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英雄

內華達州的沙漠，黃沙千里，荊棘叢生，滿眼怪石嶙峋。如果說上蒼創造這個世界時，把好材料都留給了那些繁華之處，那么這里無疑是創造世界后堆砌廢料的地方，只為了展示無盡的荒涼和寂寞。

入夜了。

永仁赤身裸體，被五花大綁。他感到寒意徹骨，恐懼來襲。舌頭頂掉了塞在嘴里的襪子，喊破了喉嚨，除了風聲無人應答。他開始瞎想，不會被什么猛獸吃掉吧？

他欲哭無淚，全是因為一泡尿……

今天早上他醒來時，跟過去的25年里經歷的每個早晨一樣，茫茫然不知該去哪里，兵荒馬亂的年月里，他這樣的孤兒從小就沒有“家”的概念。

摘下指環，全息地圖投映在地上。后退幾步，閉上眼睛，鼓足肺活量啐出一口唾沫“啊呸！”唾沫不偏不倚地落在地圖中的一處。

我去，沙漠？

永仁愣愣地盯著。看地圖顏色，一片黃沙……

“天意不可違。”永仁心說。

“你妹，鳥不拉屎的地方，別說漂亮妞了，就算遇見個蜥蜴估計都是公的，去這里干毛啊。”永仁又對自己出爾反爾。

以前每次定奪“天選之地”時，常碰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永仁直感嘆著“沒生在好時候，要是早出生一百年該多好。”

他的童年在福利院長大，福利院的老人們說起黃金時代時，臉上總帶著戀戀不舍的神情，他們說那時候歐洲、亞洲、北美這些大陸上，每隔一二百公里就有一座燈紅酒綠的城市……如今不比當年，這個世界被戰火蹂躪了七八十年，早已滿目瘡痍，城鎮凋敝。

他又閉上眼睛，心里念著“天靈靈地靈靈，耶穌佛祖太上老君聯機保佑，這次落到個山清水秀滿地妹子的地方……”

他再“啊呸！”

睜開眼一看——媽的，有這么開玩笑的嗎？！

指環沒電了，地圖不見了……

按下那部老爺車的啟動鍵，前后車軸上的幾十個超導輪塊閃起淡綠色的微光，組成一個不連續的履帶，把車身輕輕抬起。

汽車行駛在灼人的熱浪中，像一只在烤箱里瑟瑟發抖的鋁箔餐盒。

無論如何走到那個“天選之地”再說吧。那離拉斯維加斯只有二百多公里，半小時的路。拉斯維加斯如今只剩十幾萬人，但還是娛樂之都，各種膚色的姑娘應有盡有。

想到這些，永仁眼前仿佛浮起了那一個個曼妙的身姿，鼻間仿佛都要聞到了銷魂的香水味。他有自信泡到免費的姑娘，雖然自己只是個身無分文的浪蕩小子，但他從不缺女人，自信的來源正是他那一張嘴。

這條橫穿沙漠的公路叫做93號公路，三百多年里沒改過名字。

一路上車輛稀少，隔十幾分鐘才偶爾有大車呼嘯著擦肩而過。永仁注意到那些大車好像都是軍車。

哦，想起來了，這條公路離一座軍事基地不遠。不久他就看到了那座基地——離公路十幾公里遠，沙漠中央有一座懸在七八米高空的立方體建筑，通體銀白，折射著刺眼的陽光，六面體的各個鏡面熠熠生輝。

天色漸暗，熱風中有了絲絲涼意。霞光在地平線的盡頭繪出一道濃郁的亮粉色。

超導履帶把車身懸空抬起，壓過砂礫路面時發出有節奏的咔噠聲。永仁左手啤酒，右手方向盤。放空了心情，倒也愜意。

不好，啤酒喝多了，內急……放慢車速，四下環顧。如果他臉皮再厚一點，不擔心過往車輛看到、直接在路邊解決戰斗，那么后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不遠處有一處叢生的怪石林，公路在那拐彎了，正好可以把來往車輛的視線遮擋得嚴嚴實實。

停好了車，車門一打開炙熱的空氣撲面而來。他吹著口哨走向怪石林，邊走邊解腰帶。

忽然，腳下一絆，他好像踩到了什么軟綿綿的東西！同時聽到一聲慘叫“啊！”

還沒等他低頭去看，一個黑影就迎面壓了過來……一陣天旋地轉，自己突然被死死地壓在地上動彈不得。

永仁嚇得魂飛魄散，卻喊不出聲來，一只有力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只剩半只鼻孔發出“嗯嗯”的驚慌喘息。

