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思慧
[ 關鍵詞] 張愛玲;《五四遺事》;女性主義敘事學;蘇珊·蘭瑟;Stale Mates
一、引言
《五四遺事》在張愛玲的眾多作品中并不耀眼,其英文原版Stale Mates也未能幫助其在美國文壇開疆擴土。1957年,張愛玲對其進行自譯,后取名《五四遺事——羅文濤三美團圓》(下文簡稱《五四遺事》)并發表刊登于《文學雜志》上。自譯后的《五四遺事》講述的是中國五四運動后,新青年羅與密斯范在西湖邊發生的一段婚外戀情,羅為追求自由戀愛決定與原配離婚迎娶密斯范的故事。故事情節一波三折,結尾令人啼笑皆非:羅最終回到了封建社會的一夫多妻制,攜三位妻子西湖同游。這看似是一則輕松幽默的喜劇,但張愛玲采用荒謬式的結局,抨擊了五四運動的不徹底,指明封建思想仍有殘余。同時,張愛玲在情節安排上也突出了女性婚姻、愛情的悲哀,以及男女地位的不平等。正是這些獨特之處,讓《五四遺事》在女性主義視角下更具有別樣的研究價值。21世紀初,國內出現申丹、黃必康、唐偉勝、鄭大群等學者研究蘇珊·蘭瑟(Susan Lanser),也出現了羅賓·沃霍爾(Robyn Warhol)等國外女性主義敘事學等觀點。他們更深入地探究女性在男權社會下的聲音和權威構建,這也使得《五四遺事》再次得到新的視角研究。這也足以證明無論是對女性主義文學批評,還是對于女性主義敘事學而言,《五四遺事》都具有巨大的研究價值。
二、女性主義敘事學
19世紀60—70年代,受女權運動和后現代思潮的影響,美國學者蘇珊·蘭瑟最先提出“重寫敘事學”的口號。蘭瑟本是研究結構主義敘事學出身,但由于不滿當時傳統敘事學排斥女性作家、女性作品的做法,她呼吁學界關注女性文學。蘭瑟廣泛吸收后現代思潮,反對元敘事的二元對立,轉而關注以性別為首要因素的小敘事,并利用這一方法體現性別多元化。作為女性主義敘事學的領軍人物,蘭瑟敏感地將目光投射在女性作家在男權社會中構建權威的策略層面。她在1992年發表的《虛構的權威:女性作家與敘事聲音》中提出了著名的“三種敘述聲音模式”,即作者型、個人型和集體型(或稱“群體型”)敘述聲音。她認為敘述聲音作為剖析意識形態的不二法門,在分析女性作品時應當重點關注對作者采用的敘事聲音進行解讀。同時期的羅賓·沃霍爾也響應女性主義敘事學的號召,提出“敘事干預”理論。該理論考察敘事干預具有的不同性別內涵及它們的社會根源。沃霍爾的研究與后現代主義關注的“權力與話語”緊密結合。國內也有學者指出:“女性主義敘事學的研究重心開始從故事的性別含義轉向‘敘事話語的性別含義。”如今,社會發展日新月異,女性主義敘事學也不僅局限于文學領域。它的發展也愈發呈現多元化的趨勢。許多學者將其應用于當下流行的電影、電視劇中。這種變化是可喜的。跨學科的交融式發展有利于拓寬女性題材的研究,有利于女性主義敘事學煥發出新的生機與活力。對《五四遺事》進行女性主義敘事學分析,有利于對這部自譯作品具有全新的認識和感悟。
三、女性主義敘事學視角下的《五四遺事》
中國現代女性文學濫觴于近代,形成于“五四”時期。聊城大學韓立群教授指出:“中國現代女性文學的發展歷史可以以三個里程碑式的作家劃分為三個時代:冰心時代、丁玲時代和張愛玲時代。”這三位代表作家均是我國大名鼎鼎的女作家,其中張愛玲更是享有“民國才女”的盛譽。她的作品往往采用作者型敘事聲音,全知型視角,這種模式能夠幫助其隱藏自己女性作家的身份。相較于原文Stale Mates,張愛玲在自譯過程中還對故事的情節、語言等進行了增譯和改寫,從而使得《五四遺事》情節整體連貫,符合中國讀者的期待視野。
