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雅公主的凱旋

理查· 施特勞斯在飽受爭議的《莎樂美》和《埃萊克特拉》中，將先鋒音樂推向頂峰，隨后轉變了創作方向，回歸溫和的調性，并以喜劇和浪漫元素為主。他與霍夫曼斯塔爾共同創作的《阿里阿德涅在納克索斯》（Ariadne auf Naxos ），融合了風格迥異的音樂，由兩個主題串聯劇情。第一幕反映了正歌劇與即興喜劇的藝術風格之爭。第二幕則通過阿里阿德涅公主的故事探討了婚姻關系中的“愛的轉變”以及忠誠問題。

2022年3月，大都會歌劇院將已故的伊利亞·莫西尼斯基（Elijah Moshinsky）在1993年執導的《阿里阿德涅在納克索斯》再次搬上舞臺。第一幕開場的管弦樂演奏渲染了生動活潑的氣氛，展現了妙趣橫生的場景。管家帶來主人的最新指示：為節省時間觀看晚上的焰火演出，必須同時上演正歌劇《阿里阿德涅在納克索斯》和喜歌劇《輕浮的澤賓娜塔與四個情人》。這一要求進一步激化了兩個劇團演員的矛盾，并且讓正歌劇的作曲家憤怒不已。

理查· 施特勞斯賦予劇中角色象征意義，第一幕中演員針鋒相對的唱段也采用了各自代表的音樂風格。喜劇演員嘲弄正歌劇冗長讓人昏昏欲睡;作曲家和正歌劇演員則憤慨地抨擊即興喜劇格調庸俗，要求捍衛歌劇的尊嚴。有趣的是，除作曲家外，其他正歌劇演員的行為極其世俗化。手捧假發的男高音時而氣急敗壞，時而和其他女演員追逐調情。女高音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要求其他演員聽從差遣。女高音和男高音表面彬彬有禮，暗中都在勸說音樂大師刪減對方的唱段。音樂大師深諳處世之道，長袖善舞、左右逢源，分別安撫男高音和女高音，勸說年輕氣盛的作曲家聽從權貴要求，夸贊澤賓娜塔的美貌。涉世未深的作曲家充滿理想主義色彩，極力捍衛悲劇的高貴精神。

此次制作由次女高音伊莎貝爾· 倫納德（IsabelLeonard）飾演作曲家。她聲音堅毅，表示抗議時音色明亮，捍衛藝術的神圣感時充滿了抒情色彩，面對喜劇演員刪減劇本的建議則表現了委屈、無奈和不滿的復雜情緒。作曲家迫于生計向貴族的要求屈服，卻又心有不甘，將阿里阿德涅公主視為其高貴藝術理念的化身，在贊美公主至死不渝的忠貞品格時用飽含深情的詠嘆調歌頌死亡的凈化作用。起伏的歌聲象征其內心的情緒掙扎，偶爾爆發的激烈情緒與管弦樂的強音相得益彰。作曲家想要沉浸在公主的悲劇命運中，屢次為澤賓娜塔打斷。澤賓娜塔等喜劇演員聲音輕快活潑，伴隨有節奏感的拍手和踏步，營造了輕松詼諧的氛圍。兩種聲樂風格的碰撞亦象征兩種藝術觀的沖突。最終兩個劇團達成一致，澤賓娜塔召喚團隊改寫劇情，作曲家心有不甘，堅持要賦予公主死亡的結局。澤賓娜塔好意出言安撫，兩人視線交匯的一瞬，曖昧的情愫油然而生。澤賓娜塔略帶惆悵地向懷才不遇的作曲家透露內心落寞。無人知曉她此時的情感流露，是否為另一場即興表演。作曲家從她的眼神中讀出了幾分憂傷和惺惺相惜，兩人用歌聲相互試探，幾乎要相擁而吻，被上場的音樂大師打斷。這片刻的真情吐露讓作曲家一改垂頭喪氣的態度，用圓滿的愛情替換了第二幕中公主的死亡結局。澤賓娜塔而非女高音成為作曲家的繆斯女神，這一巧妙安排預示了第二幕中公主最終也會傾向澤賓娜塔的做法。第一幕中其他演員也有出色的表現。沃爾夫岡· 布倫德爾（Wolfgang Brendel）飾演的管家身穿制服，戴著白色假發， 傲慢的神色配合略帶夸張的動作，出場時間不多卻讓人印象深刻。飾演音樂大師的約翰內斯· 馬丁· 克倫澤爾（Johannes Martinkr?nsle）音色嘹亮，在演員之間左右逢源時充滿了喜劇色彩。