傍晚昏黃的光線下，永仁的眼球骨碌亂轉，想努力搞清狀況。

壓在他身上的是一個黑衣人，蒙面，只露出藍色的瞳孔，惡狠狠的眼神。

不遠處，還有一個黑衣人！發出慘叫的正是他，他好像剛被永仁踩到了要害部位，捂著襠，渾身顫抖著，彎著腰不停蹦跳著，嘴里還發出一陣叫罵聲，聽聲音是個三十歲上下的男人。

那個倒霉的黑衣人緩過勁來，慢慢走了過來。那家伙手里好像多了個明晃晃的東西——一把閃著寒光的匕首！

永仁的眼淚刷的一下就冒了出來，他下意識地掙扎起來，但沒有奏效。他聽到一句：“NO。”說話的是鎖著自己的那個黑衣人，竟是個女聲！

男黑衣人停住了腳步，說：“怎么？”

“他如果不是走狗軍呢？”女黑衣人回答。

永仁拼命地點頭，用哀求的眼神望著兩個死神一般的人物。

兩個黑衣人交換了一下眼神，永仁感覺新鮮空氣一下涌進了口鼻，女黑衣人松開了捂著他嘴巴的手，同時對著永仁做出了一個“噓”的手勢。

永仁想說話，但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了下去——一把槍頂在了自己的腦門上。

“你還記得二百年前那場阿富汗戰爭嗎？”男黑衣人問。

“你是說放羊的孩子？”女黑衣人反問。

“對，一股潛伏的美軍監視著一伙恐怖分子，準備隨后下手，卻被村里一個放羊的小孩誤打誤撞撞見了。美軍班長心一軟，放走了孩子。結果，沒出半個小時，恐怖分子就包圍了他們，無一生還。”

“我們戰斗為的是什么？不就是為了拯救這樣的普通人嗎？”女黑衣人明顯心軟了。

男黑衣人看了看表，干凈利索地把永仁扒光，又拿出一把小手電在永仁身上照來照去。永仁馬上突然明白了，他帶著哭腔說：

“我不是SAF，我沒有改造啊，真的，我就是路過，想，想撒泡尿。你看我這樣子，當SAF人家也不要啊。”

永仁說的SAF是地球叛軍，自從八十多年前天狼星軍隊入侵后，這支叛軍就開始一代代地陸續接受生化改造，肌體功能大大增強，副作用是淋巴結部分的體表皮膚會呈現明顯的淡紫色。

永仁像砧板上待宰的牛蛙，被翻來覆去地查看著，脖頸，胳肢窩，大腿根……

第一顆星升上了天空。夜色漸漸籠罩大地。93號公路的遠處也閃動起幾點暗弱的光，好像是一個車隊。

兩個黑衣人看著賤兮兮滿臉堆笑的這家伙，確信不是走狗軍。女黑衣人脫下一只襪子塞進永仁嘴里，他的舌尖竟然嘗到一點淡淡的體香。永仁連人帶車都被藏在了高大的石堆后面。

十分鐘后，遠處的車隊駛近。

隨著燃料補給車隊在轉彎處降低了速度，兩個黑衣人借著最后一輛車車尾卷起的漫天黃沙，飛奔著爬了上去。

那黑衣竟然慢慢變得透明，像是兩只透亮的水母粘在了車身上。不一會，兩個人形完全消失，車身上的LOGO清晰地露了出來……

車身上的SAF字樣，是走狗軍的標志。

媽的，尿呢？怎么這會兒一點尿意都沒了？

黎明時分。

永仁貼著一塊邊緣鋒利的石頭想磨斷繩索，磨斷了一多半，快了，快斷了。忽然一陣巨響傳來“轟……”，幾公里外升起一團黑色的煙霧。

永仁只想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他飛速抖動著肩膀，繩子在石頭上發出“嗡嗡”的響聲。

有一陣腳步聲靠近了！

永仁下意識地安靜下來，他悄悄蠕動著身體，像一條毛毛蟲，想往巖石的縫隙里挪去。

跑進亂石堆的竟是那個女黑衣人！這次看到臉了！

只見她白皙的臉上有幾道傷痕，應該是爆炸碎片劃破的。那個女黑衣人不由分說地撬開了永仁的嘴巴，一顆米粒大小的東西被粘在了他的牙齒上。

“不管你是誰，認真聽我說，一個字都不能忘——我是抵抗軍，剛才塞到你嘴里的，是走狗軍SAF收到的一種新技術的全套資料，很重要，你一定要帶出沙漠。那顆發射器能捕捉附近3公里的主網信號，自動上傳信息，上面有個開關，記住，如果不想死，一定要走到城鎮邊緣再按下開關，按下后馬上扔掉，離開，否則走狗軍十分鐘內就能抓到你。”

