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龍在天 利見大人

明初創燒了低溫黃釉瓷器，但大件黃釉天球瓶卻罕有實物留存。本文從唯物主義史觀出發，對一件罕見的明永樂黃釉堆塑蒼龍教子圖天球瓶，從外觀規制、胎釉特質、燒造工藝、紋飾內容四個方面進行了研究探索，并與世界大博物館館藏的永樂天球瓶瓷器資料進行了多角度比對實證，從而初步揭開了明永樂黃釉天球瓶的神秘面紗。

“飛龍在天，利見大人” ，是《周易·乾卦》中一條著名卦辭。去年，我有幸在一位長者家里鑒賞到一件有飛龍在天紋飾的黃釉白龍紋天球瓶，于是便從外觀、胎釉、工藝、紋飾四個方面入手，對這件黃釉白龍紋天球瓶與館藏永樂天球瓶做了類型學比較研究，才發現這是一件罕見的明永樂澆黃釉堆塑蒼龍教子圖天球瓶（以下簡稱黃釉天球瓶）。我是從以下四個方面研究后得出結論的。

第一，從外觀形狀上看，這件黃釉天球瓶符合明永樂時期天球瓶外觀規制。

隨著明永樂時期手工業和城市經濟迅速發展，景德鎮瓷器對外貿易也日益繁榮，從而既向外推銷了精美的瓷器，又帶回了有著濃郁西亞地區文化特色的器皿，比如青花無擋尊、花澆、魚簍尊、八方燭臺、折沿盆以及天球瓶等器皿，都是永樂時期首創的瓷器新品種，因而使得這一時期瓷器擁有獨創與多元兼備、品質與氣勢共存的特點。由于明永樂創燒的天球瓶器形一直被世人喜愛，直至清末民國時期仍在不斷燒制此類品種，這就存在著怎樣對不同時期的天球瓶進行甄別斷代的問題。

其實，鑒定瓷器年代，首要任務便是觀察其外觀形制。從外觀上看，這件黃釉天球瓶形制既大氣磅礴又端莊沉穩，瓶身的龍紋、云紋、蝙蝠紋是用甜白釉堆筋而成，其圖案精彩絕倫，其刀筆刻畫奔放靈動自然揮灑，凸顯出永宣瓷器紋飾的豪放渾厚及剛勁柔美，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和視覺沖擊力，彰顯出大明永樂王朝的雄渾氣勢。從形制上看，這件黃釉天球瓶高41.5厘米，口徑9.2厘米，足徑16.1厘米，瓶侈口，直頸，溜肩，腹渾圓，肩與底相若，底部微凹無釉，其數據與世界各大博物館僅存的幾件永樂青花天球瓶數據幾乎完全一致。這既說明本品符合《大明會典》記載的“明承元制，凡朝廷燒造瓷器，必有內府定奪樣制”的事實；也證明了本品與各大博物館收藏的永樂天球瓶當為同一批發樣燒制后，呈送宮廷使用的官窯瓷器；更有可能因當時掌握燒制大件天球瓶技術工匠稀缺，才導致這些外觀規制幾乎一致的天球瓶只能由同一人制作完成（圖1）。

第二，從胎釉特質上看，這件黃釉天球瓶符合明永樂時期胎釉制瓷特點。

歷史上黃釉是皇家控制最嚴格的一種釉色，專為帝王所用。由于“黃”與“皇”同音，早在《周易》中就有“黃裳，元吉”之說，《漢書》也有：“黃色，中之色，君之服也”之說，按我國傳統的“五行”思想來解釋，五行中“土”居中央為黃色，統率四方，故以黃色象征皇家的尊貴。因此，黃色便凌駕于一切顏色之上，神圣而不可侵犯，一般只供宮廷使用。要判斷這件黃釉天球瓶是否屬于明永樂時期的黃釉瓷器，還應結合同一時期永樂其它顏色釉瓷器的胎釉特點進行分析甄別。

首先，從這件黃釉天球瓶釉質上看，其黃色釉層較薄，釉面瑩潤光亮，包漿老舊自然，胎體外油內旱，氣泡疏朗有致，釉色呈淺淡黃色，表面看上去就像打了蠟一樣，是一件很養眼的老物件。其次，它的胎體堅致厚重，天球瓶器里釉汁流淌不勻可見垂流痕，器底足微凹呈光滑自然無釉砂底，周圈伴有一圈自然火石紅現象，符合明初麻倉土做胎燒制成形的特征（圖2）。

再次，由于初創期的永樂黃釉瓷尚待進一步發展成熟，其黃釉顏色較淡，燒得不如明代中期以后深沉純正，致使這件黃釉天球瓶存在著釉面不勻凈，釉面布滿深黃細碎紋路（俗稱“血絲痕”），且呈現凹凸不平的波浪現象。