(一)《五四遺事》中的聲音
不管是原版,還是中文版,小說很明顯采用的是敘述者的聲音,但敘述者沒有顯身,這種敘述聲音稱為“第三人稱(隱身)敘事聲音”。從女性主義敘事學角度出發,根據蘇珊·蘭瑟的觀點,張愛玲采用作者型敘述聲音,并且敘述者不參與敘事,這樣做的好處是將作家本人的身份隱藏,防止作家傾注太多女性主觀感情從而將文本寫成自傳。這種作者型敘述聲音可以詳細地劃分為第三人稱零聚焦敘事。這種敘述聲音像極了張愛玲的人生態度,她就像一名旁觀者,遠離政治,與世界“不親和”。這顯然是一種男性話語敘事。張愛玲在《五四遺事》中構建的正是男性話語敘事,但張愛玲的筆法妙在她擅于在男性話語敘事中虛構其女性的權威。
她斗爭的對象是歲月的侵蝕,是男子喜新厭舊的天性。而且她是孤軍奮斗,并沒有人站在她們身旁給予鼓勵,像她站在羅的身邊一樣。因為她的戰斗根本是秘密的,結果若是成功,也要使人渾然不覺,絕不能露出努力的痕跡。她仍舊保持著秀麗的面貌。她的發飾與服裝都經過縝密的研究,是流行的式樣與回憶之間的微妙妥協。他永遠不要她改變,要她和最初相識的時候一模一樣。
張愛玲筆下的密斯范,在與羅舊情復燃后一心一意要與他成婚,密斯范為了實現這個目標,私下暗暗努力。故事行文到此,讀者顯然可以讀出這段描述來自于敘述者,雖然張愛玲仍舊采用疏遠型第三人稱聲音,但這次的敘述明顯已經不是“旁觀者”的角度,而是選擇凝視女性:女人斗爭的是男人喜新厭舊的本性,要保持緊致的臉龐,優雅的造型,要永遠停留在初見時美好的樣子。讀者已經把自己代入密斯范,這段婚外情只不過是一場華麗的外表。在愛情中,男人比女人所受到的影響要小得多。這就是張愛玲介入女性聲音的表現。
(二)《五四遺事》的情節補充
女性主義敘事學也聚焦于情節,她們提出了女性在創作中加入女性特有的情節來打破男性主導的敘事情節,構建自己的權威。在情節上,相比起英文版跳躍式的發展,《五四遺事》更加符合中國讀者的期待。在翻譯時,張愛玲自己也說過要“迎合讀者口味”。在《五四遺事》中,她增譯了婆媳矛盾這一情節:
這一次見面,他母親并沒有設法替兒子媳婦撮合,反而有意將媳婦支開了,免得兒子覺得窘。媳婦雖然怨婆婆上次逼她到書房去,白受一場羞辱,現在她隔離他們,她心里卻又怨懟,而且疑心婆婆已經改變初衷,倒到那一面去了。這幾年家里就只有婆媳二人,各人心里都不是滋味。心境一壞,日常的摩擦自然增多,不知不覺間,漸漸把仇恨都結在對方身上。
婆媳矛盾常出現在東方文化中,在西方文化中婆媳并不同住,所以沒必要描寫。婆婆也是始終維護兒子,絲毫不會心疼媳婦所遭受的境遇。張愛玲對于婆媳矛盾的描寫,又將這女子窘境刻畫出來。這一情節的補充使故事更加飽滿,并遵循中國古典文學中所追求的“一波三折”來行文。加入的離婚情節一反男性主導的情節設置方法,轉而重點描寫女性所面臨的復雜狀況,更直觀地讓讀者感受到不自由的舊式婚姻的不幸,為女性發聲。
(三)《五四遺事》的女性權威構建
