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宋代藝術為例探究裝飾的獨立品格

縱觀中國工藝美術史，裝飾在不同的時代被賦予了不同的意義。從對“天地”“鬼神”的迷信和敬畏，到現實化、生活化，裝飾實現了從象征性轉向藝術性的過渡。

秦漢時期的裝飾題材更加廣泛，常以抽象、夸張的動物形象或含蓄的諧音寓意美好的希冀。魏晉南北朝時期，來自印度、波斯和希臘的異域紋飾傳入中土，裝飾開始反映宗教；唐代在先前的美術風格的基礎上加以發展，整體裝飾寬大厚重、氣勢磅礴。

到了宋代，士人階層的興起和理學的發展引領了人們的精神思潮，推動了科技的飛速發展，不分門第的科舉制度促進了知識的普及。回望宋代的工藝美術，不難發現生產者的人文主義思想和獨立的品格，他們將科學技術、社會生活、文人趣味和市民藝術緊密結合在一起，以裝飾的形式表現得淋漓盡致。

研究裝飾的獨立品格的過程同樣貫穿了對于宋朝歷史和工藝美術的研究。廣泛閱讀文獻，有利于多角度分析市民美術、文人階層的精神內涵對裝飾的獨立品格的影響。獨立品格的形成和發展有著獨特的審美取向和價值特征，這一要素對現代設計仍有啟發性。研究、繼承和發揚這種設計的獨特精神，有助于提高文化底蘊，增強人文修養。

承前啟后的歷史背景

宋自開國便制定了重文輕武的國策。其原因有二：宋朝吸取了前人的教訓，削弱地方實力以避免造成唐朝藩鎮自雄的局面。其次，宋太祖本人黃袍加身，他認為限制武將的權力有助于維護統治的穩定。

宋之于唐的轉型，根本在于科舉選官制度的變革。讀書人普遍受尊敬，參加科舉考試可以“不論門第”，這為龐大的新型士人階層的形成提供了穩定的發展條件。《岳陽樓記》中“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思想—或進而為官，或退而歸隱，皆有以天下事為己任的道德追求。他們見識廣博，積極投身科學、天文學、數學的研究，以知識修養、社會閱歷、精神面貌推動科技的發展和經濟的繁榮，形成了昂揚向上的社會風氣。

另一類士人則是因為屢考不第或屢遭貶謫，于官場中郁郁不得志。他們轉而寄情自然，借物抒懷，以文學、書畫來寄托志向，寫胸中逸氣。

宋詞已擺脫了唐朝詩歌的氣象萬千、渾厚豐滿，形成了一種清瘦的審美觀念。詞人蘇東坡、辛棄疾、陸游等人的豪放之風以宏大的境界、恢宏的氣魄直抒胸臆；秦少游、柳三變、李清照等人的婉約之風以清新綺麗的風韻、諧婉溫潤的音律沁人心脾。婉約、豪放二派以自如之態隨性而為，彰顯自己的內心世界。

宋代書法多以行草為主，逸筆草草，重寫意，寄情于信手之書畫中。宋四家之首蘇軾曾言：“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黃庭堅贊之為：“其書姿媚，至酒酣放浪，意忘工拙，字特瘦勁……至于筆圓而韻勝，挾以文章妙天下，忠義貫日月之氣，本朝善書自當推（蘇）為第一。”

在繪畫上，宋人更偏好寒林平野、殘碑舊文、枯木怪石，常以四君子自比；“所畫山林藪澤、平遠險易，縈帶曲折，飛流、危棧、絕澗、水石—風雨晦明、煙云雪霧之狀，一皆吐其胸中而寫之筆下”。

