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一個自由職業者,每天都得跟拖延癥作斗爭。到處跟人抱怨自己有拖延癥的人,其實還不算痛苦。最痛苦的拖延癥,臉上都不顯。乍看一副悠哉游哉忙這忙那就是不忙正事的姿態,其實內心火燒火燎地急。寫文章怕開不好頭,總是要雕琢再三;做分析總嫌自己數據少,要一查再查。有些極端的,構思一個小說初期雄心勃勃,日遲夜推,越琢磨越珍貴越不敢寫,到最后廢然而嘆,沒了。所以有拖延癥的人,最后基本會變成信息過剩——材料一大堆,就是開不了頭。
“我下了很多次決心了呀,我就是改不掉啊,是不是我就是遲鈍就是慢性子啊?”其實不是的。我所認識的拖延癥患者,豈止不遲鈍,簡直都有些“過敏”。子曰每日三省吾身,他們也是這毛病,而且省的時候都極刁鉆,不允許自己的個人意見相左右,總是以耳聞目見的反饋為標準。他們通常過于重視反饋,甚至會自己想象出負面反饋來。
然后如此重復:做一件工作,其間經歷許多自我糾結的痛苦;做完之后,這段痛苦經歷深印腦海。周而復始。開始不喜歡接一些自由度太大的工作,因為“你給我自由度,我反而不太知道該怎么辦了”。這概念的深層意思其實是“如果我有了自由度,就會對自己有更高的要求,太窒息了”。收集各種反饋,收集大量信息,于是對自己的工作標準越來越高。繼續疲憊。說到底,完美主義拖延癥的形成,不是因為你懶散,而是因為你太敏感太緊張太客觀太著重反饋了。
要意識到一個事實:許多拖延癥,其實是非理性的。許多阻撓障礙,是自己想象出來的。于是分心,延后,避免面對。拖延很爽,一直拖延一直爽,于是做不了。而專注力又和體力相關。當體力消耗之后,更加無法專注了,就會跟自己說:我累了做不了了——好,又一次完美拖延了。
我自己的解決方式是這樣的。許多人開玩笑說摸魚作風是“在做了在做了,新建一個文件夾”。其實新建一個文件夾,是有用的。做了再說,別想著一步到位,先做一點再說,這涉及一種心理。
1927年,心理學家布魯瑪·蔡格尼克研究出一個效應:相對于已完成的工作,人更容易在意未完成的、被打斷的工作。這就是蔡格尼克效應。比如,我們對已得到的,往往不太在意,對付出了努力卻沒得到的,會格外珍惜。所以電視連續劇要告訴你未完待續,評書章回之間會有“欲知后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未盡未完之事,總能惹人情腸,算是人的普遍心理。類似的,什么事兒都是:先開始做再說。現在就是開始的最好時刻。
這個道理,不只適用于工作,也適用于享受。人的心理是這樣:總會幻想一個完美無瑕的時刻,才適合做某事。如上所述,和拖延癥一樣,這其實有點非理性。世上其實沒有所謂完美的時間。辛棄疾說得好極了:“莫避春陰上馬遲,春來未有不陰時。”你總想著等個完美時機再說,但其實是等不到的。
蘇軾有一次爬某座山,看見半山腰有一個亭子,想上去休息,爬了半天快累死了,看著亭子絕望;忽然腦子一轉,“此地有什么歇不得處?”——為什么不就地坐下休息呢?于是如魚脫鉤,忽得自由。世上沒什么半山腰的亭子,可以一勞永逸,“此地有什么歇不得處?”
一直拖延下去,就真不會開始了;工作也罷,享樂也罷,最好的時候,就是現在了。現在做,到底有什么不可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