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了不起的蓋茨比》是弗朗西斯·菲茨杰拉德的代表作。因其在主題選擇、人物形象刻畫中緊扣時代脈搏,表現出鮮明的時代特色,而被看作是反映美國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爵士時代的風情畫卷,菲茨杰拉德也因此被稱作是“爵士時代的代表”。值得注意的是,菲茨杰拉德在這部作品中對一系列女性群像進行了生動細致的描述。那么,菲茨杰拉德為何如此關注女性形象?借此他又想表達出怎樣的觀點?本文對菲茨杰拉德所刻畫的女性人物形象進行分析與解讀,借此挖掘菲茨杰拉德的思想與作品內涵。
在考察小說中的女性人物之前,了解菲茨杰拉德的創作背景是十分有必要的,因為“文學作品經常反映當時文化中的意識形態矛盾,不管這是否出于作品的本意,因為作家與其他人一樣,都會受到那個時代的意識形態基調的影響”。即使是菲茨杰拉德這樣偉大的作家,也難逃時代意識的影響。《了不起的蓋茨比》的創作年代和故事發生背景都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喧囂的二十年代,美國的社會發生重大變革,婦女的權利與地位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在十九世紀工業化背景下,男性外出工作,女性因被賦予“賢內助”的角色而被限制在家庭里,以防她們進入社會與男性在職場上一較高下。在十九世紀,女性要著裝檢點,舉止得體,維系傳統價值觀,因為主導社會意識形態主張“維系社會道德結構要依靠父權制家庭的穩定,而維系父權制家庭的穩定又要依靠女性恪守父權制性別角色”。然而,情況到二十世紀卻發生了變化。由于男性外出打仗,女性不得不出去工作,婦女權利在此時發生了顯著變化。首先,婦女常見的打扮一般是長裙、緊胸衣、高筒靴、長發,而在二十世紀婦女的裙子變短,她們舍棄緊胸衣,穿上了摩登鞋子,留起了波波頭。其次,二十世紀的婦女不再像十九世紀的女性一樣只能安靜地守在家中,而是普遍表現出一種張揚自我的人生態度。總之,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擁有上述特征的女性被稱為“新女性”,而當時的許多保守派人士,既包括男性也包括女性,都認為新女性的出現公然挑戰了社會主導意識形態。他們認為,新女性對傳統性別角色的偏移必然會導致社會道德結構的坍塌,而實際上這樣的主張只是為了維護傳統的父權社會。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菲茨杰拉德也對女性問題進行了深刻的思考,這一點兒可在他的成名作《了不起的蓋茨比》的女性形象塑造中可見一斑。
《了不起的蓋茨比》傳遞出的對女性的看法首先表現在尼克對女性的看法當中。首先,因為小說是第一人稱敘述,這使讀者很容易與尼克產生共情。其次,小說開篇就寫道:“我年紀更輕、見識更淺時,父親曾給我一個忠告,它至今仍在我腦海縈繞。‘每當你要批評別人,’他告訴我,‘要記住,世上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這么好的條件。’他的話到此為止,但我們向來話雖不多,心意卻是相通的,我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自那以后,我從不隨便評判別人。這種習慣使我見識了許多古怪的性格,也讓我領教了不少極其無聊的人物。”尼克刻意強調,父親曾教導他要換位思考,他也“從不刻意評價他者”,寥寥幾句便使他的敘事有了客觀性,也使他成了可靠敘事者。此外,尼克作為小說的敘事者觀察身邊的人和事時總是顧及道德和倫理。因此,他表現出了遠遠高于其他人物形象的道德品質。最后,也因為他講故事的方式“哀婉細膩,感人至深”,很容易讓讀者認同他的想法。因此,尼克對女性的想法是十分重要的。尼克對女性人物的描述不僅體現出他個人的偏見,也體現出該小說所表現出的意識形態。
