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是一切生命翠色的本源,土地是人類死守的諾亞方舟。夢里,我回到故鄉的土地,我的潛意識指引我的思想先于我的身體抵達。
數年前的鄉間,土地黝黑的、赤紅的、黃褐的肌膚只在莊稼一茬接一茬更替的間隙以裸體示人。春夏秋冬,莊稼鮮活的綠、厚實的黃、蒼茫的白是土地上周而復始的本色。近年,記憶中的土色淡了。春到,那些本應秧苗青青的田里,草蕪雜葳蕤;冬來,枯草失去筋骨,匍匐一地。村莊遠離了五谷豐登,像一個長發飄飄的姑娘,一夜間癩了頭,禿了頂。青壯年不再侍弄莊稼地,那出不了幾個錢。耕地不可荒廢,面對荒蕪之土,留守在家的老人心有不舍,卻身體乏力。大多數村莊在我們的腦海里,只是過去時光的一個意象而已。
有作家說:“我鄙視一切把農村視作田園的人們,他們不能理解勞動給予身體的痛苦和重壓。”我想,該作家顯然無法原諒陶淵明在“草盛豆苗稀”時,依然“悠然見南山”的氣定神閑。我們往往只看到蘇東坡“三杯軟飽后,一枕黑甜余”的愜意,殊不知,他也有“地既久荒為茨棘瓦礫之場,而歲又大旱,墾辟之勞,筋力殆盡”,直把身體掏空的勞作之苦。
悠然乎?厭棄乎?無論我們對土地持何種態度,美麗寧靜的鄉村生活確乎成了一個轉瞬即逝的夢,美麗、虛幻、短暫。那翻滾著鴨子的清水變濁漿的水田,那被養豬場排泄的豬糞過度肥化的土地,那被收割機肆意碾壓過的露出根根肋骨的土地,真正沉重的永遠是土地上正在發生的一切。冷暖、傷痛,唯有土地自知。農耕文明與工業文明對峙,更迭逃不開拉鋸、撕扯、侵入,終至支離破碎,鮮血淋漓。在野之土一派蕭然。在鄉村,工業化摧毀土地的原始生命力。土地之原生力正在逐漸放棄抵抗鋼鐵機器的攻擊。土地流轉后,機器耕種的土地原始野性正逐漸喪失。故鄉的土地上,挖掘機、推土車轟鳴,刨開田埂,填平溝壑,水田、旱地已消除個性,渾然一體。雖三令五申耕地紅線不可突破,但這些土地將遠離水稻,遠離麥子,遠離玉米,價格幾倍于糧食作物的經濟作物將從此鋪天蓋地。
帕斯卡爾說:“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蘆葦。”人類以自己的思想扼殺土地的思想。土地的自然肥力被榨盡最后一絲后,只能靠化肥維持土地虛胖的肥力。傳統的翻耕、施肥、排水過程被簡化。千百年來,維持土地根基永在、血脈流暢的土方法被摒棄。土地的身體機能和鄉村留守老人的身體機能一樣,正在加速老去。
我這個土地的叛逃者,從山區出走,從土地出走。我踩過松軟土地的雙腳走上城市冷硬平直的柏油路。我的腳,觸碰不到土地強勁的心跳。我的心,聽不到土地溫柔的呼吸。對土地,我是負疚的,我愧疚著像詩人海子一樣的愧疚——“我無力償還,麥地和光芒的情誼”。每次回鄉,從土地帶走滿后備箱的大米、蔬菜、水果時,面對日漸貧瘠的土地和母親,我愧疚,我就是個強盜。每一次回去,對土地,我都在索取。我想起海子的詩:“豐收之后荒涼的大地/人們取走一年的收成/取走糧食,騎走了馬/留在地里的人/埋得很深/稻谷堆在黑暗的谷倉/谷倉中太黑暗,太寂靜,太豐收/也太荒涼。”
渴求,敬仰,膜拜,土地之于生民的價值,中西方一脈相承。希臘神話稱地神蓋亞為萬神之母;東方以后土皇地祇為大地之母。她們都掌陰陽,育萬物,被世人供奉。對每個民族、每個家庭而言,土地都是母親一樣的存在,是值得祖祖輩輩用血肉生命去捍衛的圖騰。艾青愿化一只鳥,為土地歌唱。霍去病擊敗匈奴,占領河西走廊后,匈奴人悲歌: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常常懷疑,也許我的故土如魯迅說的一樣,“故鄉本也如此——雖然沒有進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涼”。對土地,我是否投入了太多個體的、感性的認識?對土地,我不會像寫作《大地》的美籍旅中作家賽珍珠一樣,在一個異鄉人眼里,中國的土地帶著差異性、他者性、想象性。土地是我四十多歲的身體里實實在在的養分,我的生命曾長久系掛于生生之土。
老家門口,水泥路鋪進了村莊。每次回去,我都在土路與水泥路的交會處長久佇望。我想,苦難淚水選擇過這片土地,歡樂榮耀也選擇過這片土地。在農耕文明與工業發展之間找到那個黃金結合點,或許才是土地生生不息之不二法門。對于土地,我們能做的,不應只是精神的回望,更應該療治土地的傷痛,還土地以頑強和野性,還土地以生生不息。
作者簡介:宋揚,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四川省作協會員。有文刊發于《散文》《延河》《野草》《四川文學》《青海湖》《金山》《中國校園文學》等,出版散文集《慢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