以一種奇怪的方式運行，注意力之外的事物不再顯露。這是一種設計，降低整個世界的能耗。王十二知道劉文刀設計了這種模式，但從來沒有運行過。

伊麗莎白走到了江三和王十二面前。她的面孔冷若冰霜，眼神銳利如刀，渾身散發著不可一世的氣場。

“我們要建設一座通天塔?！彼痪o不慢地開口說話，聲音有幾分像劉文刀。

第六章 通天巨塔

通天塔是一座巨塔，是一座祭塔。

為了建成通天塔，伊麗莎白調集了所有能夠利用的資源，她直接通過量子計算機給每個人分配勞動任務，只有完成勞動任務的人，才能得到足額的空氣、水和食物。

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大動員，在現實中，世界不可能以這樣的方式運作，用一個無所不在的網絡控制每個人，驅使每個人。

這像是《一九八四》的預言在桃源世界里變成了現實，只不過虛幻的老大哥變成了真實的老大姐。

江三痛心疾首。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的夢想居然會變成這副模樣。這都是因為劉文刀把超級權限交給了伊麗莎白。他痛恨伊麗莎白，痛恨劉文刀，卻無可奈何。哪怕身為最高委員，他也無力對抗伊麗莎白的力量。

伊麗莎白不僅有力量，而且會毫不猶疑地使用力量，簡直沒有一絲忌憚。她端坐在通天塔上，運作整個世界，猶如冷酷的神明。

江三在通天塔最頂層見到了伊麗莎白。

“我實在想不明白，你怎么會這么冷酷！”江三見到伊麗莎白，開口就痛斥。

“因為我們別無選擇?！币聋惿桌淅涞鼗卮?。

“桃源世界不應是這樣的，它應該是一個美好的人間天堂。”

“天堂從來不存在，我們只是勉力生存。”

“這是我的夢想，我不允許你奪走我的夢想！”話音剛落，江三猛地亮出了匕首，無比迅捷地向伊麗莎白刺去。雖然伊麗莎白擁有超級權限，然而她也會死，也遵循同樣的過程重生。重生之后的伊麗莎白想要擁有超級權限，需要最高委員會的多數委員一致行動，是個未知數。江三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阻攔伊麗莎白重生，他只是受夠了，想要恢復桃源世界原來的模樣，而殺掉伊麗莎白，奪取最高權限大概是最快的方式。

匕首掠過伊麗莎白的脖頸，留下一道血痕。

江三一擊不中，再也沒有機會。從天而降的機械手臂抓住了他，探針刺入了他的大腦。

“原本這個計劃需要你的同意，但現在變成了這樣，那就從你開始吧！”

江三眼前一陣發黑，隨即渾身發軟。他很快再也不能感知自己的軀體，像是浸泡在熱水中，無限溫暖，無限愜意。

來吧，和我一起！

他聽到了召喚。

他響應了召喚。依稀中他仿佛看見了劉文刀，然后是伊麗莎白。

你不是死了嗎？他對著模模糊糊的劉文刀問。

我的確死了，但也還活著，這只是一個文字游戲。我和伊麗莎白融合了，我成了她的一部分。

準確一點，我們成了一個新個體。所有的人類，會連接成一個新個體，這就是建設通天塔的原因。伊麗莎白說。

你要吞噬所有的人？江三吃驚地瞪著伊麗莎白。

如果不計較你語義中的貶褒，這是計劃的一部分。

計劃是什么？

所有的人都要完成他的工作，所有的人都要和我在一起，所有的人都會留下印記。所有的人合成一個人，他叫做人類。

這不對。

面對外星人，沒有對錯，只有生存還是毀滅。我選擇生存，如果你選擇毀滅，那么不妨現在就毀滅，幫助我生存下去。如果你選擇生存，那么和我在一起，是生存的唯一路徑。

但你沒有任何辦法抵御外星人的攻擊。

的確沒有，但是我們可以逃。

逃？

來吧，和我在一起。

伊麗莎白向江三伸手。

這像是幻覺，江三試圖抵抗，然而無能為力。伊麗莎白的手仿佛有種魔力，令人無法拒絕。

來吧，和我在一起！劉文刀說。

世界仿佛成了一個大漩渦，江三被卷入其中。在漩渦中，他看見了自己的倒影，那仿佛是自己，又不是。但有一點確定無疑，自己已經和伊麗莎白融為一體。

他仿佛正端坐在通天塔上，睥睨這個終將迎來末日的世界。

他看見了王十二。

第七章 最后的問候

“我已經想好了?！蓖跏谷换卮稹?/p>

這個世界只剩下兩個人，一個王十二，一個它。

它是所有人的集合體，它幾乎就是這個世界，它以一個龐然巨物的形象，站在通天塔的頂端，伸張肢體，似乎要把天都戳破。

“我一個人的存在，對你并沒有任何影響，就讓我在你之外待著。”王十二繼續說。

“吸收了你之后，我將成為純粹的數字，這世界將不復存在。你也無法存身?！彼卮稹?/p>

“這世界已經毀了。”王十二淡然回答，“原本桃源世界是為了讓人類獲得暫時的庇護，尋找解救世界的辦法。既然無法拯救世界，它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我在這里也不再有什么意義。你把我送回去吧，回到那個真實的世界里去?！?/p>