永仁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他只注意到女黑衣人長得不錯，大眼睛水汪汪的……還沒等永仁看夠，女黑衣人就發動了他那輛破車，一路向北，揚長而去……

不到十分鐘，漫天飛來了無數黑隼，那是走狗軍的空對地攻擊戰機。一陣閃光在遠方亮起，黑隼們逐漸返回，消失在天邊。

女黑衣人明知逃生無望，只能選了下策——自己引開了追擊者，把情報托付給了一個陌生人。

永仁第一次親眼看到一個鮮活的生命在瞬間逝去，心里有些難受，他說不清這是種什么感覺：多好的美人，就這么沒了，可惜……這群抵抗軍，吃不飽穿不暖，何苦來呢，受天使軍點兒欺負就受了，日子不還是一樣過嗎。

還有我那輛被炸碎的破車……

等等，發射器？什么破玩意來著？跟我有他媽的毛關系，別害我。

永仁的舌頭在口腔里轉了一圈，沒感覺有異樣。他終于磨斷了繩子，用手指在嘴里摸索著……

媽的，咽下去了。欲哭無淚。

大沙漠在朝陽下一覽無余，僅憑肉眼就能觀察到幾公里外移動的人。直到天黑前，永仁都沒敢走出石頭堆的陰影，他壓根沒想幫著誰送什么破資料，但那米粒咽到了肚子里，他真的怕那個什么破號被走狗軍搜到。

等到夜色完全籠罩大地，他才在鉆出石堆。白天的空氣吸足了烈日的熱量，滾燙的熱風幾乎要把他烤成木乃伊。蜷縮了一整天，大腿根內側被汗水浸泡得火辣辣地疼。

他必須遠離公路，來往的車輛有不少是走狗軍的軍車。就這樣晝伏夜出，一路向南。太陽落下三次，又升起兩次。

斷水，斷糧。他用手指撫摸著起泡的嘴唇，想起自己那輛破車里還剩幾罐啤酒，好懷念，怎么就沒想著揣進兜里呢……慢慢地，眼前開始出現幻影，他在想：是熱浪？還是我快死了？腿也像灌了沙子一樣，越來越沉重。

在第三個黎明到來前的一個多小時，他不想走了，也走不動了。

不再尋找什么掩蔽物，挪動到一處枯黃的雜草堆里，他躺下了，慢慢合上了疲憊的眼皮。

東方，升起一片暗紅的朝霞，啟明星逐漸褪去。

永仁的口袋里還剩半盒煙，一只打火機。他右手捏著煙，輕輕吸了一口，望著漸白的天際，心情完全放松下來，意識開始紛亂起來。

突然從腳腕處傳來一股鉆心的疼痛！猶如觸電一般，永仁“騰”的一下站起身來。

一條身披褐色菱形花紋的蛇！

那蛇吐著嚇人的信子，高昂著頭，在兩米開外跟他對視。身體呈弓形，蓄勢待發。翹起的尾巴好像在示威，不時發出咔噠咔噠的響聲。

永仁躺到了這條蛇的領地，威脅到了人家的安全。

“干你娘的，我的死法我做主，輪不到你操心！”他邊罵邊從地上撿起一根粗壯的枯枝，一棍子掄過去。蛇靈巧地閃開，逃竄。

追，腳有點發麻。一步沒跟上，永仁差點摔倒。

蛇又停下，回望著永仁。看來這條蛇確實有要緊的事要辦，而永仁擋了它的道。

永仁挪動腳步，慢慢靠近那條駭人的毒蛇。蛇則似乎忘記了三秒鐘前為啥跟這家伙干仗，好奇而機警地盯著眼前這只衣衫襤褸的兩腳獸。

“啪”的一聲，木棍正好壓住蛇頭。蛇身不由自主地掙扎蜷曲，在枯枝上盤了兩三圈。

面對那點寶貴的蛋白質和水份，腳腕處跳動著的疼痛在提醒著永仁：先看傷，再吃肉。

卷起褲腿，踝骨后上方有兩個小紅點，滲出兩行血。擠血，扯下腰帶緊勒在小腿上。

“咔嚓”一聲，木棍被撅斷。用鋒利的木棍斷茬切下蛇頭，順勢一扯，扒下一條完整的蛇皮。蛇皮內壁太滑膩，在小腿上系不緊，反掏過來，繞腿肚子兩圈，系緊。鱗片挨著小腿皮膚，心里一陣膈應。