小說中描述的女性形象可分為次要女性形象和主要女性形象。首先,《了不起的蓋茨比》中的次要女性形象一般出現在形形色色的宴會上。例如,在蓋茨比派對上便描繪了許多女性形象。跟隨尼克的視線,我們可以看到“彼此不知姓名的太太們之間親熱無比地會見”“還有無數自戀情節嚴重的嘩眾取寵者,她們不同程度地耍著酒瘋”“一個舉止粗魯的女孩兒,她動不動就要放聲大笑”。上述的這些次要女性形象全都是上文提到的新女性,她們穿著時髦,舉止張揚,且在尼克的描述中明顯帶有“頭腦簡單、好出風頭、令人厭惡”的特點。然而,在這些女性當中,尼克還著重描繪了一位女性歌手:“兩個黃裙女孩兒中的一個正在彈奏鋼琴,在她身邊站著的是一位高個子紅發少婦,來自某個著名的合唱團,正在放聲歌唱。她已經豪飲很多香檳,唱著唱著忽然傷心欲絕—她不僅是在唱歌,她還在哭泣。唱到停頓之處,她失聲痛哭,然后再次用顫巍巍的女高音接上歌詞。淚水沿著她的臉頰滾滾而下—然而并非暢通無阻,因為淚水碰到畫得很濃的睫毛之后就變成了墨水,宛如兩道黑色的小溪,慢慢地往下流完剩余的旅程。有人開玩笑地建議她唱臉上的音符,她聽見之后雙手往上一擺,癱坐在椅子里,醉醺醺地睡著了。”“她還在哭泣”“失聲痛哭”“傷心欲絕”,這些詞匯生動地表現出了這位女士的痛苦與絕望。她的眼淚宛若“兩道黑色的小溪”流淌在臉頰上,然而她的悲慘并沒有引來旁人的同情,而是引來了嘲笑。由此可見,菲茨杰拉德明顯有意引導讀者同情這位女性。
其次,尼克對黛西·布坎南和喬丹·貝克等主要女性角色的觀察從表層上來看明顯帶有對新女性的反感。“盡管她們在階級、職業、婚姻狀況、個人相貌以及個性特征等方面千差萬別,但她們三位女性都是新一代女性。”首先,黛西作為這篇小說的女主角被塑造成一個自私、勢力、虛偽的形象。黛西初次出現時,尼克是這樣描繪她的:“她作勢要站起來—身體稍微前傾,裝出誠懇的表情—然后她輕輕地笑了,那笑聲既古怪又迷人……她又笑起來,仿佛適才說的那句話非常聰明似的。她握著我的手,盯著我的臉看,裝出一副全世界她最想看到的人就是我的樣子。這是她慣用的伎倆。她輕聲細語地說,那個下巴頂著東西的女孩兒姓貝克(我曾聽人說,黛西說話很小聲,是為了讓人靠近她;這句無關的閑話并沒有減少黛西這種說話方式的魅力)。”短短幾句話,尼克用了兩個“裝出”來形容黛西,她虛偽造作的形象確實躍然紙上。黛西在情緒激動時開車而撞到了茉特爾,而她卻沒有停車去幫助她;當得知蓋茨比的出身不良時,她便立刻拋下了蓋茨比。雖然蓋茨比早已看出“她的聲音里充滿了金錢”,也還是一廂情愿地愛著她。其次,喬丹被刻畫成撒謊成性的女性。尼克發現她把借來的敞篷車停在雨里,她卻不承認。她疑似在高爾夫球賽中作弊,用金錢手段擺平了這件事。和黛西一樣,喬丹還表現得十分冷漠,道德感低下。比如,當尼克告誡喬丹開車要小心時,喬丹卻不屑一顧地回答說:“他們會躲開我的……要雙方不小心才能造成以此車禍。”綜上所述,黛西和喬丹從表面上來看都被塑造成了負面形象,似乎在強化父權制的意識形態。然而,細讀文本卻不難發現尼克對黛西和喬丹的同情。
