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魏晉南北朝;敦煌書法;隸楷之變;《大般涅槃經》
引言
敦煌文獻是指自清以來在敦煌及周邊地區發現的古敦煌時期的文獻資料。在敦煌藏經洞中發現的文獻量就高達五萬余件,其種類涵蓋了政治、經濟、文化、哲學、軍事等內容。敦煌文獻內容跨度上起東漢,下至元代。由于敦煌地處偏遠,相較于中原地區少受戰亂波折,故各朝文獻相對保留完整,敦煌遺跡是研究我國各個朝代歷史與文化的珍貴資料。同樣,書寫于各類文獻上的墨跡文字,對研究我國各時期書法藝術具有十分重要的價值。敦煌文獻集古之大成,為中國各時期的字體演變、發展提供了重要參考依據,很好地展現了從名家望族到民間小民的各類書法藝術的原生面貌。
中國書法藝術與文字的發展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豐富的敦煌文獻,完整地記錄了我國文字由隸書轉變,向楷書發展、成熟的過程。“這些先民遺留下來的大量的紙文書墨跡,為研究我國書法提供了極為寶貴的史實依據,特別是對漢字隸楷發生變化的研究,具有極為重要的考古價值。”兩漢至魏晉時期是書法隸變的萌芽發展時期,然而這一時期中原政治紛爭不斷,大量民眾西遷避亂,因而在中原地區因戰亂缺失或受阻發展的書法藝術,在西域敦煌一帶得到了相對良好的傳承保留,并在其歷史的行進中不斷演化發展。敦煌遺留的文獻中大部分為佛教文獻,多是經文的摘錄、經文注釋的傳寫等。通過對這些豐富的佛教文獻進行對比研究,我們可以有一個很好的視野去分析探索某一類字體的流變傳承。南北朝時期,書寫工具的發展與先民審美意識的發展也側面促進了隸楷之變。敦煌文獻的豐富性與復雜性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魏晉南北朝時書法藝術發展的空白,而敦煌文獻中從漢至魏晉南北朝的書法作品,是我們研究隸楷之變的重要資料。
一、隸楷的特征與區別
隸書與楷書都是方塊字,屬今文字范疇。其基本筆畫以直線或近似直線的撇和捺構成,隸楷的字體結體也基本相同。二者脫離了象形文字的意味,逐漸發展成具有抽象形式的符號。那么在隸楷之變的研究中,首先需要弄清楚隸書與楷書的異同之處。
隸書面貌復雜,很難從某一特定的點進行概括。從篆書向隸體演變之際,隸書就在一個不斷變化發展的過程之中。“因為隸書從開始之時,就處于不斷的變化之中,從最初帶有篆意的隸書,到筆畫簡率的古隸,到漢代的典型隸書,漢末的八分,此外還有普遍存在于民間的日常應用書體,百狀千態,不一而足。”隸變確立了今文字方塊字的基本框架、直線運行的筆畫特點,但隸書是以直線來表現字體的間架關系,篇章布局都還處于初步的探索階段,在以直線為主的表現筆畫上尚顯稚拙,對于漢字主要的線條運用還未發掘。
當下所說的楷書是以“永字八法”書寫技法作為依托的一種書法表現樣式。楷即楷模、典范。廣義上講,有法度、有法式、可做典型的規矩的字體都可稱為“楷書”。且楷書在每一朝代都有不同的稱呼,如“唐楷”“今隸”“真書”“真楷”“正書”等。故不能將古人所稱的“楷”籠統地歸為一類。以“永字八法”為原則書寫的楷書,在文字書寫的空間結構布局中,以平正均勻整齊為宗旨,行筆間有提按頓挫,注意間架布局,在全篇書寫過程中有意識地前后呼應。書面整體和諧生動,端莊工穩,富有一定的審美特質。
總的來說,楷書相較于隸書更加規范,有一定審美化傾向,在筆畫、結構、空間布局上都有一定的要求。隸書則具有今文字的基本結構特征,筆畫平直簡率,部分結構轉折處尚顯生硬,對于書法美的主體意識還有欠缺。隸書與楷書的主要區別在筆畫、間架、空間布局和審美意識安排上,但是在基本的文字結構上已屬于今文字的范疇。
二、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隸楷之變
(一)工具的發展與應用對隸楷之變的促進
