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下大量未經許可制作的混剪視頻究竟是合理使用還是侵犯了著作權_直是短視頻法律問題爭議的焦點。混剪視頻的主要類型可以劃分為戲仿類、介紹評論類、娛樂類,絕大部分混剪視頻構成作品,具備適用合理使用制度的先決條件。在認定混剪視頻是否構成合理使用時,不宜借鑒國外立法中的“轉換性使用”理論以及“四要素標準”,而應當以我國現行《著作權法gt;作為裁判依據。未經許可制作的混剪視頻很難構成我國《著作權法》第24條中所規定的合理使用情形。基于利益平衡原則,我國有必要對“合理使用”制度進行修改。
關鍵詞:混剪視頻:合理使用:類型化
一、問題的提出
時下網絡自媒體行業發展迅猛,人們通過瀏覽短視頻來填補碎片化的時間,混剪視頻在抖音等短視頻社交軟件上非常火熱。由于軟件技術的進步和操作的簡易性,混剪視頻的制作門檻逐漸降低,大量的混剪視頻涌入短視頻社交平臺,成為短視頻平臺內容創作的主力軍,部分高質量的混剪視頻達到了幾千萬甚至上億的播放量和轉發量。混剪視頻是一種對原作品進行二次創作的形式,所以混剪視頻從誕生時就伴隨著原作品作者與混剪視頻作者的著作權糾紛問題。近年來兩者之間的矛盾進一步激化,2021年4月,愛奇藝、優酷等視頻網站聯合傳媒公司、影視行業協會發布《關于保護影視版權的聯合聲明》,目的是打擊短視頻平臺和公眾賬號生產運營者的侵權行為,維護自身的知識產權。混剪視頻在法律界也引發了激烈的討論,爭議的焦點是混剪視頻對原作品的運用是否構成合理使用。然而,法律界關于混剪視頻的合理使用認定標準上沒有達到共識,這將一定程度上影響短視頻行業未來的發展方向。本文將根據我國現行著作權相關的法律法規,結合域外立法與實踐經驗,探尋該問題的解決思路。
二、混剪視頻的類型化分析及定性
(一)混剪視頻的主要類型
混剪視頻在法律界尚無統一定義,其最早出現在YouTube視頻網站,英文名稱為“mashup video”,是指在原作品的基礎上,運用特殊技術手段,使原始素材以混搭、混聚等形式呈現出來的視頻作品,是一種經過二次創造產生的短視頻。混剪視頻中涉及視頻片段、配音、配樂、插圖以及特效等眾多表達元素,作者們對于以上表達元素的運用方式也截然不同,因此產生了不同類型的混剪視頻,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幾個類型:
1.戲仿類混剪視頻
戲仿類混剪視頻一般是以諷刺、戲謔、惡搞為目的,通過借用原作品的經典片段,再配合其他作品片段及表達元素,形成具有新的故事情節的二次創作短視頻。戲仿是一種常見的文藝創作手法,在世界文化中都具有悠久的歷史。戲仿中的“仿”有“模仿、臨摹”原作品的意思,但是戲仿的關鍵不在于“仿”而在于“戲”,即作者在模仿原作品的過程中加入自己的創意以達到戲謔、調侃的目的。戲仿類混剪視頻往往采用夸張的幽默手法,其故事情節也幾乎脫離原作品,作者通過新的故事情節來表達自己的觀點,作品中隱含諷刺的寓意。戲仿作品的存在,一定程度上豐富了我國的文藝市場,對我國的文化發展也產生了積極作用。
2.介紹評論類混剪視頻
介紹評論類混剪視頻的作者將一個電影或者多個電影的視頻片段通過剪輯、拼接手段混聚成一個幾分鐘至幾十分鐘的混剪視頻,同時以畫外音和字幕的形式給作品添加解說詞或者評論詞。這類混剪視頻在實際中往往夾敘夾議,因此介紹類和評論類的界限比較模糊,不宜進行類別區分。此類作品早期以我國臺灣的短視頻創作者谷阿莫的作品《×分鐘帶你看完×電影》為代表,谷阿莫將電影的原創片段經過剪輯濃縮成幾分鐘長度的短視頻,并配以幽默的解說詞,觀眾通過短視頻可以在短時間內了解一部電影的主要劇情和核心內容。尤其是當前社會生活節奏的加快,碎片化的觀影形式越來越受到觀眾的青睞,觀眾可以在短時間內判斷自己是否需要進一步觀看電影的全部,滿足了觀眾的時間需求。由此谷阿莫在微博上走紅,獲得上千萬粉絲,這也激發了其他短視頻創作者的創作熱情,各大短視頻平臺相繼出現各種各樣的介紹評論類混剪視頻。然而,此類作品也引發了大量的著作權侵權訴訟。影視作品原創者認為,混剪視頻作者將其具有版權的電影進行二次創作,并將混剪視頻在網絡平臺上公開發表傳播,侵犯其著作權;混剪視頻作者通常援引著作權的合理使用制度進行抗辯。