與大多女性作家采用的“吸引型”敘事干預不同,張愛玲的小說無一例外地采用作者型敘述模式。任芳曾指出:“張愛玲在看似繼續采用男性傳統敘事話語的基礎上,間接、迂回地采用一些寫作策略和技巧,通過這樣的作者隱性介入的方式建立起了女性虛構的權威。”不同于傳統敘事學,女性主義敘事學更關注人物的話語與權力。人物話語的形式根據引號的使用可以劃分為直接引語與間接引語。利奇和肖特(Leechand Short)又詳細劃分了五種人物話語類型:言語行為的敘述體、間接引語、自由間接引語、直接引語、自由直接引語。這五種人物話語形式建構起來的權威效果依次減弱。在《五四遺事》中,張愛玲對人物的話語形式進行了更改或增譯。
增譯:
他妻子說:“不是你媽硬逼著我來,我真不來了—— 又是罵,又是對我哭。”
這句話有羅的原配妻子所說,在原文Stale Mates中,羅的妻子僅有一句話:
Which of the Seven Out Rules have I violated?
我犯了七出之條哪一條?
增譯的這句話為直接引語,在這種話語下,不難窺見可憐的原配妻子抱怨婆婆害她白白受了場侮辱,體現出她厭惡包辦婚姻,厭惡這種并不兩情相悅的畸形關系,但又不得不屈從的無奈。從側面反映出沒有自由的包辦婚姻是對女性的折磨。這就是張愛玲女性權威的隱匿性介入。
除增譯之外,張愛玲在自譯時還對人物話語形式進行轉化:
Now they kept reminding her that at twenty-six she was becoming an old maid. Soon she would not even qualify for tien-fang—a room filler, a wife to fill up a widowers empty room.
現在他們一天到晚提醒她,二十六歲的老姑娘,一霎眼,望三十了,給人做填房都沒人要。
這里的人物話語出自密斯范的(娘)家人。原文屬于間接引語,而譯文屬于自由間接引語,作用為側面描寫密斯范的年齡,推動下文密斯范鼓動羅離婚的故事情節發展。
在創作Stale Mates時,她考慮到外國人無法適應中國人的名字,所以在創作時僅僅只把姓氏作為主角名字(Lo and Miss Fan)。這一做法更方便西方讀者理解。在翻譯時,張愛玲選擇直譯策略,采用姓氏作為人物名字(羅和密斯范),并且將故事背景設置在五四時期,結合此歷史背景可得知,張愛玲以反諷的手法諷刺了五四時期表面新但內里舊的人。她還將英文標題Stale Mates—A Short Story Set in the TimeWhen Love Comes to China 譯為《五四遺事——羅文濤三美團圓》,“stale”本義“不新鮮的”,“mates”本義“朋友”,兩個單詞與中文“五四”毫無關系,但譯成《五四遺事》顯然是為了強調故事設定的時間背景,更加凸顯張愛玲的反諷藝術。張愛玲將目光放在女性婚姻上,反對包辦婚姻,但也點明了女性即使處于新風氣中,地位仍不高的現狀。
四、結語
女性主義敘事學可以簡單概括為“女性主義批評+ 敘事學”。它不似女性主義批評那樣激進,同時也在傳統敘事學的基礎上更加注重性別與語境的敘事視角。通過分析張愛玲的自譯小說《五四遺事》在翻譯過程中對人物敘事聲音及敘事形式的改變,能幫助作者隱匿性地構建女性話語的權威,向目標讀者傳達女性聲音。女性主義敘事學應當繼續發展前進,更好地幫助女性作家構建女性作品,也幫助譯者更加準確地讀懂女性作家的女性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