最后，因釉質不純等原因，這件黃釉天球瓶與明洪武白釉和明永樂部分紅釉瓷器一樣，都存在著黑芝麻小點以及“血絲痕”現象，這是明初部分釉質不純單色釉瓷器獨有的時代特點。需要指出的是：雖然民國有商人利用永樂或康乾小件舊瓷胎掛燒黃釉來牟利，但仔細觀察可看到這些民國仿小件黃釉瓷器，常會出現返鉛、泛綠、烏光、小黑斑的缺點，其缺點與明初單色釉瓷器所特有的時代缺陷是截然不同的。商人仿制黃釉瓷是為了牟利，他們不可能冒著損毀高價值永樂甜白釉天球瓶的風險，再來畫蛇添足燒一遍黃釉牟利，因為這在經濟和技術上都是得不償失的。

第三，從燒制工藝上看，這件黃釉天球瓶符合明永樂黃釉瓷的燒制工藝。

在這件黃釉白龍紋天球瓶器身上，呈現出只有元末明初時期才出現的“低溫燒制、甜白釉底胎、單色釉添加白花”等獨特工藝。可以從以下三個角度考察。首先，這件黃釉白龍紋天球瓶在傳統瓷器堆筋技術基礎上，采用了兩次入窯燒制瓷器的新工藝。這種明代初期創燒的工藝，采用先高溫燒成天球瓶甜白瓷胎，待冷卻后避開凸起的甜白釉紋飾再澆黃釉，然后再入窯用氧化焰經850℃至900℃低溫烘燒而成。這種低溫工藝燒制出的黃釉瓷器口沿，不僅沒有永樂高溫紅釉瓷器口沿存在的“燈草口”現象，還因這種以黃釉反襯甜白釉所勾勒出主題紋飾的方法，讓天球瓶圖案更加絢麗，主題突出。當然，這種燒制方法的花費十分不菲，但黃釉瓷器作為皇家專用瓷器，能夠以雄厚資金作保障來使用最優質原料和燃料，并一切按照宮廷的發樣和要求不惜工本得以燒造而成。又由于“上解瓷器挑選極為嚴格，大多百選一二”緣故，使得本就燒造艱難的明代大件黃釉瓷存世不多，就連北京故宮博物院也僅收藏了600余件明代時期的黃釉瓷器，且以明中后期生活餐具為主。

其次，永樂黃釉瓷器之所以稀少，還與其獨特的以甜白釉燒制素胎的工藝有關。探究世界各大博物館珍藏的永樂黃釉瓷器燒制工藝表明，燒制永樂黃釉瓷的素胎用的是極其名貴的永樂甜白釉。甜白釉創燒于明永樂時期，《明實錄·太宗實錄》里記載了永樂皇帝十分喜歡甜白瓷，而1989年景德鎮明代御窯廠遺址發掘報告也揭示了“在永樂前期地層中98%以上出土物為甜白釉瓷器”這個事實。因此，為滿足皇帝喜歡甜白釉又能符合皇家用黃釉瓷的禮儀規制，御窯廠便采用胎體潔白致密、釉面瑩潤恬靜、釉質溫潤如玉、釉層肥厚如脂的甜白釉天球瓶為素胎，并在素胎外面澆裹一層黃釉再入窯低溫燒制辦法，成功燒制出了既有皇家尊貴氣息，又滿足了皇帝喜歡白瓷習慣的黃釉白龍紋天球瓶。有趣的是，由于永樂甜白釉迎光側視會呈現出獨一無二肉紅色特點，因而這只永樂天球瓶白龍紋身上也散發著淡淡粉紅色光芒，讓觀者仿佛感觸到了蒼龍溫熱的軀體和永樂王朝強大的生命活力。

再次，在單色釉瓷器上添加白龍紋飾的制作工藝，是元末明初景德鎮御窯廠流行的一大工藝特色。這個時期的御窯廠，為了滿足貴族中延續的元人喜白習慣，創造了在單色釉上添加白色龍紋來彰顯瓷器貴族身份的工藝手法。比如揚州博物館鎮館之寶“元代霽藍釉白龍紋梅瓶”，景德鎮御窯博物院收藏的“明永樂紅釉堆拱白龍紋碗”與“永樂青花刻白釉龍紋梅瓶”，以及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的“明永樂青花海水刻白龍紋扁壺”與“明宣德釉里紅白龍紋梅瓶”等珍貴瓷器。很顯然，這件黃釉白龍紋天球瓶制作工藝與上述這些館藏單色釉白龍紋瓷器如出一轍，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

第四，從紋飾表現手法上看，這件黃釉天球瓶紋飾符合明初永樂時期紋飾的表現風格。

在這件黃釉天球瓶器身上，用甜白釉堆筋方法堆刻了龍紋、太陽紋、如意云紋和蝙蝠紋等紋飾，這些紋飾與保留至今的明永樂十八年營建的東西十二宮中許多隔扇、裙板、檻窗、牌匾上的紋飾雷同，且與木刻紋飾一樣刀刀見力、生動傳神、精彩絕倫，不但形象展示了明初永樂王朝的興盛氣象，也反映了統治者希望國泰民安的祈福心愿。