3.娛樂類混剪視頻
現下自媒體行業高度發達,短視頻的制作門檻逐漸降低,剪輯素材五花八門,制作創意層出不窮,由此產生的短視頻類型更加多元化,雖然將短視頻類型化無法涵蓋所有的短視頻,但可以將絕大部分短視頻進行分類。除以上兩種典型的混剪視頻類型,還有大量的短視頻可以歸類到娛樂類混剪視頻,這也是最為廣泛的混剪視頻類型,如鬼畜視頻、配音類視頻、匯編類視頻等形式。鬼畜視頻通過以高度同步、快速重復某段原作品片段并配合動感的音樂,能夠達到出其不意的喜感效果。鬼畜視頻深受短視頻用戶喜愛,在嗶哩嗶哩網站的鬼畜專區,截止目前,由up主“小可兒”制作的“【春晚鬼畜】趙本山:我就是念詩之王!【改革春風吹滿地】”視頻播放量己達9087.3萬,彈幕高達56.9萬,投幣357.2萬。配音視頻是將抹除原作品中的臺詞,通過配音團隊將原作品賦予改編后的臺詞和故事情節,達到幽默詼諧的效果,此類視頻在短視頻平臺上也非常流行。匯編類混剪視頻通過剪輯和拼接,將影視劇、動漫、游戲等作品中的相關視頻、圖片素材剪輯到一起,如“盤點《三國演義》中的十大名場面”“盤點漫畫中那些震撼人心的瞬間”。匯編類混剪視頻一般會使用很多在先影視作品,在每部影視作品中只抽取個別片段,然后將抽取的片段進行拼接,這類作品一般都是將原作品中的片段進行簡單重組,并配以背景音樂,獨創性相對其他混剪視頻類型較弱。
(二)混剪視頻的定性
混剪視頻是典型的二次創作形式,我國著作權法對作品的二次創作有嚴格的限定,二次創作的作者必須獲得法律上認可的創作資格,否則將會對原創作品權利人構成著作權侵權。二次創作的作者可以通過以下兩種途徑獲得創作資格:一是使用已有作品創作演繹作品,但需要取得原作品著作權人許可并支付報酬;二是通過合理使用,即現行《著作權法》第二十四條第1款第(2)項,為介紹評論某一作品或者說明某一問題而在作品中適當引用他人己發表的作品。由于現下大量的混剪視頻并未獲得原作品著作權人的授權,因此,混剪視頻作者只能通過合理使用獲得創作資格。基于介紹評論某一作品和說明某一問題的目的而引用原作,這不同于一般的復制和轉載,引用是為了滿足創作新作品的需要。[1]經二次創作產生的新作品不僅要與原作品顯著不同,而且還要能構成獨立存在的作品。由此可見,混剪視頻是否構成作品,是判斷混剪視頻能否適用合理使用制度的先決條件,如果混剪視頻不符合作品的構成條件,也就無從談起混剪視頻是否構成合理使用的問題。一個創作能夠構成作品關鍵在于獨創性的判斷,獨創性在國內外學界尚未達成統一的判斷標準,其在版權體系國家和作者權體系國家的立法中有明顯區別。版權體系國家注重作品的經濟價值,為了最大程度激發人們的創造力,其獨創性標準較低。相反,作者權體系國家注重作品的精神價值,在著作權法制度的設計上既要保護作者的財產利益,同時也不能忽視作者的人身利益,“作者人格”等主觀性因素也被納入了獨創性的判斷標準之中,所以作者權體系國家對作品獨創性的認定標準要高于版權體系國家。關于獨創性的標準,我國法律并未作出具體規定,司法實踐中能夠體現一定程度的選擇、安排、設計、組合,就屬于著作權規定的作品。獨創性標準是一個受主觀因素影響較大的模糊概念,一個創作究竟達到多高的創作高度才算符合獨創性標準,迄今為止還沒有人可以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2]。筆者認為,混剪視頻是否具備作品的獨創性,應當從“有”和“無”的角度進行判斷,而不是從“創作高度”進行判斷。根據以上對混剪視頻的類型化分析,一般的混剪視頻并不是通過直接復制或抄襲原作品完成的二次創作,且混剪視頻存在可以被客觀識別的差異,具有最低限度的獨創性。因此,絕大部分混剪視頻構成作品,具備適用合理使用制度的先決條件。
