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走投無路

我跑了很遠的路，從東區跑到西區，從傍晚跑到午夜。那個G花包在腰間，隨著我的跑步節奏彈跳，時間長了讓我腰痛。它是我唯一的財產了，我需忍受它帶來的不便，里面有除了有一堆不值一文的金卡，還有那張十億元的真卡。我實在跑不動了，從包里把那張真卡拿出來，小心放進上衣的內口袋里，生怕它在我的跑動中漏掉了。我是一位巨富，但此時無家可歸，無處可去，無錢可花，無人收留。我在大街上游蕩，在地鐵通道盤腿而坐，在麥當勞吃漢堡，又跑到一幢大廈的天臺上吹了黎明之前幾個小時的冷風，然后，我把那兜子卡從樓頂灑下去，看著它們像金葉子飄搖到路燈下、斑馬線上、下水道蓋板縫里。在快天亮的時候，一座老樓前的一盞小廣告燈讓我再也不想游蕩下去。廣告燈箱上“地下室租賃，價格從優”幾個字，煥發著比家更溫馨的光茫。我走進廣告燈旁的單元門，一位圓肚中年老板帶我從樓梯往下走再往下走到了地下三層的一個套間。我們穿過另外兩人住的外間，走到里面五六個平米的小間。

“這單間好。”圓肚老板收下了我遞過去的一張紅票作為押金。

房間里一張小桌子，一張鐵架床，還好上面的床單太舊而不是很白，要不我會想到殯儀館。我在地下管道的氣味中躺下，知道這時三層樓上的地面上朝陽正在升起，因為外間的人開始起床漱口了，我知道這個世界的人仍然在用一種叫牙刷的東西，那東西容易導致干嘔，我閉著眼睛，聽著干嘔聲穿透墻壁后并未衰減，倒是更具沖擊力了。我巴望著他們趕緊出門，待他們嘭得一聲拍門而出后，周遭又陷入一片寂靜，這種寂靜無邊無際地漫延開，我慢慢在這寂靜里分辨出地鐵聲、墻角的小蟲聲、管道的水滴聲，甚至遙遠的海潮和汽笛聲......這聲音混入了我睡著后的夢中世界。在這個夢世界里，我回到2071年的街道，在高樓大廈間和街道上游蕩，街上彌漫著腐朽沖天的下水道氣味，到處都是，行人們都捂著鼻子走路。

我醒了，用枕套擦擦額頭的汗珠。黑暗中，我的手夠到了手包，在里面掏了掏，摸到了那兩個骰子。我捏鼓著這兩個小疙瘩，還是沒有把它們掏出來，還沒到非要退出的份兒上吧。這兩個骰子方正卻無棱角，在我的手尖造成一種硬而不劃的骨感，我理解了為什么有些人喜歡玩捏核桃，有些人喜歡轉戒指，我從此喜歡上的玩捏骰子。

到了下午，我覺得休養得可以了，從地底下爬樓上來，又開始在街上游蕩。我不可能去像鉑鼎大廈那樣的寫字樓找正經工作了，我不喜歡警察，那種詢問一定是波浪的拿手好戲，我的智商在一對一的情況下會被人工智能瘋狂碾壓。

我的注意力轉移到了路邊的電線桿上。電線桿，這種支棱在路邊的水泥柱子，占據著這個時代的所有狹窄街巷，它頂端的線路像沒有打理過的長頭發，亂糟糟地伸出去，將零亂延伸到城市的各個邊角之處。它呆板的柱體上覆蓋著層層疊疊的小廣告，仿佛它穿上的紙鱗片衣服。

我在這些小鱗片中搜索，在尋狗、回收家電的廣告縫隙中，多次看到只寫著一句話的小廣告：購買個人信息。

我能賣的只有這個了。

我在那根電線桿的高處貼上了這么一張紙條——提供個人獨有信息。我夠高，一般人夠不上，所以這紙條的命應該要比那些尋狗廣告來得好得多。

我相信波浪絕對想不到我會這么做，她沒法阻止一個人出賣自己。

下一步，我最好把購買我自己的信息的人也想出來，這樣自己買自己，是不是就不算出賣自己了。

我在柱子下轉了會，拐過小路口要回家時，和那邊轉過來的矮個子撞了個滿懷。他一個勁地俯身道歉。他的臉在我面前晃得厲害，讓我完全看不清。等他走了，我看到自己的左衣袖上帖著一張小條，“到前面街口的第二棟建筑的第三個窗戶下等。”

他是我想像力的產物嗎？看他幫不幫我了。

我到了那里，聽到窗戶里面的人用清亮稚嫩得沒有一絲雜質的聲音跟我說“您好！”這聲音如果唱歌、頌詩，會傳達著特別美好真誠的意義，只可惜，聲音的內容是私販信息的勾當。

他問我能提供什么個人信息。我說，我自己的信息就是獨有的，都給你好了。聲音問我：“有人掂著你嗎？”

“沒有。”

“你很出名嗎？”

“沒有。”

“那你不值錢，我勸你別賣了。”

唉，他不幫我，應該不是我想出來的。

“你多存點普通人的信息沒壞處，萬一哪天誰值錢了呢。”我再是努努力看看。

但這句話還是沒有能打動他，我于是干脆說實話：“我急著付房租，實在是沒辦法。”