引人矚目的是飾演第一幕女高音和第二幕阿里阿德涅公主的利茲· 戴維森（Lise" Davidsen），她展現了出色的藝術表現力和聲音控制力。自2015 年獲得多明戈世界歌劇大賽冠軍以來，她已成為世界上最受歡迎的古典歌手之一。她出演過一些重量級戲劇女高音角色，且兼有抒情女高音的嗓音。戴維森在訪談中提到，她出演公主時戴的王冠構建了2022年版本與1993 年版本間的橋梁。她的聲樂繆斯之一杰西· 諾曼（Jessye Norman）曾經戴過這頂王冠。戴維森認為這部劇的啟示是：人們可能會經歷糟糕的一天，比如與情人分手或其他不幸，但最終會找到方法解決問題。戴維森正處于嗓音的黃金時期，其形象也非常符合公主的優雅氣質。她曾經在大都會歌劇院2017-2018演出季中飾演阿里阿德涅公主，此次再度出演這一角色，可謂駕輕就熟，游刃有余。

這部劇自1912年首演以來已有多個版本。早年的一些版本為室內演出，角色活動空間有限。近年來的版本以現代風格為主，導演還加入了很多新的闡釋。如2006年蘇黎世歌劇院版本將荒島改成了酒店，讓公主在餐桌旁自斟自酌，借酒消愁，表現了現代社會中人際關系的疏離。2018年普羅旺斯艾克斯音樂節（Aix-en-Provence Festival）的版本對劇情改動較大，讓阿里阿德涅公主在被拋棄前懷上了忒修斯的孩子，并安排私生子在舞臺上出生，最后從戀母情結的角度闡釋巴克斯對阿里阿德涅的情感。2022年大都會歌劇院的演出版本回歸了經典布景和服裝。第一幕戴維森演繹女高音時著力表現其高傲氣質。她輕蔑地注視澤賓娜塔等喜劇演員，想成為眾人關注的焦點，情緒和動作較為生動，如私下拉攏音樂大師希望刪減男高音的戲份，在受人恭維時又自我陶醉。第二幕正歌劇回歸最初的荒島布景，暗藍色的舞臺肅穆而莊嚴，渲染了古希臘悲劇般的氛圍，給觀眾帶來強烈的視覺沖擊。荒島也暗示了公主被拋棄后荒涼的內心。三位仙女身著彩色長裙進入舞臺，為環境增添了色彩。

阿里阿德涅公主孤身一人在海邊徘徊。她裹著深藍色披肩，頭戴閃閃發光的王冠，哀嘆不幸的命運，黯然神傷之余依舊優雅端莊，仿佛古希臘悲劇高貴品格的化身，具有傳統意義上的“美德”：純潔、忠貞而執著。在回憶時她流露出哀傷情緒，昔日愛情已經煙消云散，名譽盡失。她萬念俱灰，無力求生，一心想要進入“死亡的國度”。戴維森對重要詠嘆調“帝國之內”（Es gibt ein Reich）的演繹讓觀眾為之動容。此詠嘆調對歌手要求頗高，屬于張力型曲目，無明顯炫技段落。戴維森將聲音的進程感表現得淋漓盡致。她的嗓音力度不斷增強，高音充滿了力量與張力。隨著曲子進入高潮，最后爆發出來，如同瓦格納女高音比爾吉特· 尼爾森一樣大放光彩。