文人品格引領的時代風尚

重文抑武的政策使文人階層成為了時代的承擔者，肩負治國平天下的使命。他們的生活方式、審美情操對裝飾的獨立品格產生了最直接的影響。

以歐陽修、梅堯臣為代表的文壇領袖認為，詩文應該注重以質樸、平淡的語言描述深刻的意義，而非以辭藻堆砌，本末倒置，忽略真正的內涵。這種平和中正的價值觀同樣體現在工藝和裝飾方面。宋代的瓷器、飲食器注重實用性，整體造型簡約，裝飾素雅莊重、工整精細。在陶瓷的裝飾方面，則融入了書畫要素。文人們在燒制、上釉完畢之后，信筆揮灑，以墨寫意，寥寥幾筆，勾勒出不同的意蘊。

宋瓷在前朝的基礎上實現了技術的進步。窯變、釉彩、開片等不同的裝飾風格從瓷器本身的材質、造型、釉色入手，營造了溫潤、寧靜、典雅的風格。這種不同于漢唐的含蓄之美反作用于社會文化之流，與道家、禪宗的思想碰撞交融，對裝飾獨立品格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時代精神對裝飾藝術的滲透

取法自然意趣

宋代道家學說實現了進一步的發展，成為當時社會主流思想之一，間接地影響到政治、經濟的發展和審美追求。宋代工藝裝飾整體協調美觀，呈現清淡、自然、和諧、“天然去雕飾”的美學思想。另一方面，宋代裝飾呈現出一定的有機特征，拉近了與人的距離，最終達到了雅俗共賞的境界。

宋瓷胎土細膩，釉色取自山水、節氣之間的變化，瑩潤剔透，有“雨過天晴云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的天青色，也有窯變形成的天藍、葡萄紫。其造型結合了花瓣、樹葉等元素，開片形狀源于自然的靈感，形成了“哥窯品格，紋取冰裂為上”“碎石紋”等多種樣式，形成如冰之清、如玉之潔的“透空”效果。

宋瓷紋飾借鑒了唐代金銀器鏨花工藝，構圖嚴謹，線條纖細，以花卉為題材，布局上多采用纏枝、折枝等方法，繁而不亂、層次分明，具有強烈的立體感和豐富的表現力。

民族文化的碰撞

宋代工藝造型注重民族文化的融合。宋遼的澶淵之盟為民族文化的融合打下了基礎，遼根據宋代的瓷器進行了改良，以便適應當地的生產生活模式。比起優雅的瓷器，他們更偏愛雞冠壺。它的造型較粗獷，呈皮囊狀，便于攜帶酒水，更適應馬背上的生活。它的裝飾風格和北宋很相似，常選取植物、動物、人物等題材，以白釉、黃釉、三彩居多。與之相比，宋瓷的造型更加細膩、線條更簡潔優雅，微妙的濃淡變化將嚴謹的工匠精神發揮到了極致。

仿古之風

北宋仿古之風盛行，人們偏愛商周時期的青銅玉器，在工藝造型的設計上具有明顯的仿古傾向。宋代耀州窯、老虎洞窯、龍泉窯等生產的鼎式爐造型模仿了商周時期的青銅炊器，體寬扁圓，肩部飾有弦紋。定窯、汝窯、龍泉窯生產的樽式爐則以漢代的盛酒器為原型，身為筒形，胎厚釉薄，以細密弦紋、開片修飾。

宋瓷的仿古設計以更為精致、秀麗的手法將古文化再現，以更先進的燒制手法將時代元素糅合其中，進一步詮釋傳統文化的內涵，成就了不一樣的裝飾精神。

裝飾與功能并重

以茶盞為例。宋代流行“點茶”“斗茶”，茶具的設計極具代表性，其裝飾美與使用功能并存。它底部窄小，盡可能減小了與桌面接觸的面積，減慢了散熱速度；形狀如同斗笠，便于倒茶時控制茶水量。飲茶時，將茶盞托在手中，避免手與茶杯的直接接觸（可能導致燙傷）。宋瓷茶盞普遍輕盈、素雅，以“建盞”最為著名，“茶色白，入黑盞”成為斗茶勝負的判定標準。建盞以簡潔的線條、優美的形態詮釋了茶文化中的清雅、雋永的審美意味。其盞口面積大，可以容納更多的湯花且便于觀賞；且足小底深，易于茶渣沉淀，以免影響茶色。“建安所造者紺黑，紋如兔毫，其坯微厚，熁之，久熱難冷，最為要用。出他處者，或薄或色紫，皆不及也。”它造型別致，邊薄底厚，胎體厚重，進一步提升了保溫性能。