三、混剪視頻“合理使用”認定標準的確定
關于合理使用制度的規定,我國《著作權法gt;的封閉式列舉的方式看似具體化,在適用中仍具有較大的不確定性,而且實踐中的混剪視頻類型眾多且案情復雜,這就導致法官不得不尋找其他更具說服力的理由以解決實踐中的復雜問題。由此,我國有一些學者引入美國司法實踐中的“轉換性使用”理論以及《美國版權法》第107條規定的“四要素標準”作為二次創作的短視頻合理使用的判定標準。筆者以為,“轉換性使用”理論和“四要素標準”不宜直接作為我國認定混剪視頻是否構成合理使用的法律依據。首先,美國法院關于合理使用的認定標準不統一,美國學者Nimmer研究了60個涉及合理使用問題的美國典型判例,他發現“四要素標準”適用于支持任何一種觀點。即使判例中的某些因素并不利于合理使用的判定,但經過法院通過“四要素標準”衡量后,該案件中的使用行為依然可能構成合理使用,這就導致運用“四要素標準”產生的結論欠缺說服力。其次,“轉換性使用”理論在美國的爭議巨大,美國的一些學者認為,“轉換性使用”理論不僅沒有實現鼓勵創新的目的,反而起到了反作用[3]。據美國學者的研究,“轉換性使用”理論在美國的司法案例中使用頻率達70%,只要法院認定是轉換性使用,幾乎全部認定為合理使用[4]。再次,美國是英美法系國家,不論是“四要素標準”還是“轉換性使用”理論,均是在英美體系傳統下形成的,適合法院對自由裁量權的追求和根據個案靈活取舍。我國是大陸法系國家,《著作權法》以成文法的方式存在,更多的是追求法律的穩定性。雖然美國的司法經驗可以成為我國借鑒的樣本,但是我國的國情和法律傳統與美國不同,我國只能辯證地吸收借鑒。
有學者提出以我國現行《著作權法》第24條的規定作為二次創作的短視頻合理使用的判定標準。他們認為二次創作的短視頻符合《著作權法》第24條第2項“適當引用”類型的要求。筆者也認為,應當以我國現行《著作權法》第24條第2項作為混剪視頻是否屬于合理使用的司法認定標準。首先,前文已經分析過,混剪視頻的創作資格受到我國著作權法的嚴格限定,現下絕大部分混剪視頻并未獲得原作品著作權人的授權,混剪視頻作者只能通過《著作權法》第24條第2項規定的“適當引用”來獲得創作資格。其次,近年來,“轉換性使用”理論等國外立法理論被我國的法律界高頻使用,甚至有的文章和評論談及合理使用時必會涉及到“轉換性使用”[6]。筆者認為,國外立法理論的借鑒應當受到我國法律規范的約束,否則大量的混剪視頻都有可能因構成轉換性使用而被認定為合理使用,合理使用的過度膨脹將會破壞著作權法律制度。
四、混剪視頻“合理使用”的認定及其檢驗
混剪視頻主要涉及我國《著作權法gt;第24條第1款第(2)項所規定的形式
“為介紹評論某一作品或者說明某一問題,在作品中適當引用他人已經發表的作品”,即“適當引用”。據此有一些學者認為,戲仿類混剪視頻的目的是為了評論原作品而創作新作品,能夠產生目的性轉換,最有可能適用合理使用制度。筆者認為,應當對以下幾個條件進行分析:
第一,混剪視頻構成獨立的作品。前文已經分析,如果獨創性從“有”和“無”的角度進行判斷,一般的混剪視頻具有最低限度的獨創性,構成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具備適用合理使用制度的先決條件。
