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共生關系

重整災難最開始時，曾經因為海洋貿易和全球一體化而繁榮發達的島國和沿海城市要么被淹沒，要么不再適合人類生存。內陸和高原地區迎來頗具諷刺意味的歷史性發展機遇，大量人口遷入，就連曾經是偏僻、落后、窮困的代名詞的內陸村莊都變成香餑餑。

新一輪的重整災難即將開始，內陸和高原地區反而變得不安全，可是人們能去哪兒呢？往外走有海嘯，往內遷有地震，哪兒都去不了，只有恐慌和不安可以自由自在地蔓延。

受天時地利人和之因，新疆大學火星學院在五十年前就是全球火星科學專業領域的佼佼者，報考的學生從來不少。平時學院內總是熱熱鬧鬧，自從《全面禁止火星行動協議》簽署后，畢業后就到火星就業師兄師姐們全都回來，現在學院內是過于熱鬧，有點擁擠了。

站在校道上的孫熒抬頭看向陽光明媚的天空。新疆的天空一直很美麗，美麗得所有形容美好的詞語都不能準確地形容，這份美麗在當下顯得尤為珍貴。飽受喜怒無常的大海受海嘯的影響，沿海地區和部分內陸地區的天空常年灰蒙蒙的，卻是不下雨，一旦下雨便是持續整月的雨災。

“幸存的藍天。”

孫熒往研究所走去。也不知道這片藍天能不能在新一輪重整災難下再一次幸存。

“教授，大家都做好了決定。有18人決定到各個學校當老師，雖然火星工作暫緩，但他們相信未來……下一代人的未來還會繼續在火星工作，到時候我們的知識會有用的。有31人決定到各個國家的航天局報道，參與火星修復工作。有6人決定退出火星科研行業，您應該猜到了都有誰，陳老師他們確實都到了該退休的年紀。剩下11人決定留下來，堵不如疏，我們都相信火星工作不可能一堵到底，不需要太久，希望會來的，會來的……”

說到后面孫熒越來越小聲，頭也慢慢地低下了。即使心理預期已經一降再降，她還是很難接受火星工作無限期暫緩的消息。過去百年應該是人類歷史上火星工作的黃金時期，下至民間火星行業如火如荼發展，上至學術研究百花爭鳴。但幾次災難，幾次爭議，幾份文件，就讓這樣的繁榮時期戛然而止。多少行業不復存在，多少學生畢業后找不到工作，多少人失業……就連研一隊這樣的頂尖火星研究團隊也不得不裁員，曾經被其他國家重金招攬的人才，如今居然需要自謀生路。

“那你呢？”

研一隊屬于三導師制，三導師制對應了火星研究工作的輪換制，隨著前天兩位教授宣布退休，三導師制正式名存實亡。其實劉教授也到了退休的年紀，但他啊，看不得研一隊就這樣成為歷史名詞。研一隊這樣有過輝煌歷史的團隊不應該輕易向時間臣服，哪怕是茍且偷生也是好的……活著才有希望，好死不如賴活著。

劉教授看向孫熒時總是不由自主露出慈祥的眼神。孫熒是研一隊年輕一代的佼佼者，有夢想有能力，對于研一隊未來的無數次推演，無論結局樂觀或悲觀，劉教授都在里面看到了孫熒。他問：“小熒，你還沒有說你的打算？”

孫熒猶豫了一會，說：“我……暫時沒有長遠打算。過一段時間我打算去找一位朋友?！?/p>

劉教授：“哦？你要找的朋友是做什么的？”

孫熒：“他叫張浪。劉教授你應該記得他?！?/p>

“是他啊，我記得他。”劉教授一邊揉額頭一邊苦笑著說：“就是那個用自己發明的一套理論否定了我們大部分工作的人嘛，我對他印象很深刻?！?/p>

孫熒連忙解釋：“劉教授您別誤會，我找他是因為最近他聯系我，說他的研究有了進展，最新的成果可能會對我們團隊有益，所以……”

“你別緊張，我能誤會什么啊？現在什么情況你也知道，再好好不到哪去，再壞又能壞到哪去呢？你想去就去吧，記得回來就好?！?/p>

“我當然會回來。”

磁懸浮高鐵的速率是500km/h，雖然行駛平穩如履平地，但孫熒看到窗外迅雷般的景色依然會覺得不適應。她還是更適應火星一成不變的景色，除去那些討厭的核動力臂以及病灶般的礦場洞。她會在終點站，也就是廣州南站下車，老實說她有點分不清現在她的狀態是病急亂投醫還是無頭蒼蠅亂撞，或許兩者兼有吧。

上一次去找張浪是因為《人類延續學》，《人類延續學》的觀點和她的立場幾乎完全相反，她應該不會再和張浪見面才對，結果張浪只是給了一點希望，即便她心里清楚這只是張浪的小把戲，她還是像飛蛾般忍不住撲火——就像張浪泡過的無數姑娘一樣愚蠢。