最后這句話起了效果，“我可以買，但你值的價格太低了，根本付不了房租呀。我給你個建議，除了你自己的信息外，你如果能在短時間內提供另外三個人的信息，讓我們看到你的業務能力，你可以來我的組織謀個差，這樣你就有固定收入了，能支付房租。”

這話讓我來了精神，“你這是什么組織？”

他故意干咳兩聲，表示不便回答，又說：“既然你走投無路，干嘛不試試？”

可不是？我都走投無路了。

“加入你們這組織有什么好處？”我問。

“對你來說的好處是，你不用在外面游游蕩蕩了。”他這句話證明他昨天就注意到我了，“當然，還有很多別的好處，比如，給天才以用武之地。這世界上很多優秀的天才，卻不為人所識，社會是如此不合理......。”他開始大談社會的不公，讓住在地下室的我竟然和他產生了共鳴。

好，不就是提供另外三個人的信息嗎？試試吧。

“記住喲，要在三天里完成。”

看吧，他應該不是我想像了出來的，波浪在利用他耍我呢。

我把我姓名出生地生日地址電話愛好體檢報告一股腦給了他，依他所說，把手伸進了窗戶，讓他在我的指尖扎了一下取血。他遞給我一張紅桃A的撲克，要我集齊四張撲克A就算贏。

我第二天如約得到了第二張撲克，一張梅花A。“梅花A”信息來自于租友大塊頭，我偷拍了他的身份證、履歷等等，還收集了他的毛發。大塊頭用我的香皂倒是可以忍受的，關鍵是他偷用我的毛巾隨手擦任何部位，這讓我在把他的信息交出去的時候并無任何心理負擔。

我第三天如期交出了第三個人——圓肚老板。他讓我交租金，我說等兩天吧，他竟爽快同意了，然后讓我給他剪腳指甲。按我的性子轉身就走了，但想到大業，我就俯下身子去給他剪。他以為這樣可以讓我氣跑，從而把床位填出來，租給馬上能拿出錢來的人，但是我沒有讓他得逞。這樣，我得到了方塊A。

就剩一張紅桃A了。第四天，我本想把另一位租戶給貢獻出去，他竟一早跑來找我，往我手里塞了一包他母親剛捎來的油炸馓子。沒準這是波浪的伎倆。人工智能已經知道如何利用人的善良，但我還是忍住了自己，沒有對他下手，良知這條線我還跨不過去。

熟人貢獻殆盡，我不得不把眼光投向陌生人。我于是在醫院大廳里坐了大半天，像等兔子的獵人，終于一位佝僂著腰的小老婦人吸引了我的注意。她當時手里拿著一堆材料，從醫院蹣跚走出去，沒有一位親人在身邊。我尾隨她來到高墻下的一條狹窄小巷。小巷的盡頭是一個破棚子，里面幾摞高高的廢紙箱擋住了一張小床鋪。她是個收破爛的，把她的信息給出去應該不會有什么不好的結果。我堅定走向前去，禮貌地鞠了個躬，請她幫個忙，把她手上的材料給我拍個照，再給我一根頭發。這時，她凄苦的眼神看著我，嘴唇哆嗦著說話，我聽清了她求我不要把她交給警察，她說年輕時犯下的罪行，多年的隱姓埋名已讓她付出了畢生的代價，早已悔恨不已，只求我們不糾纏往事，讓她安度余生。我聽到這里，慌忙轉身跑離了巷子。

唉，又沒有斗過波浪。別看這是個小挫折，對我來說卻是個大打擊。作為人工智能的她，深深地了解根植在人性深處的善良是作為人類的我們做很多事情的障礙，可見，人工智能把我們的脾性吃地透透的。我連收集四張A都玩不過“她”，這虛擬旅行如何進行下去。我是來這個世界找樂子的，結果混得還不如現世，這旅行進行下去還有什么意義。回到地下室，我沉甸甸躺下，又去包里捏鼓骰子，正想掏出來，扔出去，這旅行就可以結束，不，解脫了。想想挺沒勁的。然而，這時候，我聽到門外的圓肚老板喊我：“曹操，出來，有個人在一樓等你。”

找我？天，不會是警察找上門來了吧。不對，警察要來找，直接沖下來了，再說也不會一個人。我把骰子捏在手心，以便于我隨時扔出去，同時開動腦力，讓大腦處于最機動的狀態。我輕手輕腳上到一樓，把一只眼睛探出樓梯間的門。一個小身影正站在門口的光線里，形成一個輪廓清晰的乖巧的剪影。

“你怎么沒有來？”剪影顯然看見我了，熟悉的童稚聲音問我。

“我沒有集齊第四張。”我老實回答，從樓梯間后現身。

“沒關系，你來，我可以說服他們收留你。”

這聲音還是那么清亮，讓人不自覺燃起好感，但我卻越發警惕。

“為什么？”

“因為，我沒有朋友......我想你做我的朋友。”

他在幫我。這下我迷惑了，他倒底是不是我想像出來的呢？

我褲兜里的手里還是緊緊捏著那顆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