中國書法藝術,是以毛筆為依托、墨水為媒介進行書寫的表現形式。漢魏兩晉之際,絹帛與紙張逐漸代替了竹簡木牘成為主要書寫材料,隨之而來的是一系列關于筆墨和紙張的書寫材料變革。敦煌文獻的紙張多產于北方,其材料以麻、楮皮、桑皮等為主。不同時期,所使用的原料也有所不同,晉和南北朝時期多用麻紙,此類紙張質地粗糙,多粗纖維,不易吸墨,書寫墨跡多蒼勁古樸。而在隋唐時期,制作工藝提高,除麻紙一類,還出現一種更高質量的“潢紙”。此類紙表面光亮,書寫流暢,易于著墨。
隨著造紙工藝的不斷提高,毛筆制作也在不停發展,而這對文字的書寫表現更為直觀。不同鋒長、不同毛質的毛筆都會直接影響文字的書寫。藤枝晃在《敦煌寫本概述》中說:“稱為‘楷書’的中國書法,大約在600年已經達到了高度發展的階段。……因為一些敦煌寫本上最古老的書體,酷似于在敦煌和居延地區發現的漢代木牘文書的書法。眾所周知,這種書法是用鹿毛和木桿制成的秦筆寫成的。退一步說,敦煌寫本如果不是用這種筆,也一定是用類似的硬毛制成的同類毛筆寫成的。從另一方面看,唐朝通用的毛筆是用兔毛和竹竿制成的,因而這一時代的書法的筆觸也遠比早期柔和。”其在《中國北朝寫本的三個分期》中也說道:“北朝寫本的特點,是用北朝時期的筆書寫在北朝時期的麻紙上。北朝時期的麻紙是以舊麻布作為原料……北朝時期的筆,是以鹿或狼的硬毛插入木軸做的筆,這也是原來書寫漢簡使用的筆,其書體是由漢簡上的隸體逐漸向楷體演變,但還沒有完全成為楷體。”
可見書風的轉變與工具的發展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尤其是在魏晉時期,利用質感較硬的硬毛筆和粗糙的麻紙進行書寫,也是隸字的書寫尚顯生硬、筆畫直率的原因之一,當時物質材料的發展在一定程度上禁錮了書法線條的書寫美感。而在后來毛筆、紙張等材料的逐漸發展中,受材料的制約減少,字體的書寫開始變得更加靈活,這在“隸變”的發展中起著一個關鍵的作用。
(二)隸變之審美意識的變遷
敦煌文獻大部分為經書文卷的抄寫,這一類墨跡通常被稱為“寫經體”。“寫經體”以實用性為主,其書寫過程相對來說更機械、刻板。經卷文獻的摘抄,主要用來參與一些嚴肅的佛教宗教性事務,因此在寫本中很難流露出書寫者本人的情感,缺乏一定的藝術感染力。“與一般的珍貴文物不同,敦煌寫本的大部分內容都是短卷殘頁,所寫內容的大半還都是習見的佛經。因此可以說敦煌文書的大部分與藝術價值無關。”由此觀之“寫經體”的總體特征是書面整齊規范,工整嚴謹,追求美觀,具有一定的程式化。
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寫經體”的表現特征是和每一個時代相結合的,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下會有不同的面貌呈現。“從早期帶有隸書意味和隸書筆法痕跡的樣式,到參有北魏書風特色的樣式,直至最終形成高度成熟的技法體系,凸顯出敦煌書法與整個書法發展史進程相對應的一種演化軌跡。”隸書中一波三折、蠶頭燕尾的表現形式正是先民在文字書寫時有意識地對文字進行美飾的結果,文字審美意識的發展也促進了“隸變”的發展。“金文美化以裝飾為主要手法,體現了整肅端莊的標準美。后來的秦朝小篆刻石、漢朝隸書碑刻、唐朝楷書碑刻,還有那些裝飾性的瓦當文、美術化的花樣字,都接續了殷商金文的這一傳統。但對這種裝飾性的線條的延續不是實用所需,故當時也還有著另一種文字的美化手法在手寫體中存在。”
隸書的產生是基于應用在日常生活中的快速書寫,而在其發展中又添加了許多新的元素。隸書在篆的基礎上賦予了線條運動感,特別是線條的波折起伏、提按頓挫。而“隸變”純化了線條的波動,解放了線條的空間結構,書寫者在書寫時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線條的舞動開始變得自由輕松、富有節奏。“隸變”時所產生書寫的提按、輕重,中鋒與側鋒等的運用,很大程度地發掘了線條的藝術美。魏晉南北朝期間,在隸書演變發展的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到基本的楷書筆意開始慢慢產生,隸與楷交糅發展,文字面貌千姿百態,并慢慢走向成熟。而在南北朝時期各名家書法的影響下,文字在日常應用中開始漸趨規范統一,隸楷之變也于南北朝后期基本完成。