首先，這件黃釉天球瓶上的龍紋符合明初永樂龍紋刻畫風格。龍紋是中國傳統的吉祥紋飾，也是遠古時代民族的精神圖騰，更是王權的象征。在這件黃釉天球瓶上刻畫了三條龍紋，其中一條身形修長的白色幼龍正在天球瓶圓腹上部追逐太陽，另外兩條栩栩如生氣勢恢弘的白色五爪蒼龍飛翔在天球瓶圓腹中部。三條龍紋都顯現了永樂官窯龍紋五個鮮明特點：一是他們都采用元末明初全須全尾畫龍的手法展現龍紋，而不是像明末清代龍紋那樣主要以時隱時現的穿花龍紋或云龍三現龍紋示人；二是龍紋都是碩首虬身，怒目昂首，開口嘶吼、鬃鬣飛揚，利爪怒張，呈現出凌人氣勢；三是龍頭都刻畫得跟人類戴老花眼鏡老者似的；四是他們龍腿上有腿毛，龍頭上隱有龍鱗，且龍身線條流暢；五是蒼龍龍爪呈現明代特有的風火輪狀而非清代的鷹爪。

其次，黃釉天球瓶上的如意云紋和蝙蝠紋具有濃郁的明初味道。如意紋始于商周時期的云雷紋，逐漸演變發展成了后來的云氣如意紋又叫“如意云紋”，造型上以如意頭、靈芝為來源，形成了獨特的云朵形狀。《太平御覽》卷八曰“云者，天地之本也”，《周易·乾》里有“云從龍，風從虎”的記載。因而龍因云而翱翔、云因龍而瑞祥的圖案便成為中國古代書畫和瓷器中的常見圖案。這件黃釉天球瓶上的如意云紋，不但與耿寶昌先生在《明清瓷器鑒定》一書中描繪的永樂如意云紋圖案一致，且其與三條白龍紋相伴共舞的圖案，更讓天球瓶畫面張弛有度、自然和諧、富于美感，令人產生龍吟祥云出的祥瑞聯想。而蝙蝠紋最早在瓷器上出現的時間難以考證，現存的蝙蝠紋飾瓷器大多是明末至清末出品。但這件永樂黃釉天球瓶上堆筋的幾條白色蝙蝠紋，與明永樂十八年營建的東西十二宮中的五蝠捧壽圖案很近似，且這件黃釉天球瓶上蝙蝠紋飾的翅膀是向前伸展的，而明代晚期和清朝蝙蝠紋的翅膀基本都是朝身后延展的。另外，元末明初的蝙蝠紋等動物紋飾都具象真實，不像晚明和清代蝙蝠紋那樣籠統抽象。

再次，黃釉天球瓶上的祈福紋飾，符合明永樂時期朝野普遍希望國泰民安的時代背景。明朝初期剛剛經過推翻元朝的戰爭，在明朝百廢待興的關口，當時封王北京的燕王朱棣以清君側的名義，與其侄子建文帝展開了歷時4年殘酷的爭奪皇位之戰。當此時也，無論是統治者為了江山永固，還是百姓們為了安康生活，都期待著有一個繁榮安寧的未來。正因為如此，在瓷器上刻畫吉祥紋飾便成為那時人們表達祈福心愿的重要載體。于是，其貌不揚的蝙蝠因與“福”諧音契合了人們追求幸福的心愿，遂成為惹人喜愛的吉祥裝飾圖案；而如意紋也因其外在圓潤無缺的美好寓意，與象征著權勢、高貴、尊榮的龍紋一起成為黃釉天球瓶上的吉祥圖案。不僅如此，隨著永樂大帝北修紫禁城、七下西洋、親征漠北、編纂大典、疏浚大運河溝通南北等文治武功大成，他也面臨著接班人的教育培養挑戰，這也是“蒼龍教子圖”能在明永樂時期創燒問世的直接原因。因此，在這件有著明顯皇家血統的黃釉天球瓶上，我們看到了一條幼龍在祥瑞的如意云紋和蝙蝠紋環繞下向著朝陽飛翔，看到了幼龍從潛龍在淵到飛龍在天時的興奮心情，看到了幼龍用自己翱翔九天的能力來“利見（父母）大人”時的自豪，也看到了兩條開口蒼龍仰天深情凝望幼龍翱翔時的鼓勵目光，更仿佛聽到了蒼龍對長大遠行幼龍發出的叮囑和祝福。而后人也從這幅感人至深的蒼龍教子勵志成長圖中，深切感受到了永樂大帝對國家興旺發達和兒孫飛龍在天的祝福與心愿。

然而很遺憾，這件有著獨特魅力的永樂黃釉天球瓶，因其缺乏著錄及沒有館藏實物佐證，使得這位長者也像春秋“和氏璧”主人那樣多次獻寶而被人所拒，無奈只能“擱置深閨無人識”。其實，當我們面對一件名不見經傳的器物時，只能以唯物主義史觀沉下心來對其認真探索研究，而非以該器物是否有前人著述記載作為衡量真品的標準。我們可以從器物本身感知到該瓷器所承載的社會經濟、文化藝術、風俗習慣等信息，也能夠在此基礎上作出符合事實真相的結論，從而讓更多被淹沒在歷史塵埃中的民族瑰寶重現璀璨光芒。

睢雨錢（1986— ），男，漢族，北京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金融與管理，宋元陶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