“這做不到。”

“你會想出辦法的，你能吸收整個人類世界，能從外星人的圍攻中脫逃而出，應該也可以找到辦法把我送回我的大腦之中。”

“但這有什么意義呢？外邊的世界只能再存在幾秒，裂解正在進行，外層的大氣裂解引起的爆炸會在一瞬間奪走你的生命。你應該和我在一起，離開這里，獲得自由?！?/p>

“和你在一起我就不再自由。更可況，我還想最后看一眼地球。你可以走，代表人類留下希望，我留下，我只想留在地球上。”王十二嘆了口氣，“就這樣吧，這是我反復思量的決定。你可以強行融合我，但那一定不是我想要的結果?！?/p>

它俯瞰著王十二。

王十二閉著眼睛。

王十二睜開眼睛。

天空一片血紅，夾雜著黑色的紋路。紅色是灼熱的高溫氣體，而黑色是溫度較低的部分。整個大氣層都在燃燒，燃燒很快就會抵達地面，那時候一切都會化為虛無。

它滿足了王十二的要求，把他送回了肉體的軀殼，送回了行將毀滅的地球。

王十二感到了久違的恐懼。億萬年演化所形成的本能控制了他的軀體。他望著漫天火光，渾身戰栗，對死亡的恐懼令人癲狂。

然而是他自己要求回到這現實中來，原本他早就拋下了這令人絕望的世界，拋棄了生物的軀殼，拋棄了恐懼，拋棄了垂死掙扎。然而他還是回來了。

王十二在戰栗中抬頭望著這個世界。被火光映紅的世界扭曲變形，高樓如同一根根燃燒的火柴，水面上蒸汽繚繞，一大群老鼠在眼前奔跑，一架飛機正從天空中墜下。

這個世界最后的面目并不友好，甚至有些丑陋。然而這是屬于人類的世界，該有個給它送終的人。

來自外星的信號仍舊在閃爍。

“如果你們還有什么想要留下，可以告訴我?！?/p>

外星人是這么說的。

那是個外星孩子，它對地球對人類抱著幾分好奇，幾分遺憾。然而它的種族毀滅了一切。

“#%$！”王十二向著外星人回答，他根本不再去想那是不是個孩子。他只是想代表人類發出憤怒的呼喊。他不知道還有什么詞匯能有力地表達自己的憤怒和悲傷。

然后他聽見了刺耳的電磁噪音，聲音強烈，刺破了他的耳膜，讓他再也聽不見聲響，然而他卻無比欣慰。那是它發出的噪聲，它離開了通天塔，以電磁波的形態向著宇宙深處進發。

在世界毀滅的最后一秒鐘，它帶著人類所有的語言、文化、歷史、情感和光榮離開了地球。

地球毀滅了，它還在。人類大概算是永生了吧！

灼熱的火球亮瞎了王十二的眼睛，他甚至來不及感覺到疼痛，就墜入了無盡的黑暗。

伊娃收到了回復。她感到有些納悶，難道地球人在最后的時刻，想到的仍舊是性交？

她還沒有從疑問中回過神來，飛船上已經響起了警報：次級文明形態觸發，次級文明形態觸發……大人們在飛船上到處奔跑，一片忙亂。

“發生什么了？”她抓住一個船員問。

“這顆星球上觸發了次級文明，我們必須向領主發出警告。”船員說完匆匆跑開。

伊娃不需要再向別人問什么，關于次級文明的知識自動進入了她的大腦。次級文明承載于電磁波上，在宇宙中永遠飄蕩，直到尋找到合適的宿主。它是文明的切片，是凝固的史詩。它如同病毒，抓到合適的載體，就能重新復活。

伊特族毀滅過無數的星球，觸發次級文明的情況卻極為罕見。這證明這個星球上的原始智慧生命擁有極強的潛力，可以成為星際種族的一員，但它們成了宇宙病毒。這算是一次重大事故，會給伊特族留下一筆不良記錄。

對于原始生命，性交產生后代，后代延續生存。

伊娃望著已經變成一片火海的星球，心想那地球生命最后的回復，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吧！

她向著人類電波離去的方向，用人類的編碼方式編制了電波，送出了一句祝

福：“#%$”

電波追著電波，也許永遠追不上。然而如果它真的會停下以某種方式重生，它會聽見那句祝福。

那也是人類留給宇宙的最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