從腿上解下皮帶，打火機的外焰持續炙烤著皮帶頭上的鐵質扣針，火力不足以燒紅鐵針，但他感覺溫度肯定夠了。

永仁看著那兩個滲血的小紅點，不敢猜測那會是什么量級的疼痛……

“那是別人的腿，不是我的，捅進去！”

“別你媽猶豫了，針要涼了！”

腦袋里有兩個聲音在打架。

“哧……”空氣中飄來一股皮肉的糊味。永仁幾乎要疼暈過去，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眼淚和著鼻涕同時迸出，青筋暴起的額角全是汗珠。疼痛的巨浪在耳邊嗡嗡作響，但他必須不斷提醒自己：

“不能停，兩個眼兒，還得再來一下……”

在一個沙土坑的陰涼下，他斜倚著坑壁熬過整個白天。傍晚來臨時，生蛇肉迅速讓他上吐下瀉，他流著淚在大便里翻找起來。

天上幾朵孤零零的白云被風拉長，緩慢地變幻著形狀，像是上帝手里的幾團橡皮泥。

娘的，什么事兒啊，老天爺啊，你是要玩死我嗎？沙坑里的他仰視蒼穹，心里回響著倔強的罵聲。

那幾朵寂寞的云隨著太陽遠去，一同向西方沉去。月亮升起，沙坑里站起一個身影，一瘸一拐。

不知是蛇毒沒清趕緊，還是傷口的感染，整條左小腿和左腳全都腫脹起來，鞋已經穿不下了。只好光著一只腳，腳腕和腳面從紅色慢慢變成紫色。他感到渴，感到冷，又感到陣陣惡心。意識再次模糊起來，他心里清楚：這次真的要撐不過去了。

他艱難地爬起身來，拖著一條傷腿，吃力地溜過公路，不遠處城市的輪廓影影綽綽。他按下了米粒上的開關鍵……

一輛貨車呼嘯而來。他用盡最后的一點力氣把米粒甩了出去，米粒正落在貨廂里。貨車載著開機的發射器，一路疾馳遠去。

不知又過了多久，風停了，天黑了。永仁再也沒有力氣繼續走下去了，渾身一軟，任由重力拽得他仰面躺下。恍惚的視野里，一輪皎潔的滿月，漸漸分成了兩輪……

鼻間有消毒水的刺鼻味道，永仁慢慢睜開眼睛，是醫院。

身邊有兩個年輕的軍人，看軍服像是抵抗軍的。一陣噓寒問暖之后，永仁明白了——那兩個黑衣人確實是抵抗軍的地下特工。

“我的大英雄，您太了不起了！用了四天走出死亡沙漠，傳出了驚天情報！您叫什么名字？什么時候加入喬伊娜和比爾他們的？”軍官問出了一連串的問題。

永仁馬上反應過來了，“喬伊娜”“比爾”就是那兩個黑衣人的名字。他不知道怎么作答，如果告訴這兩個抵抗軍說自己是不小心誤打誤撞進來的，無意間踩到了比爾的蛋，又誤打誤撞帶著那個情報走出了沙漠……接下來發生什么？

抵抗軍可都是一群心狠手辣的主啊！自己作為一個外人，接觸過什么那個狗屁情報，會不會就地被做了？

“呃，呃，時間不長，他們也沒告訴我真名。”永仁支支吾吾，閃爍其詞。

“哦，也難怪，這是紀律。哎，直到犧牲才有真名實姓。”軍官回答，神色有些哀傷。

軍官繼續問：

“接下來組織會給您授勛，等傷好后再度重用。對了，您參軍前是做什么的？”

“旅行家，美食評論家……”永仁這不算撒謊，旅行家和無業游民是同一物種。

軍官犯難了——地下抵抗組織的成員歸隊后，一般需要按專業再分配到其他對應的部隊去，但眼前病床上這位新兵蛋子，除了逃生，顯然沒有任何軍事技能。

“既然是美食家，您要不考慮一下后勤系統的院校？”軍官小心翼翼地問。

永仁不懂軍隊的分工體系，只愣愣地看著軍官。

軍官以為自己的話傷害了永仁的自尊，馬上補充到：

“哦，別誤會。后勤體系也很重要，俗話說‘外行看戰略，內行看后勤。而且，您的傷情以后也可能真的沒法再上一線了，后勤體系的生活條件也不錯。按您的功勛，肯定夠直接授中尉銜的。按您的年齡，您可以選擇直接去后勤部隊任職，也可以選擇后勤類院校深造。我的建議是后者。”

