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紫云
我的父親史可全,1926年參加農民運動,1927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31年參加中國工農紅軍。
1945年3月,父親跟隨王震率領的359旅南下干部支隊到達中原軍區。1946年6月中原突圍前夕,父親任新四軍第5師第三軍分區(江漢軍區)供給部部長,負責突圍前的準備和善后工作。
突圍出發前,父親和兩個紅軍出身的警衛員,將金條、銀元、法幣,分裝在數十個彈藥箱內,每個箱底都附賬單一份,表面用手槍和子彈覆蓋,再用鐵皮封死。他們以死相托:此舉甚密,除了我們三人,不得讓任何人知道,必須以黨性和生命擔保。
余下的金錢,則用棉布包好,塞進干糧袋,三人分別纏在身上,并再三交代:干糧袋日夜不得離身,這是咱部隊的“家底”,人在金在!真金白銀,筆筆記錄在賬,一式三份,分別收藏在三人身上。與此同時,對押運人員也進行了嚴格的編隊,彈藥箱統一編號定人,相互之間不得拿錯。
1946年6月26日晚,在王震司令員的率領下,部隊從宣化店(今湖北省孝感市大悟縣)出發,經過長途跋涉和多次戰斗,6月30日凌晨,順利通過平漢鐵路。
7月正值雨季,部隊冒著滂沱大雨強行搶渡白河后,清點人數和物資時發現,年僅17歲卻有著5年軍齡的戰士、押運人員李小山掉隊了。
父親心急如焚。此時,河上浮橋已被敵機炸毀,父親當機立斷,帶著兩個警衛員,一頭扎進滾滾急流,強行泅渡回去尋找。當他們好不容易在一塊大石頭邊找到李小山時,這個年輕的戰士已經永遠地閉上了眼睛。他的一條腿被炸斷,十指沾滿泥水,身邊卻沒有彈藥箱。父親找遍周邊的雜草亂石,依然不見蹤影。
當他輕輕抬起李小山,卻意外地發現,大石頭旁邊露出一個碗口大的洞,順著洞往下挖,便找到了完好無損的彈藥箱。可以想象,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李小山忍受著巨大的傷痛,用雙手為彈藥箱挖出一個藏匿之處,再用身軀緊緊地壓在上面。
人在金在,一諾千金。活著,用生命護衛它;死了,用身體守護它。
父親和警衛員含淚掩埋了戰友,背起彈藥箱,冒著敵人的炮火,重新撲向越漲越高的河水。
當部隊進入荊紫關地區,周圍山高勢險、壁峭路難,方圓百里荒無人煙。由于缺少糧食和食鹽,加上山區氣候多變、日夜行軍,很多戰士發燒生病,非戰斗減員越來越多。
滿伢也病了,連日里高燒不退。滿伢是個孤兒,只有11歲,部隊離開宣化店時他就跟著,死活都攆不走。他心靈手巧、善解人意,他打的草鞋,誰都說跟腳好穿;父親下河摸魚,只要帶上他,準能滿載而歸。看到部隊缺糧少鹽,每次開飯他都遠遠地躲開,父親總是借口自己年紀大、飯量小,省下口糧給他。
大家都舍不得放下滿伢,再苦再累也要搶著背他走。滿伢臨終時,父親一直守著他。滿伢用盡最后一點力氣,從身上摸出一塊鐵皮交給父親:有一個箱子破了,能看見里面的金子……

1955年,史可全被授予少將軍銜
黎明時分,父親用自己的軍裝包裹住滿伢小小的身體將他埋葬。隨后,父親找到那個破損的彈藥箱,含著淚把滿伢撿來的那塊鐵皮牢牢地釘在箱子上。
33年后,87歲的父親重病高燒不退,醫院院長特批每天兩支青霉素為他治療。父親總是久久地凝視著輸液管里的藥滴,喃喃地說:“這藥該是滿伢的,該是滿伢的……”
每當這時,護士們都會含淚轉身離去,因為父親高燒不退時曾多次呼喊過滿伢的名字,后來她們也都聽過父親講的滿伢的故事。
王震司令員率領部隊殺開一條血路,進入秦嶺山中,四處仍無人煙。此時部隊彈盡糧絕,有時一兩天連野菜、野果都找不到,不少指戰員餓暈病倒,埋骨秦嶺深山。
父親得了夜盲癥,一到晚上什么都看不見,急得直跳腳。為了躲避國民黨的追擊,部隊都是夜晚行軍,兩個警衛員只好用樹棍一前一后牽著他翻山越嶺,一晚上不知要摔倒多少次。汗水與雨水交匯在一起,大家身上的衣服好些日子沒干過,全身上下起滿了紅疹子,有的還破潰流膿。干糧袋里的寶貝硌在身上格外疼,父親睡覺時更加受罪,而且心理壓力特別大,生怕萬一有什么閃失,對不起黨,對不起部隊。
8月2日,部隊奪取了鎮安縣城(今陜西省商洛市鎮安縣),打開監獄、開倉濟貧,大家終于有了飯吃。眼尖的警衛員,發現一個肉攤上有豬肝,想起衛生員曾經說過,豬肝能治夜盲癥。父親見他在肉攤前不挪步,便一把扯過來,沒好氣地說:“看么事看?哪個買得起這東西!”
“買不起?你身上纏了多少金條!”警衛員氣得直嘟囔,說第一次感到腰里的寶貝分外沉!
趁父親不注意,他又跑了回去,好說歹說,用從延安帶出來的一雙寶貝布襪子,換了塊巴掌大的豬肝。煮熟后,每天給父親吃一點,沒想到,三四天后父親的眼睛果真便好起來?。
父親板著臉對警衛員說:“給老子記上,老子欠你一雙襪子。”
在王震司令員的率領下,部隊經過63天風雨兼程,90余場血戰,行程2500多公里,沖破國民黨反動派數十萬大軍的圍剿,勝利回到延安。毛澤東主席、朱德總司令在王家坪宴請359旅南下支隊的團以上干部。父親因為執行的是特殊押運任務,等他把同志們用鮮血和生命保存下來的黃金白銀,一分不少地交給組織后,自己已經錯過了親眼見到毛主席和朱總司令的機會。父親常說,這是他一生最大的遺憾!
父親于1979年7月在湖北武漢去世,我時常想念他。如今硝煙散盡,但革命先輩忠于信仰、無私奉獻,不惜拋頭顱、灑熱血的精神,永遠激勵著我們砥礪前行。
(作者為鄭州市外貿加工廠退休干部,退役軍人)
編輯/貢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