所以當孫熒來到火星模擬實驗所看到形影不離跟在張浪身邊的何遺一時，她同時生出惡心和同情的感受。

又是一個既愚蠢又可憐的姑娘。

“孫熒，你終于來了！”張浪激動得跳了起來，然后一路小跑來到孫熒面前。半個月前他發信息給孫熒，表達《人類延續學》有重要的進展，強調希望孫熒能盡快趕來和他見面?？上O熒沒有回復信息。

“我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把你盼來。”張浪長舒一口氣，他真怕孫熒不來。

“有什么話直說，我有很多事要忙?！睂O熒面無表情。

張浪了解女人，他從孫熒表情判斷確定他只有一次機會，便干脆利落地說：“我知道怎么讓人類在火星上延續，我知道怎么讓火星工作繼續下去，我知道怎么讓全人類免受重整災難的影響。不過我不能百分百肯定，因為《人類延續學》只是理論?！?/p>

一圈漣漪在孫熒臉龐浮現，“你確定？”

張浪笑了笑，走在前面，“跟我去模擬館你就知道了?！?/p>

孫熒跟在張浪身后。張浪走得很急，像是有什么要緊事逼著他爭分奪秒。孫熒被落在后面，她也急，但她不想表現出來，尤其在張浪面前。她忽地轉頭看向何遺一，何遺一也跟了上來，而且何遺一眼里只有張浪。她不禁皺起眉頭，沉默一會后，對何遺一說：“張浪對我這么殷勤，你不吃醋嗎？”

“我不在乎?！?/p>

“我和張浪不是同事關系，張浪以前追過我，現在他也想追我，所以他對我這么殷勤。你不介意？”

何遺一突然看向孫熒，一字一句地說：“我說了，我不在乎?！?/p>

模擬火星環境映入孫熒眼簾時，不得不承認，她被震撼到了。旁邊張浪臉上盡是得意的表情，奇怪的是何遺一看上去很平靜，眼眸和表情沒顯現一絲一毫的驚奇，仿佛司空見慣了，這讓孫熒多打量了幾眼何遺一。

“孫熒，我為你介紹一下這個大家伙?！?/p>

張浪說的沒錯，確實是個大家伙。一塊大陸懸浮在火星地表五米的高度。這塊大陸巨大無比，縱高和橫寬都一眼望不到盡頭，板塊或許延伸至模擬館的邊界墻和天花板。孫熒看到大陸的一個角是直角，由此推斷大陸整體方方正正。她剛想問這樣一塊大陸和《人類延續學》有什么關系？又和重整災難、火星工作有什么關系，張浪剛好開口說道。

“這是一個大陸板塊，長方體，長寬高分別是6公里、4.3公里、5公里。上面的長方形表面總面積為26平方公里，其中有山水湖泊，動物，植物，微生物，具備一個適合人類生存的生態環境，適合容納人口在5萬以上，10萬以下。整個大陸板塊采用反重力動力裝置控制平衡達到懸浮在火星表面上空的效果?！?/p>

孫熒靜靜地聽完，思考一會后，問：“意義在哪里？”

“好，問得好！”張浪突然舉手彈響指，巨大無比的大陸板塊忽然收縮，等比例縮小至象棋棋盤大小才停下。“模擬館內置計算器不夠用，我申請調用了量子計算機進行模擬推演。九章級別的算力，所以無論待會我的觀點有多離譜，至少理論層面是可行的。聽好了。我們能夠建設一塊自循環、內穩態的生態環境——就像這塊虛擬大陸。在能源充足的前提下，該生態環境可以持續運作，為人類提供優良的生存環境。其次該生態環境還可以和火星形成共生關系，火星系統本身就是一種生態環境，兩種生態環境可以融合成另一套生態環境。那……”

不等張浪說完，孫熒就差翻白眼了，“神經??！”

“就像犀牛和犀牛鳥！犀牛是一個完整動物，代表一套生態系統。犀牛鳥也是一個完整動物，代表另一套生態系統。但犀牛和犀牛鳥的兩套生態系統卻是緊密互利，彼此依賴，組合形成另一套生態系統。犀牛鳥為犀牛消滅體外寄生蟲以此果腹，兩者共生關系！”張浪據理力爭，“同樣的例子數不勝數，魚和清潔蝦，鱷魚和燕千鳥，小丑魚和海葵！本質是一樣的，動物之間可以共生，為什么兩個生態環境不能共生？可以的，我告訴你是可以的，計算結果證明是可以的！”

張浪注意到孫熒在思考，他趁熱打鐵，又說道：“我們讓思維跳躍起來，跳高一些！地球，我們生活的地球，地球有一套復雜的，完整的生態系統，沒錯吧。但地球上的山川、河流、草原都有各自的生態系統，城市、村莊有有各自的生態系統。從小了看，山川河流草原城市村莊的生態系統都是獨立的，但往大了看，不同獨立生態系統加起來是一套完整的、整體的生態系統。如同其中一個獨立生態系統消失，或者出問題，都會導致整體生態系統出問題，那這些獨立生態系統之間算不算共生關系？”

“算?！睂O熒脫口而出。

“所以，理論沒問題！”張浪說，“這是我們為什么要保護環境的原因，因為不同環境之間是共生關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