永仁之前從沒想過自己夠格參軍的，他隱隱感覺到吃不好穿不暖的日子好像要畫句號了。

病床邊的軍官有句話沒有明說——如今抵抗軍一場勝仗接著一場勝仗，形勢大好，軍隊需要一個英雄做榜樣。

四個月后，吉隆坡，赤道地區作為航天發射場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燃料至少節省15%。南亞群島是抵抗軍占領地。傍著吉隆坡大型發射場的是“聯合艦隊后勤指揮學院”。

能容納四千人的大禮堂里座無虛席。

聚光燈下，永仁感覺自己在做夢，腳底下踩著云似的，他一瘸一拐地走上了演講臺。

一陣熱烈的掌聲過后，學員們全都安靜下來，等待著聆聽英雄的豪言壯語。這位貌不驚人的年輕人立下了一次大功，在近百年來軍事情報史上絕無僅有的大功。

院長走到了永仁身邊。

“抵抗軍感謝你。你為人類的自由立下了卓著功勛！”院長姓黃，學員們都稱他為黃Sir。

臺下掌聲雷動。

“呃，呵呵，好。”永仁想抽自己兩個耳光子，平日里油嘴滑舌，此刻卻緊張到舌頭打結。

“也感謝你能選擇到我們學院來接受深造，現在說來，這是本校的榮幸。但我相信，在不遠的將來，你將會以這所偉大的院校為榮！”黃Sir越說情緒越高漲。

黃Sir的聲音繼續回蕩在幾千人的耳中：

“二百年前，人類文明史上第一次‘第三類接觸終于發生。旨在主動尋找地外智慧的SETI計劃取得成果，人類第一次接觸到8光年外天狼星系方向的智慧文明信號。原來，我們并不孤獨。

西方的天邊有一顆最亮的星，多少年來，人們曾無數次望向那里，望向那顆叫做“天狼”的恒星。

但在中國古代的星相學中，‘天狼星動則意味著戰爭和災禍的來臨。

四百年前物理學家霍金曾警告說：不要呼喚外星人，未知即是危險。五百年前，愛因斯坦曾有另一句名言：上帝不擲骰子。但是，這老家伙他擲硬幣！

正面，寫著和平。反面，寫著戰爭。硬幣咣當當落在賭桌上，傾斜轉動著的硬幣還沒停穩時，人類就看清了，全人類倒吸一口涼氣--反面，戰爭。

從第一個智人仰望星空的那一刻起，這個藍色星球上的智慧生命們就開始翹首以盼。盼了二十萬年，盼來的卻是漫天的烽火狼煙，一場曠日持久的星際戰爭。

我們希望和平，但這個外星近鄰選擇了戰爭，他要占我們的星球，他要占我們的資源，他要奴役我們！

從第一艘太空戰艦損毀在太陽系兩光年外的奧爾特星云的那一刻算起，七十三年了。

君不見，十萬閻羅天上來，西北望，何處射天狼。君不見，百年烽煙遮星辰，將士血，無聲染征袍。

七十三年的血淚，七十三年的抗爭，七十三年里，一撇，一捺，大寫的人字從未倒下。

縱觀人類歷史，無論史學家是否愿意承認，殘酷的戰爭卻總是科技史的春風。星際戰爭也是如此。戰爭開始時，地球和天狼星的科技代差只有一二百年——這是上帝留給人類唯一的好消息。

當天狼星入侵軍祭出那些我們前所未見的武器時，很多人卻畏懼于這種技術代差，選擇了叛變投降，成了SAF走狗軍。

但總有正義的力量在支持我們前行。我們在戰爭中學習戰爭，我們和敵人之間的技術代差被一步步艱難地縮短，貼近，持平。

二十年前，地球太空武裝力量終于開始扭轉頹勢，從戰略防御態勢進入全面的戰略相持階段。

直到我們終于獲得了最重要的技術資料——就是陳永仁中尉歷盡劫難傳出的情報！你以不怕犧牲的精神，用血的代價換來了相對論級速度的航行技術資料，我相信，在不遠的將來，地球艦隊的全面反攻即將到來！”

