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醫(yī)生的無助

三伏里的一個桑拿天，姜小薇大汗淋漓地來到醫(yī)院的心理診室。隨著一聲敲門聲響起，進來一位白發(fā)老人。他目光憂郁，穿著一套新衣服，捂得很嚴實，但白癜風的印記還是溜了出來，露出的襯衣領子和袖頭都很舊，有著長時間沒洗的板結。

老人畏畏縮縮地坐在半邊椅子上，兩只手不安地抖動，汗珠一顆顆從臉上落下來。他羞澀地說：“姜醫(yī)生，我注意你很長時間了，一天在路上遇到你，就跟著你來到了醫(yī)院。很奇怪，見到你就像見到我熟悉的一個人……”老人欲言又止，接著，他岔開話題，絮叨的很多話像隨風飄到墻角的落葉，卷過來又卷過去。姜小薇整理記錄的文字，總算弄明白了——老人的妻子十年前去世了，有一個兒子長居國外，再沒親人照顧他。他反復說過去的事，他十八歲那年認識了一個干凈又好看的姑娘，后來，他做過一些錯事，被迫和那姑娘分開了。

“我這兩年耳朵好像出了毛病，總能聽到四面八方各種奇怪的聲音，吵得我睡不著覺。我的房間里藏著很多人，是人過世的靈魂，老是跟我說起從前的事。”老人神秘兮兮地說。

姜小薇不迷信，但還是聽得有些毛骨悚然。她給老人做了心理輔導，開了一些鎮(zhèn)定安神的藥，還建議他睡覺時聽些輕音樂，放空一切思維，心里清靜才容易輕松入眠。

老人在診室待了一天，斷斷續(xù)續(xù)給姜小薇講了很多他的故事。她的患者不多，便沒有趕老人走，只是安靜地聽著，勸慰著老人，也為老人的孤苦難過著。

第二天早上，姜小薇剛上班，又看到老人等候在門外，沖她搖晃著手中的就診單，憨憨地笑著。沒辦法，她不能拒診。老人又在她的診室待了一整天，遇到其他患者就診時，他會主動讓出位置;沒患者時，他又坐到了姜小薇面前，開始講述他的困惑，渴望得到答案。姜小薇又耐心解答了，想著老人把問題都問完就不會再來了。

然而，讓姜小薇絕望的是，老人每天是最早一個來她診室看病的患者。她勸老人回家去調養(yǎng)或到其他診室就診，能治療的方法她都已經用完，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老人卻執(zhí)拗地天天來掛她的號就診，一坐下就絮叨一整天，翻來覆去都是說過的那些話。兩周后，姜小薇實在受不了，對老人下了逐客令。

老人跺著腳，理直氣壯地嚷道：“你是救死扶傷的醫(yī)生，不能推卸責任，不能見死不救，不能無視……無視救死扶傷的神圣醫(yī)德！我是這個城市的合法納稅人，你不該拒絕病人就醫(yī)，我會投訴你的！我有的是錢，你隨便給我開什么藥都行。”老人氣得渾身發(fā)抖，喘息了好半天。平靜下來的他又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垂下頭，滿是愧意地乞求道：“姜醫(yī)生，您別生氣，別趕我走，對不起啊！請原諒我失控的情緒。每天和您說說話，心里頭就敞亮一些，晚上才能睡個安穩(wěn)的好覺。你可得原諒我這沒人管的糟老頭子啊！”

姜小薇只好每天照常接診，心不在焉地聽老人絮叨。在這個過程中，她像一條缺水快要窒息的魚，盼著其他患者能盡快來，讓她脫離苦海片刻。

三個月過去了，老人每天上班一樣準時來就診。姜小薇卻患上了失眠癥和輕度抑郁癥，老人喑啞的聲音如影隨形，像蜜蜂一樣“嗡嗡”地圍著她飛轉。她難過地對老人說：“對不起，老人家，這是我的辭職書，您不用再來了，我自己也病了。”

老人抱著頭哽咽起來：“姑娘啊，對不起！我不是故意來找你麻煩，我這心里被很多石頭壓著，不說出來，堵得要發(fā)瘋，要撞墻，要跳樓。除了你，沒人愿意聽我講故事。你長得很像我年輕時愛過的一個姑娘。求你了，別離開這個醫(yī)院，好嗎？我不來打擾了。每天，我只要遠遠能看上你一眼，就知足了。”