三、以《大般涅槃經疏》為例探敦煌文獻隸楷之變
《大般涅槃經疏》(見圖1、圖2),北魏書寫,為佛典注釋。墨跡書寫于有簾紋的細白麻紙上,行筆間方圓具備,多以方筆為主。整體看來,筆畫舒展有度,字與字之間相有連帶,給人平和自然之感。尖筆起筆,收筆重按,中間部稍帶粗細變化,極富運動感。
整篇觀之,書寫靈動,矯健剛勁,書面工整而又不刻板。結體間的起承轉合簡單而文雅,提按圓潤,給人輕盈之感。每一筆的捺畫舒展放長,使字體賞心悅目。《大般涅槃經疏》對隸書橫平豎直的趨勢并不強調,可能是為注釋之故。字體中橫畫以方筆取勢,頓筆轉鋒,行筆緩慢,至中部逐漸加重筆力,按轉筆鋒最后收筆。字體線條勻稱而有變化,撇捺之間方中有圓,筆畫收斂含蓄。主筆間有篆隸的筆法韻味,多叫人尋味。筆畫中的俯仰提按都恰到好處,給人舒緩寧靜、溫潤雅致之感。在整體的布局排面中,行與列規整,書寫格式相對來說比較嚴謹,但并不刻意。
《大般涅槃經疏》,從筆畫上來看,已經具備八法,這正是隸書發展到中后期的一種面貌,是在楷書的筆畫間架逐漸確立之際的書法作品。
《大般涅槃經卷第六》(見圖3、圖4),為唐開元年間寫本,字體風格受褚遂良影響,挺拔秀美,沉重整齊。整體來看,該經文書寫手法成熟,充滿楷書意味,具備永字八法,運筆果斷,點畫間嚴謹精致,方圓并舉,書寫流暢。文字間整齊劃一,注意寫經界格的要求規范。
在唐代,名人大家的書法始終對寫經書法有所影響。與《大般涅槃經疏》相比,《大般涅槃經卷第六》更加嚴正,書寫面貌多變,在正與斜、輕與重、粗與細間組合變化,但是又求法度。唐代楷體風格,以歐、顏、褚、柳四種為主,在當時的經書抄寫中也會多受影響。“隸變”至隋唐時期,楷書的規范才正式確立,并且成熟。
四、結語
中國的文字與書法藝術緊密相連,兩者相互交織、不可分離。敦煌遺書中的經卷抄寫雖帶有一定的宗教性質,但在歷史的演進中,大量敦煌經卷文獻記錄了不同時期字體的特征與發展變化,尤其是真實記錄了不同時期的字體時風,在實踐中發展留存了書法藝術的美,為我們展現了極為豐富多彩的書法藝術面貌。
魏晉南北朝時期,政治動亂。而在此時期隸楷之變已經開始,連年的戰亂使得這一時期現存的中原文獻資料少之又少。河西一帶則成為相對比較穩定的地區,中原避難于河西的人群中,不乏學者名人。他們在帶來生產技術的同時,也帶來了先進的文化。當中原地區與河西地區文化開始交融碰撞發展時,中國文字書法藝術又產生了新的火花。佛教于兩漢時期傳入我國,而敦煌地區又是佛教東傳的必經地區,這就使得佛教文化在敦煌地區一度興盛。關于佛教的典籍文獻也自然多了起來。“制度之遺傳必有文化之撐托,敦煌地區的文化是承襲漢、魏、西晉的,然而政治的動蕩又使得敦煌地區在十六國時期與南方隔絕,在這一文化背景下,敦煌的文字書寫也形成了其獨特的與中原以及南方地區相區別的發展軌跡。”
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書法藝術正是由隸書向楷書的過渡時期,是我國書法藝術發展變化的一個高潮階段。這一時期的中華文化不斷地交融、拓展。隸書在不斷的發展探索中逐漸規范,并最終在這個過程中確立了楷書。在隸楷之變的過程中,工具、材料乃至先人的審美意識不斷發展進步,各個時期皆有其特色風貌。魏晉時期,孕育于兩漢的草、行等字體逐漸走向成熟,南方名家在研習前人書體中也不斷加以改革,也由此慢慢形成如“永字八法”的楷書筆法基本法則。隸變從漢魏之際產生萌芽,歷經三百余年的發展,于隋代基本完成。
浩瀚的敦煌文獻是一座珍貴的藝術寶庫,它真實地反映了不同時代的主流審美趣味和思想情感,為我們提供了窺探過去書法脈絡的演變道路。對于當代書法藝術的創作來說,敦煌文獻的研究為當下提供了多方面的思考與借鑒,給予書法創作更多的可能性。
(西南民族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