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7年,美國作家米奇·阿爾博姆出版了小說《相約星期二》。這部自傳式長篇紀實小說自發表以來,深受廣大讀者歡迎,傳遞了作者對人生和死亡更深入透徹的思考。該小說真實記述了米奇的恩師莫里·施瓦茨教授在患肌萎縮性側索硬化(ALS)絕癥后決定在辭世前的每個星期二給學生講授一門人生哲理課的故事。而作為莫里早年的得意門生,米奇每周二都上門與教授相伴,聆聽老人最后的教誨,并在其死后將其語錄整理為書,冠名《相約星期二》。有關本書的評論多集中于對其死亡主題和為師之道的探究,這些文章幾乎都沒有涉及作品中的生態主義思想和作者想要為讀者傳遞的生命哲學,而這兩種思想在現代社會中對人的物質和精神生活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本文認為,米奇·阿爾博姆和莫里教授在《相約星期二》中對自然生態、社會生態和精神生態三方面都有探討,從人應該尋回一種接近于原生的自然界的存在與生長狀態、客觀地看待死亡、反對資本主義社會的膨脹欲望、追求人精神世界的寧靜和充實等方面給現代讀者上了生動一課,使我們積極思考應該如何生活、如何存在。
一、《相約星期二》中的自然生態
魯樞元在《生態文藝學》中提到,自然生態是“尋回一種純真的自然狀態,一種接近于原生的自然界的存在與生長狀態”。教授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也有過慌亂和害怕,但最終毅然決然選擇與學生每周探討一次生活意義。身體日漸萎縮的他每天透過書房的窗思考人生,努力從大自然中得到生活啟示,他說:“我每天都從窗口看外面的世界。我注意到了樹上的變化,風的大小。”時間流逝,可“自然界對我的吸引力就像我第一次看見它時那樣強烈”,尤其是窗外那棵木槿,教授經常望著木槿笑,此時的木槿就是教授的精神象征,代表著生生不息的力量。木槿作為自然界中普通的一株花,飽受風雨洗禮,卻不放棄生的希望,每天迎著朝陽開花,夜晚養精蓄銳,第二天更艷麗飽滿,迸發出無窮的力量,體現了堅韌低調的可貴品質。在順境時,教授像白天綻放的木槿花,熱烈、頑強,始終對自然、對書籍、對自己的教育事業抱有熱忱之心。他忍受著病痛的折磨,脊椎逐漸變形,身體其余各部分逐漸喪失機能,但每天早上仍堅持讓人推他進書房,“留他與那些書本、紙張和窗臺上的木槿在一起。他在這種獨特的生活方式里發現了某些帶有哲理性的東西”。他在大自然中獲得了寧靜。而莫里作為米奇的大學教師早已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莫里和藹且具有思想,親切地被他稱作教練,總是讓他捧腹大笑。莫里熱愛書本,對書本的感情是那么真切且富有感染力。二人在交往中建立了深厚的友誼,莫里當之無愧是米奇的人生導師。在逆境時,他又是夜晚的木槿花,明白人生不可能一帆風順,有高潮也有低谷。當教授知道自己身患絕癥,他也曾怨恨沮喪過,“難道世界仍是那么的無動于衷?難道沒人知道我的厄運?”然而一切照常運轉,并沒有因為某個人的苦痛而停止。可是教授沒有選擇就這樣枯竭下去直到消亡,而是不虛度剩下的時光,勇敢地、理智地面對死亡。“死亡跟生命一樣自然。它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我們之所以對死亡大驚小怪,是因為我們沒有把自己視作自然的一部分。我們覺得既然是人就得高于自然。”他就這樣帶領著他的學生和讀者們一起,在對死亡的思考中磨煉內心,思索存在。在他離世前,“我們靜靜地坐在那里,雨水打在窗上,他身后的那棵木槿小而挺拔,依然生命旺盛”。魯樞元在概括懷特海的話語時講道:“在審美領域,人與自然是共處于同一個‘有機團體’之中的,是扎根于同一塊生存土壤之中的。”莫里通過大自然感悟生命的價值,將人類放于與自然同等的地位并追求生命的自然狀態。他就是那棵木槿,盡管軀體在腐朽,但內在的人格精神卻更加耀眼。如果莫里有完全健康的一天,他選擇“去公園散步,看看自然的色彩,看看美麗的小鳥,盡情地享受久違的大自然”。莫里就在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中,就在這同一個“有機團體”中,找到了自己向往的簡單而又完美的生活。
二、《相約星期二》中的社會生態
人類賴以生存的社會生態系統不光包括生物圈提供的基本自然環境和在社會生產過程中形成的人工設施,還包括社會的經濟關系、社會制度、意識形態等。在該小說中,莫里反感現代物質社會中越來越使人僵化的文化,他鼓勵米奇要從中跳脫出來,思考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說:“我們的文化并不讓人覺得心安理得。我們在教授一些錯誤的東西。”人們忙著賺錢、買新車、償還貸款等,從未冷靜下來問自己,這些是不是自己想要的以及必要的。大部分人匆匆忙忙地被各種瑣事裹挾著前進。“擁有得越多越好。錢越多越好。財富越多越好。商業行為也是越多越好。”人們追求外在的虛幻浮華,并沒有找到生活的意義所在,到頭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并且得到了什么。