第二,引用目的的非商業性。非商業性是衡量作品是否屬于合理使用的主要條件之一。雖然現實中很多混剪視頻的作者也許并沒有營利性的目的,也不存在任何商業贏利模式,單純只是為了獲取粉絲的關注或者分享自己的愛好,但是大量粉絲所產生的粉絲效應,會給混剪視頻的作者和短視頻平臺帶來巨量的“眼球經濟”效益。此外,大量的混剪視頻中穿插廣告、推銷虛擬商品,明顯具有營利性的目的。諸如介紹類、評論類混剪視頻在一定程度上會分流影視作品權利人的用戶資源,造成了權利人的損失。所以現實中,不論是戲仿類、娛樂類還是介紹評論類混剪視頻,始終無法完全擺脫商業性和營利性。因此,混剪視頻視頻很難具備“適當引用”的條件。
第三,引用他人發表的作品要“適當”。混剪視頻引用原作品的程度性可以從數量和質量兩個方面衡量。首先,在數量要求上,混剪視頻應當適當引用原作品,即引用原品的內容比例不宜過大。其次,在質量要求上,混剪視頻對原作品的引用不能構成實質性使用,即不能引用原作品的主要部分或者核心部分。然而實踐中,引用的數量和質量都難以用準確數據進行量化,很容易受人的主觀因素的影響,因此在引用原作品的程度在理論和司法實踐中很難把握。在優酷信息公司訴蜀黍科技公司案中,被告在其二次創作的作品中引用了300多張《大軍師司馬懿之軍師聯盟》的圖片,雖然其引用的內容僅占原作品的5%,但是法院最終依然認定被告超過了引用的限度,沒有支持被告的“合理使用”抗辯[6]。追求體驗感也是混剪視頻的重要要素之一,短視頻相較于文字作品、美術作品的優勢在于其能夠給觀眾帶來豐富的視聽刺激,觀眾們可以通過短視頻看到世界各地格式的新奇內容,既能夠看到直觀的形象,又可以通過聲音獲取視頻傳遞的信息。所以如果短視頻中的畫面如果粗制濫造,聲音難以入耳,必然會影響觀眾的體驗感。因此,混剪視頻往往會引用大量的原作品素材,以保證視頻畫面及聲音的美感,引用比例也遠超上述案件中的5%,所以混剪視頻對原作品的引用程度也很難滿足“適當引用”的要求。
五、結論
時下互聯網與自媒體技術的進步,為混剪視頻的創作提供了便利。大量未經許可制作的混剪視頻究竟是合理使用還是侵犯了著作權一直是短視頻法律問題爭議的焦點。本文認為,不宜將美國司法實踐中的“轉換性使用”理論以及“四要素標準”作為我國司法實踐中審理混剪視頻糾紛案件的依據,而應當以我國現行《著作權法》作為裁判依據。未經許可制作的混剪視頻很難構成我國《著作權法》第24條中所規定的合理使用情形。混剪視頻豐富了社會公眾的娛樂生活,對我國的文化繁榮也有一定的促進作用,但是過分依賴國外的立法理論而架空我國的法律規定,這會威脅到我國的著作權制度體系,也會影響人們對法治的信仰。
因此,我國有必要結合網絡信息技術以及共享經濟發展現狀,在平衡混剪視頻權利人、原作品權利人以及短視頻平臺三方利益的基礎上,對“合理使用”進行修改,這樣不僅有助于法官解決司法實踐中的糾紛,也有助于行業的健康發展。
參考文獻:
[1]吳漢東,著作權合理使用制度研究[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6. 175.
[2]李揚.著作權法基本原理[M].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9,33.
[3]謝琳.論著作權轉換性使用之非轉換性[J].學術研究,2017,(9):61-67.
[4]焦和平,網絡游戲在線直播的著作權合理使用研究[J].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19,(5):
[5]王遷.電子游戲直播的著作權問題研究[J].電子知識產權,2016,(2):II - 18.
[6]柯澤、譚婷謝琳.混剪視頻“合理使用”限度及法律困境[J].電視研究,2021,(5):47-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