以酒具為例。酒具包括儲酒具、注酒具、飲酒具等。儲酒具以“經瓶”最為典型，其口小，只能插梅枝，頸短、底瘦、瓶體修長且容量大，常作盛酒用器。注酒器在造型上設計有蓋子、把手和提梁。執壺的蓋子具有隔絕空氣和保鮮作用，造型簡約大方。根據酒具的作用設置壺流與把手的位置，達到合理的舒適度。提梁與酒壺一體，方便拿取使用，也增強了壺身的穩定性。

盛酒具以玉壺春瓶最為著名，在形式上以細頸向下逐漸加寬，瓶腹呈圓狀下垂，以柔和的弧線為輪廓線。它的整個造型端莊挺拔，流暢飽滿，亭亭玉立，給人獨特的精神享受。

文人品格在裝飾要素中的體現

宋瓷：書畫侵入工藝

宋瓷改進了釉的原料成分，將鐵、銅等元素融入其中。釉水在高溫下因為溫度、壓強、成分的不同生成隨機花紋，形成了豐富多彩的窯變效果。

瓷器窯變以建窯、鈞窯較為典型。建窯的兔毫盞造型精巧細膩，別出心裁：漆黑的烏金釉中透出均勻細密的絲狀條紋，如兔毫一般。而鈞窯窯變則以異彩紛呈的顏色變化為重，將紅、藍色融入天青釉之中，一改單色瓷的素雅之風。傳統的釉色與玫瑰色、海棠色相互映襯，于不經意間自然流動、變化，自然活潑、瞬息萬變，組成變化莫測的肌理紋樣，或似流云舞動，或似山川瀑布，或似長霞落日，造型抽象、絢麗而不失雅致。

建窯以烏金釉色的渲染烘托出白描般奇巧的絲狀“兔毫”，將書畫與工藝默契地融合到了一起。鈞瓷的興盛則象征著文人隱居山水之間，油然而生的超然物外、率性而為的精神，與書畫藝術中的潑墨之法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酣暢淋漓、隨心而變，不求神似；隨其形狀，應手隨意，倏若造化，宛若神巧。

這一時期，詩書畫開始成為瓷器裝飾元素。文人偏好以四君子和歲寒三友入畫，采取寫意畫法，用墨灑脫，酣暢淋漓，將自己的情感和內心世界融入其中。這種審美意趣以瓷器的形式融入了人們的生活，創造性地將文人畫與彩繪工藝融合到了一起。

書畫與緙絲工藝的融合

宋代緙絲前承唐代，以更精致的花紋、變化繁多的紋樣結構再現書畫形象，以“通經斷緯”的織法制作雕琢鏤刻的效果，富有層次感和立體感。

宋初，緙絲制品常用作書畫包首或經卷封面。其圖案用色較隋唐有了進一步的發展，紋樣結構更加復雜且富有變化，“文倚裝成，質素瑩潔，設色秀麗，畫界精工，煙云縹緲，絕似李思訓。”

南宋時期，緙絲技術得到了空前的發展，裝飾內容不再局限于紋樣和圖案結構，開始出現了文人畫的傾向。它以畫學為基礎，以文人審美品位為指導，以追摹名人書畫為時尚，更加注重藝術性和裝飾效果。緙絲名家沈子蕃《青碧山水圖》以青綠山水為摹本，以和諧的構圖、雅致的配色將文人畫囊括于工藝之中，以“形似”“神似”并重，成就“書畫織物化”的境界。