黛西并不是一開始就是一個自私冷酷、愛慕虛榮的女性。從喬丹的講述中,我們可以看到過去黛西對蓋茨比是動了真情的。以至于蓋茨比離開以后,黛西變得郁郁寡歡,從此不愿再和其他軍人約會。甚至,在收到了蓋茨比的來信后曾決定義無反顧地去追尋他,卻被家人堅決地攔了下來。例如,在黛西和湯姆的婚禮開始前,黛西表現得傷心欲絕。“婚禮前夕,新娘出閣晚會開始前半小時,我走進她的房間,發現她躺在床上,美得像那個六月的夜晚,穿著繡花的裙子—醉得像只猴子。她一手拿著一瓶蘇玳白葡萄酒一手拿著一封信。‘這里,親愛的。’她在早前搬到床上的廢紙簍里面亂摸,掏出那串珍珠項鏈。‘把它拿到樓下去,是誰的就還給誰。你告訴他們,黛西改變主意了。就這么說,黛西改變主意了!她哭了起來—哭了又哭。我趕緊跑出去,找到她母親的女傭,我們把她的房門關起來,讓她洗了冷水澡。她不肯松開那封信。她把信帶進浴缸,浸濕了之后緊緊地揉成一團,后來看見它變成雪花般的碎片,才讓我拿起來放在香皂碟里。”從上述描述中,我們可以看出黛西最初對蓋茨比的一片癡情。此外,小說中也有對喬丹最初形象的描述:“我要去某個地方,于是便出了門,有時在人行道上走,有時在草地上走。我更喜歡走在草地上,因為我穿的鞋是英國來的,圓圓的橡膠鞋跟踩在軟軟的草地上很舒服。當時我還穿著一條新的格子裙,每當我的裙子隨風飄揚,路邊所有人家門前紅白藍三色國旗就會挺得筆直,發出‘嘖……嘖……嘖’的聲音,好像很不以為然。”這段敘述生動形象地表現出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女。然而,黛西的癡情和喬丹的天真是如何變為了下文中的冷酷無情?菲茨杰拉德刻意凸顯出兩個主要女性角色前后的形象變化,似乎意在指出父權制意識形態對她們的影響。
長久以來,菲茨杰拉德都被評論界貼上了厭女的標簽,這不僅與他小說中塑造的女性形象有關,也與他和妻子澤爾達的關系有關。澤爾達是爵士時代典型的新女性,同時還是富貴人家的小姐。菲茨杰拉德對澤爾達一見傾心,而澤爾達也在菲茨杰拉德成名后嫁給了他。然而他們的婚姻并非順風順水,而是危機重重。菲茨杰拉德以妻子為靈感塑造了很多女主角,卻總是調侃她是“最輕佻的女郎”,這讓澤爾達十分傷心。澤爾達具有高超的寫作才華,然而,當她嘗試寫作時,菲茨杰拉德非但不支持,反而還在自己的作品中剽竊她的日記和書信。他聲稱自己的名聲比妻子大,獲得的稿酬比較多,讓她將自己寫的短篇小說以他的名字發表。他的壓制、欺騙、阻撓,讓澤爾達的自我認知受到了重創,她越來越感覺不到愛的存在。她受不了大家叫她“菲茨杰拉德夫人”,更受不了丈夫剽竊自己的作品。最終,澤爾達患上了嚴重的精神疾病,在精神病院中悲慘地去世。由于菲茨杰拉德對澤爾達的壓制,許多學者先入為主地認為菲茨杰拉德有厭女癥,猛烈地抨擊他作品中的父權主義思想。然而,細讀文本,我們卻可以發現菲茨杰拉德雖然表面上塑造了一些負面的女性形象,但他的筆觸也不乏同情。一部小說之所以優秀是因為它反映了現實生活的本質規律,而這個規律是不以人的主觀意識為轉移的。所以,我們不能完全以作者本人的生活經歷去衡量一部作品的內涵。
綜上所述,《了不起的蓋茨比》雖然在表面上塑造了一些負面的女性角色,似乎在宣揚父權制思想。然而,在呈現這些女性形象的前后變化時,小說卻在暗中向讀者透露她們后來表現出的冷酷無情并不完全是女性的錯,而是時代背景所致,這又無意間展露了菲茨杰拉德的女性思想。由此可見,細讀《了不起的蓋茨比》的女性角色對我們了解菲茨杰拉德的創作內涵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