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為“80后”青年寫作者中極具天賦的一員,張天翼對人情世故有著深刻而老到的洞察力,新作《如雪如山》(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4月版)聚焦于7位名為“lili”的普通女性,在密匝細膩的現實擷取中挖掘她們不為人知的隱秘疼痛,讓她們從黑暗中走到臺前,講述屬于自己的聲音。
《如雪如山》7篇故事都出現了一個被叫作“lili”的女性角色,她們或是主角,或是時隱時現的“配角”。借助于作者對現實精準充沛的感受力,這7篇故事共同摹寫出一幅關于當下女性生存境況的豐饒圖景。
在常人看來,女性作者仿佛天生自帶機敏靈性的活絡觸感。張天翼擅長寫女性細膩的內心,寫人和事物的紋路肌理、氣味和質地,幾乎是一泄而出,瑰麗又精確。
如果我們仔細檢視這7篇故事,會看到女性企圖在庸常生活的側面開鑿另一種可能性的嘗試。在《紀念日》這篇中,張天翼首次明確直白地寫到了栗栗對另一重生活的想象:
“她以為自己會變成那樣的女人。那個女人跟現在這個陶梨栗完全不同,具有完全不同的胸襟和情愫。她應該更自由,生活更曲折,更有意趣,有更多值得回味的褶皺,更多可作為勛章的疤痕,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早早就喪失了變化的機會,光滑,蒼白……”
想象一個“她者”,一個與自我相異、與眼下現實場域有別的“遠端點”的形象,揭示出女性不滿足于當下庸常境況、沖破束縛的渴望。19世紀法國詩人蘭波曾提出“生活在別處”的口號,所表述的正是這種踏上新征途、尋找新生活的渴望。這種按捺不住的沖動,既是女性在遭受現實的迷陣圍困時的應激反應,也植根內在于女性意識和女性經驗本身。
關于自我的另類想象,也出現在《泳客》中,作者曾細致地描寫了王瀝瀝初遇凌可花時,自己眼中對方的模樣:
“是個女士,一身白,白泳帽,白色捆黑邊的鑰匙孔式泳衣,胸前有個水滴形的鏤空開口,一副黑泳鏡,遮住眼睛。她身形很美,寬寬的肩膀,兩邊三角肌隆起一個坡度,腰并不細,臀也不是那種肉感、豐隆的樣子,但線條有力,猶如吃著勁的弓弦。她皮膚是淡淡的赭色,襯著白衣服,讓人想起器型圓潤的、良渚的陶器?!?/p>
后續的故事發展中,借助王瀝瀝的目光路徑,我們將更清晰可感地觸摸到凌可花的真實形象。泳池被摸事件發生后,凌可花離開了事件中心,可她對王瀝瀝的影響卻從未淡去。及至結尾,王瀝瀝在暴雨天回到游泳館,和館內員工一同歡欣游泳,換上了與以往截然不同的裝扮:白泳衣、白泳帽、白拖鞋。這樣的裝扮和凌可花何其類似,無疑是王瀝瀝在她離開之后的一次全新返場。
除了這種內在的想象,張天翼也寫女性個體之間的扶持、照顧:《我只想坐下》里詹立立和女同學孫家寶在火車上的短暫照應,《地上的血》中粒粒與母親心有靈犀的秘密共享,《泳客》中王瀝瀝在凌可花被摸后鼓起勇氣的指證,《雪山》里巫童與許久未見的同學母親姜麗麗重逢后的相互體貼,《拜年》中周家莉在兩家家庭變故發生后,對嫂子小菊一家的新年拜訪……在女性可能隨時遭受痛苦和窘迫的情況下,她們共同牽手,結成了相互取暖的同盟,這既銘刻出令人欽佩的女性情誼,也閃耀著女性溫潤自持又堅韌不拔的優秀品質。
《如雪如山》試圖要回答的另一個重大問題是:女性該如何理解一個超出個體經驗際遇、自覺或不自覺地進行腦中美化的男性?如何與這樣的男性共處?這既是小說勠力所在,也對應著現實中女性際遇的緊迫性。從這個角度來說,作者的態度以冷酷居多,不惜讓筆下的女性撞得頭破血流,幻想碰上現實的高墻,生活中觸目驚心乃至可鄙的一面便露出了它的森森獠牙。
張天翼所熟稔書寫的正是一種落差,這種落差初始于女性自我附上一層夢幻色彩的對男性的想象;終結于和男性之間的真實觸碰,哪怕導火索是一介毫不起眼的東西。此間歷經的種種變數,正是“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的敘事策略的體現。
在仰賴于戲劇性情節來構筑主題、探尋人性幽微的書寫中,《如雪如山》勢必要有一個陡轉直下的情節扭轉,人物真實的一角由此被揭開,露出它不那么光彩甚至丑陋的光景。
營造這種陡然扭轉的情境的苦心在于,讀者會把當事人各自的微妙反應,一五一十地納入眼底。張天翼的書寫落筆于兩性之間的互動,意圖在于借此投照出女性自身的鏡像,讓讀者陷入女性該如何紓解精神困境、與自身和現實達成和解的巨大沉思里。
所幸的是,假如我們把7篇小說看作不曾斷裂的圖景,將會看到“lili”們在與現實纏斗之時的一點光芒:從青年到中老年的時光變遷中,盡管有著這樣那樣的困苦經歷,她們最終走上了精神自洽、通透曠達的坦途,尋覓到了新的人生風景。
《如雪如山》寫的是平凡大眾中與你我無異的女性,將原本被掩蓋了聲響的她們重新帶到臺前言說,寫她們如何被損害、被侮辱,更寫她們如何不懈地追尋與堅守。雪雖靜謐,卻孕育著希望的精魂;山雖沉默,但仍守衛一方堅固。端看這7篇故事,恰如觀賞7朵小巧玲瓏的蓓蕾,它們同根同枝但又姿色各異,在飽滿的風景呈現中,將當下女性的生存境遇和勃發的生命能量一一托出。
(摘自《中國婦女報》)(責任編輯 王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