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風了,院子里的樹葉蕩漾著綠波,消解著仲夏的熱浪。雨前的氣息來襲,隨風中的綠意撲鼻而來。我注視著遠處的一抹夕陽,不禁又想起了那個畫面。
混著土香的雨滴,從石棉瓦的凹槽中徐徐滑落,滴在北方特有的平房小院里。
我自小和奶奶生活在一起,在鐵軌邊集散著的平房區,那是很幸福的無憂無慮的時光。奶奶生于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老人家非同尋常的治家風范影響了我的父輩與我的兄弟姐妹整整兩代人。
雨如約而至,淅淅瀝瀝敲打著窗檐。時光飛逝,清風從雨中吹進屋子里,一次次帶來無言的變遷,而雨滴與小窗的親密接觸帶來的悅耳之音從未改變。涼意泛起,腦海中從未更迭的畫面再一次侵襲。
每個端午的夜里都會下雨。至少和奶奶在一起生活的近二十年差不多都是這個樣子。端午是思親的日子,奶奶的端午則是用幾乎整夜的忙碌換來粽香四溢的日子。在老式的搪瓷臉盆里盛滿水,然后泡上粽子葉。待入夜,奶奶開始淘米,往往會淘很多次,貪玩兒的我那時也會安靜下來看著奶奶忙碌。奶奶熟練地把粽子葉圍成錐形,填滿米后再摻一些水,然后對折邊角防止漏米,繼而用馬蓮葉對半成品進行綁扎。兩三分鐘的光景,一個飽含著老人思念的端午粽子便制作完畢。
屋檐的雨滴是散落的珍珠,一顆顆落在東北家庭用來腌制酸菜的絳紅色陶瓷缸里。
夜已深,奶奶持續了幾個小時的勞作已基本結束,搪瓷盆里是堆積成小山的粽子塔。奶奶站起身,正了正酸痛的腰,又在巨大的白鋼煮鍋里添上水,然后打開電爐子。在等待燒水的時間里,奶奶打開廚房的門,探頭感受了一下外面的雨氣,再一次轉身把剩下的粽子包好。發梢的雨滴就那樣子落下,落在小腳兒邊的水泥地上,落在少時的我的心上。
煮粽子的過程是凝聚天然香氣的美麗時光,奶奶如數家珍般計算著生產資料的再分配。二兒子與四兒子就在身邊,可以隨時來吃。大兒子在無錫,小兒子在北京,需要用袋子包好冰凍上,以便孩子們回來或有人去那邊出差辦事兒的時候捎帶。還有兩個女兒,大女兒一家住在不遠處,可以包上一袋讓她來取回去,分給外孫和外孫女吃;二女兒一家在唐山,也是包上一袋凍起來,等著她們回來再煮著吃。
雨在靜謐的夜空中你追我趕著沖向大地,我應該已經在香氣環繞中進入了夢鄉,奶奶一定是掐著時間進入廚房把冰涼的水分批倒入翻滾的熱鍋中,她一定是習慣性地吹開撲騰上升的熱氣,翻攪著橫七豎八的粽子,然后挑一個角度,完美地讓冰與火結合,繼而整夜重復著這個動作。在等待的時間里,奶奶仍會時不時地看著窗外,涼意裹挾著奶奶綿長的思念。遠在各地的兒女,是否會在那時那刻想起老媽親手包的粽子的香氣。
我在翌日清晨醒來,窗外雨聲不再,石棉瓦的根須偶會有雨珠順其滴下。奶奶把第一個出鍋的粽子浸泡入涼水中,然后親手剝開,放進盛有綿白糖的白瓷碗里拿給我??粗依峭袒⒀剩棠瘫阃鼌s了倦意,露出慈祥又幸福的微笑。
那笑容與雨滴的聲音從未遠離過我,那香氣與米的甜糯也從未遠離過舌尖。奶奶離世后,我再未能感受到那浸潤入心的粽香。伴著端午的雨水,奶奶低頭包粽子的模樣與她身邊窗檐一隅碎開的雨滴,長長久久,永不遠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