米奇也被這個消費社會所“綁架”,他透支著身體,熱衷于工作上的成就,犧牲著最初的夢想來換取數額更大的支票,日復一日地奔忙。三十七歲的米奇直言自己不再有暢談人生的機會,而且大部分時間都感到不滿足。他的學習、工作能力提高了,可并未獲得真正的充實,也未能思考問題的根源。米奇在一堆實利瑣事的影響下喪失了感悟生活的心,使勞累和壓力遠遠超過了自己的需要。在小說描寫的那個快節奏的社會中,欲望支配著人們的行動,而這些行為徹頭徹尾染上了人工的色彩。這些膨脹的欲望持續產生影響,使人們距離自然的本真狀態越來越遠,同時這些強大的欲望也使人們對外部世界的影響越來越深刻,整個社會變成了“數量的”“可計算的”“商品的”。當米奇想到有一天他突然病倒,“主編們卻急著拿我的稿子”時,他感到無比失望。正如詩人葉芝《基督重臨》中的名句:“萬物四分五裂,中心無法保持,只有混亂橫行于世。”當人在精神上,在這樣的環境中被嚴重異化變成“非人”,當一切都用物質的東西來證明時,此時的一切已經喪失了終極價值。像莫里說的,在這樣的社會中,“我們忽視了人與人之間互相愛護的關系,我們忽視了周圍的世界”。然而,莫里教授努力平衡著人、自我與社會的關系,他渴望保持“原生的自然”狀態,他教育米奇時說道:“許多人過著沒有意義的生活。即使當他們在忙于一些自以為重要的事情時,他們也顯得昏昏庸庸的。這是因為他們在追求一種錯誤的東西。你要使生活有意義,你就得獻身于愛,獻身于你周圍的群體,去創造一種能給你目標和意義的價值觀。”莫里告訴他要追求完整,要想生活中的美好,不能只為自己的利益考慮,不能視金錢為上帝。在莫里的影響下,米奇逐漸清晰地意識到人生的價值。
三、《相約星期二》中的精神生態
魯樞元在《生態文藝學》中主張,精神生態學應包括“人們主要的精神活動,比如意向、信仰、憧憬、想象、審美、愛情、言語、玄思,以及它們與自然生態系統、社會生態系統的關系”。莫里一生都努力建立自己的精神王國,在患病之前,他熱愛跳舞,“他扭動、旋轉著身體,像吃了興奮劑的指揮那樣揮動著手臂,直到背中心流下汗來。那里沒人知道他是一個著名的社會學博士,是一位有著多年教學經驗、著有多部學術專著的教授。他們都以為他是一個老瘋子”。他像一個狂熱舞迷,天真活潑地跳舞。莫里教授的生活方式并沒有被周圍的社會環境和自己所患的漸凍癥所摧毀、所改變,也同樣沒有被世俗文化所固化,而是努力踐行精神富足的原則。“小組討論,和朋友散步,去華盛頓廣場的教堂跳舞自娛。他還制定了一個名叫綠屋的計劃,為貧困的人提供心理治療。他博覽群書為他的課尋找新的思想內容,他走訪同事們,與畢業的學生保持聯系,給遠方的朋友寫信。他情愿花時間去享享口福和賞玩自然,而從不浪費在電視喜劇或周末電影上。他建立了一種人類活動的模式—相互交流,相互影響,相互愛護—這一模式充實著他的生活。”他在這個世界中是那么鮮活,如此清楚地知道自己追求什么。正如《老子》第四十三章中講的,“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入無間,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這最柔軟的東西,也是最無形的力量。患病又如何?正如《我與地壇》中寫的,當太陽“熄滅著走下山去收盡蒼涼殘照之際,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燒著爬上山巔布散烈烈朝輝之時”。教授在日常生活中尋找意義和價值,不懼怕苦難,而是選擇將自己的時間、關心和愛獻給別人。在小說中,他對自然,對普通生活充滿了熱愛,這是他生命中的力量所在;他對社會中的“越軌”文化充滿了拷問、置疑,盡自己微薄之力去反抗,而他內心深處又有崇高的法則,尤其是愛與尊嚴。教授帶著讀者們重新回味了尼采的“重估價值”這句話,理出一個人類可以皈依的目的地。他倡導我們,“人生最重要的是學會如何施愛于人,并去接受愛”,“投入到人類的大家庭里去。投入到人的感情世界里去。建立一個由你愛的人和愛你的人組成的小社會”。
最終,他在自己的書和小木槿的陪伴下安靜地離去了。教授的葬禮一切從簡,其子誦讀了E·E·卡明斯的詩句,“父親走過我們面前,唱著樹上長出的新葉,孩子們相信那到來的春天,也會和著父親起舞翩翩……”像金岳霖在《道、自然與人》中表述的那樣,“盛大鋪張的葬禮并不能給個人生命以尊嚴,真正給他以尊嚴的是他的生活方式”。莫里達到了莊子所說的真正的至人境界:“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風去振海而不能驚。”他的心靈自由地遨游天地之間,不隨外物發生變遷。在他的教育下,米奇也和弟弟恢復通信,彌補了兄弟之間多年的情感裂痕。
飛速的經濟發展和過度膨脹的欲望給人們帶來迷茫和困惑,而就現實的人的存在來說,人既是一種生物性的存在,又是一種社會性的存在,同時,更是一種精神性的存在。米奇·阿爾博姆在作品中記述了他與教授相處的點滴,同時也表達了教授作為自己的精神導師對于快節奏的資本主義社會下整個人類應如何生活的思考。通過此部作品,米奇呼吁當代人應該學會協調與自然、自我、他人以及整個社會的關系,從而實現富有意義的本真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