黃Sir的話鏗鏘有力，揚聲器震得禮堂天花板嗡嗡作響。

永仁聽不懂黃Sir在說什么，只知道這老哥的口才是真好，一席話說得下面的年輕人各個血脈噴張，連他自己的心底都涌動著一股上戰場送死的沖動。

“現在，我們有請陳永仁中尉講兩句！”黃Sir帶頭鼓掌。

永仁愣愣地看著眼前的話筒，清了清嗓子。臺下鴉雀無聲，四千多雙期待的眼睛，像四千多道灼熱的火光投向臺上。永仁之前準備了腹稿，但是……全！忘！了！

說什么？說實話？說當初撒尿不小心踩了一個特工的蛋？說在這里好歹能住上不漏雨的房子？來這是因為這里妹子多？

臺上的永仁漲紅了臉，一言不發。

臺下的學員們看到了一個樸實忠厚的英雄，是啊，英雄，從來就是普通人在關鍵時刻做出了偉大的選擇！

一分鐘的沉默……

兩分鐘的沉默……

只見英雄終于高高舉起了右手，握緊了拳頭。猶如高擎著火炬的自由女神像一樣，偉岸，高大。

終于！從英雄憋得越來越粗的喉嚨間迸發出山崩海嘯似的一句：

“干他娘的！”

禮堂只安靜了三秒鐘，便爆炸般地響起了回應：

“干他娘的！干掉天狼軍，干掉SAF走狗軍！……”四千多年輕的荷爾蒙化作震天的吼聲，回蕩在禮堂間。

三年后，學校突然流傳開一個傳言——黃sir要調到木星基地，任一個軍團的司令。可能要抽調五百多名三四年級以上的學生。所有人都興奮起來，照目前趨勢，天狼軍就快完蛋了，不早點上艦可能連湯都喝不上。

所有人都期盼著能早日上艦。

果然，不久后，一道命令下達：三四年級學員參加上艦選拔測試。

測試全稱是“太空軍上艦人員自動綜合測評系統”。說是系統，其實就是一道道體檢后跟著無數道讓人發瘋的選擇題，每道題都莫名其妙，不知所指。

戰爭，不比平日。太空戰爭中的極端環境會把人性的優缺點無限放大，任何一點性格上的缺陷都可能會導致災難性的后果。但人的性格，向來是最難量化的。于是，在歷經了幾代更迭和實際測評后，這套人才選拔AI才被投入使用，占考核的很大權重。

這是個天才的設計，看穿了人的性格，將其量化為一道道選擇題。無數道選擇題的選項集合測試下來，永仁的測試成績竟然在全校4000人中排第6名。

同學們看到永仁的名字高懸在結果榜單頂部，紛紛贊嘆：

“這是什么JB破AI！”

AI給永仁的綜合評語是：

“第一，目標簡單，不受周圍環境影響。”

“第二，身體素質強，能適應艦隊嚴酷枯燥的生活環境。”

榜單下有學生說：“這AI真準，陳永仁同學，沒心沒肺。能吃能睡。AI真他媽會說話，懂政治，專門給大英雄留機會。”

永仁入學時參加了引擎系的考試，復試六次都沒考過20分，滿分300，物理學簡直不是人學的。最后營養物資管理專業收容了這位大英雄。他在第二周就后悔了，聽起來高大上的名字其實就是隨艦廚師。三年里，西紅柿炒雞蛋他都能炒糊。從此，這所學校里多了一位軍銜比其他人高一格的奇葩貨色，只熱衷于三件事：泡妞，賭錢，吃。

永仁也在人群中，他一腳踢在剛才說話的那同學屁股上，罵道：

“建明，你個騷玩意，上次斗地主欠我那一千五呢？！再瞎逼逼就還錢！人這AI叫科學，懂嗎？你們這幫子凡夫俗子，哪懂得我這樣高貴的靈魂和純潔的心靈？”永仁反唇相譏。

“純潔個毛，你這四年下來，凡是母的，有你搞不定的嗎？就差搞定你們院養的母豬了……”建明嗤之以鼻。

眾人哄笑起來。

“哦？陳永仁？你怎么爬到那么高的名次的？上了艦不能給我添亂啊，聽見沒？”從人群外遠遠傳來一個聲音，學生們扭頭望去，是黃Sir！

眾人馬上立正敬禮，讓出一條通道。

黃Sir走到了近前，抬頭看著榜單，悠悠地念著永仁的評語：“目標簡單，身體素質強，嗨，這AI真能拽詞，不就是沒心沒肺，能吃能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