一聲沉重的嘆息后，姜小薇的心里泛起一陣酸楚和憐憫。她把辭職信撕掉，扔進垃圾桶，決心治好老人的心理疾病。

姜小薇認真傾聽老人講述，仔細記錄、研究，從中了解到老人有個秘密是被提及頻率最高的——他一直愛著一個叫桂枝的初戀情人，對她的很多美好回憶如數(shù)家珍。由于父母反對，當年他和一個沒有愛情的女人結了婚。婚后，他和桂枝繼續(xù)偷偷往來，直到被妻子發(fā)現(xiàn)后拆散。后來，他得了白癜風病，妻子嫌棄他，在外面有了男人。他沒有阻攔妻子對愛情的追求。就這樣，他的“綠帽子”一直戴到妻子離世。

老人講到自己的初戀時，總是眉飛色舞地重復：“桂枝是一個大美人，大高個兒，小細腰，柳眉鳳眼那個俏呦，還特別愿意聽我說話，她說怎么聽也聽不夠。”這時，老人渾濁的眼睛里會閃爍著朝氣蓬勃的光芒。

姜小薇費盡周折打聽到了老人初戀賈桂枝的下落。讓她意外又煩惱的是，賈桂枝居然是自己的姑姑！姜小薇聽爸爸說過姑姑的初戀，當時，家里人都不同意他們的婚事，因為那個男人參與了批斗爺爺。讓小薇更不能接受的是，那個男人幫爺爺找到了一根繩子，導致爺爺上吊自盡了。全家人都恨那個男人，只有姑姑不恨，還感謝他幫父親脫離了苦海。

姜小薇坐火車去了姑姑家。她試探著說起姑姑的初戀情人，獨身一人的姑姑對男人念念不忘，紅著臉說：“這么多年過去了，我沒有忘記他，他像一棵樹在我心里扎了根，我很想見到他。”

姜小薇只好說出實情，講了這個男人整天把初戀情人的故事掛在嘴邊，反反復復像在拉磨。她也講了男人和妻子的故事，很認真地告訴姑姑，男人患有白癜風病，還不太整潔。

姑姑先是興奮得像個小姑娘，又喜極而泣地說：“你看你看，我就說他愛我的心一直沒變！也像我愛他一樣，無論他變成什么樣子，我都能接受。”姑姑非要連夜趕火車，去見讓她想念一輩子的男人。姜小薇望著姑姑像大姑娘出嫁一樣興奮得不知所措，很是茫然，沒結過婚的她想不明白，干凈又風韻猶存的姑姑為什么偏偏喜歡那樣一個話癆又邋遢的老頭兒？

在火車上，姜小薇把積壓在心中的疑問拋了出來。姑姑微笑著說：“他啊，年輕時很帥，很熱情，很真誠，缺點是愛沖動又認死理。他就是被缺點給害苦了。你問我為什么那么愛他啊？”姑姑垂下眼簾，托腮想了一會兒，再抬頭時，兩頰浮起了羞澀的紅云，支吾道：“因為……因為他很……”姑姑俯過頭來，把不能讓別人聽到的一些話送進了她的耳朵。她感到姑姑的臉和身體都在散發(fā)烤人的熱量——這是不老愛情的力量。姑姑告訴她的話，用兩個字總結是：“性感。”這讓她的心跳得熱烈，她也遇到過這樣讓自己快樂的男人。她有些擔心自己若變成姑姑這樣的花癡就糟糕了。

姜小薇把姑姑帶到了診室。等老人推門進來時，聽到有人喚他的名字，猛一抬頭，驚呆了，好半天才支吾道：“你……你，不不不，不是桂枝，她哪會是老太婆的樣子呢？”老人連連擺手，轉身跑掉了。

姑姑含淚笑著說：“你看他啊，還是那副活寶的樣子。也真是苦了他，原本挺精神的男人，老了老了沒人照顧，這哪行啊！”姑姑轉身，急匆匆地說：“我要追上他，繼續(xù)聽他講故事，給他寫成一部書。”

姜小薇笑了，心想：終于可以睡成好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