第二幕通過公主與澤賓娜塔等喜劇演員之間的疏離表現了兩種愛情理念的碰撞。公主孤傲獨立，沒有回應澤賓娜塔和其他喜劇演員的勸說，既表現了兩種愛情觀之間的對立，也延續了正歌劇與喜歌劇的風格沖突。公主忠貞不屈，澤賓娜塔看似輕浮，一靜一動，相得益彰。戴維森在澤賓娜塔的詠嘆調中沒有唱段，她神情冷淡，側身坐在一旁，仿佛重現了第一幕中作曲家對高雅藝術的要求。身穿鮮艷顏色服裝的喜劇演員在舞臺上載歌載舞，打破了荒島象征的孤寂氛圍，卻無法進入公主的內心。他們竭力想讓公主振奮精神，終歸徒勞。公主面對喜劇演員偶爾的肢體碰觸，甚至流露出委屈和拒絕的神色。澤賓娜塔的活潑樂觀對公主而言亦是一種侵擾。一心赴死的公主豎起了堅固的心理防線，對喜劇演員的熱鬧場景無動于衷。

花腔女高音澤賓娜塔靈活俏皮、行動輕盈，與公主的優雅嫻靜的形象構成鮮明對比。第二幕的唱段“偉大的公主”（Grossmachtige Prinzessin）堪稱歌劇史上最難詮釋的詠嘆調之一，只有極少部分的女高音能夠輕易駕馭這個唱段。艾迪塔· 格魯貝洛娃（Edita Gruberova）極致的氣息處理和納塔麗· 德賽（Natalie Dessay）渾然天成的表演都是經典版本。風情萬種的澤賓娜塔在舞臺上宣揚她的愛情觀：男人生性善變，女人無須在意，只要及時行樂就好。她鼓勵公主放棄悲傷，另尋新歡。這個角色看似輕浮，其實代表了一種世俗智慧以及女性與生活的妥協。布蘭達· 雷伊（BrendaRae）曾多次飾演《阿里阿德涅在納克索斯》中的澤賓娜塔，她用女性溫暖柔情而非通常的戲謔語調演繹。但高音區音量略有不足，聲線不夠流暢，作為花腔女高音的張力略有欠缺，在第一幕中的唱段發揮更佳。

公主重返舞臺，酒神巴克斯的歌聲從海上傳來。紅色的背景墻仿佛燦爛的太陽一樣展開。公主秉持“死亡凈化靈魂”的理念，表現了對死亡渴望以及備受煎熬的內心。她用充滿溫暖的音調描述死神，想以塵世生命換取彼岸幸福。“誤認”為這一幕增添了喜劇元素。公主滿懷欣喜地迎接死神使者，遇到了駕船而來的酒神巴克斯。“船”的意象喚起了公主與忒修斯乘船返回雅典的記憶，讓她脫口而出“忒修斯”。在看清巴克斯的相貌后，公主又誤以為他是死亡使者，匍匐于他膝下，懇求他引領她前往冥界。巴克斯誤以為公主是類似科爾克的女巫。兩人用歌聲互相試探時眼神交匯，猶如第一幕快結束時澤賓娜塔與作曲家之間的眼波流轉。他們用錯誤的認識構建現實，卻在無意中殊途同歸，死亡動機逐漸轉化為愛情動機。起初公主的歌聲仍有明顯起伏，在過去的痛苦和未來的幸福之間掙扎。在巴克斯溫暖明亮的詠嘆調安撫下，公主的聲音也趨于抒情。公主的痛苦消失了，巴克斯也向她敞開心扉，燃起的愛情賦予他神圣的狂喜。最終公主投入了巴克斯的懷抱，兩人相擁而吻，締結良緣，無意中迎合了澤賓娜塔最初的建議。最后的對唱和重唱中阿里阿德涅公主釋放了強有力的嗓音，音量超過了巴克斯，聲音更有辨識度，似乎在向眾人宣告她的生之渴望終于超越了死亡動機。施特勞斯之前歌劇作品中的女主角經常將欲望和死亡聯系在一起，如莎樂美公主通過親吻情人的頭顱獲得瞬間的情欲滿足，埃萊克特拉在“死亡之舞”中體驗到對亡父的畸形的感官高潮。阿里阿德涅公主最終放下了昔日戀情的幻影，借由巴克斯的愛情修復了破碎的心靈，獲得了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