裝飾獨立品格的歷史意義

托物言志的裝飾品格與審美趣味

對器物的品鑒和賞玩使宋代文人與匠人的關系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不同于前朝對于工匠這一職業的輕視，宋人傾向于將文人意趣融入審美之中，基于時代精神，賦予自己的情感和價值取向，最后以書畫、裝飾的形式表現出來。

細品當時的工藝，不難發現其中蘊含著道家取法自然的思想和禪宗淡泊處世的態度。定窯釉色白潤淡雅，以自然紋樣刻畫圖案；汝窯釉色“青如天”“面如玉”，僅以細微的開片、氣泡和精美的造型構成裝飾內容。士人托物言志，以書畫抒發內心。蘇東坡、文湖州等人以書入畫，借松、竹、梅自比。松堅忍不拔，竹高風亮節，梅傲雪凌寒，將自然物象的特征與文人風骨聯系起來，以文載道，寫胸中逸氣。而后梁楷的《潑墨仙人圖》《太白行吟圖》，以寥寥幾筆勾勒疏狂淡泊之意，其寫意之風對后世影響深遠。文人意趣與時代精神的結合形成了獨特的審美趣味，托物言志的手法促成了人文情懷的傳達，以器物的形式融入到生活的方方面面。

以人為本的設計理念

宋代工藝是對于“以人為本”精神的完美詮釋。設計沒有被某個階層壟斷，也沒有被文化束縛，而是為所有人服務的，不論是達官貴族還是平民百姓的生活都離不開書畫工藝的點綴。

“以人為本”強調植根于“使用的人”來設計產品，重視人的物質需求和精神需求。工藝賦予產品功能，而裝飾賦予產品精神。宋人以先進的技術、創新的手法，把“以人為本”的設計理念和樸實自然的美學思想結合在一起。

宋人好茶，蔡襄在《茶錄》記載了點茶的方法：將茶碾成細末，置茶盞中，以沸水點沖；先注少量水調膏，繼之量茶注湯，邊注邊擊拂，使之產生湯花（現時稱泡沫），達到茶盞邊壁不留水痕者為佳。對于茶具的選用極其講究。宋代茶壺深度較淺，流嘴加長，容量更大；茶盞形狀如同倒放的斗笠，造型簡潔大方，同時滿足了“易干不留渣”的功能需求。酒器“玉壺春”“梅瓶”更是以小口、長頸、鼓腹的造型廣受青睞，它們容量大、造型優美、便于拿取。取法自然，以花葉、動物為紋飾，寄托美好愿望。

易經有云：“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形而下之器”強調器物最本質的形態，如茶具之釉色、紋理、造型以及它們被賦予的使用功能。“形而上之道”則強調思考、探索和認知，如工藝裝飾就是一種對于精神和思想的傳達。當裝飾藝術緊密聯系生活，且符合大眾的審美品位時，就實現了人本思想與形而上之道的綜合，在工藝設計上實現了質的飛躍。

結語

宋代特殊的社會背景為獨立品格的形成創造了良好的社會條件，書畫工藝的使用功能和裝飾功能在生活與審美的角度上達到了平衡，以雅俗共賞的美學特征、以人為本的設計理念融入了人們的生活。

宋代工藝反映了時代精神和文人意趣，其裝飾是“形而上”的，具有獨立的品格。民族融合與仿古之風的興起體現了古為今用的設計思想，儒釋道三家融合引領士人們描繪禪宗意境和自然之道，以洗練的造型、優雅的設色、樸素的裝飾，追求天人合一、返璞歸真的人生境界。文人開創了詩書畫一體的設計理念，將書法、繪畫融入裝飾設計之中，以寫意的手法抒發內心的情感和志向，賦予了裝飾獨立的品格和精神內涵，對后世的裝飾設計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