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抑郁的春天

一

這個春天的時間生了銹，睡夢中醒來，思緒里還是亂蓬蓬的雜草。我整天沉溺于與天花板的交談，各種瑣碎闖進腦海占一席空間，阻礙了鐘擺的行走，日月星辰在我的床榻前亂了章法。

門檻是我的天塹。春天的腳步拖沓聲或緊或慢，以及春風如泣如訴的敘事長詩，都是我窗口的那一棵忠實的柳樹告訴我的，它已經跟隨我十多年了，但它不能讓我真實感受到春天的氣息。我的心里裝滿了惆悵。

我坐在輪椅上，打開陽臺的窗子，陽光撲面而來，鳥鳴也破窗而入。陽光很毒，但無法穿透披著盔甲的心靈，那里種著比罌粟更美麗的憂傷。這個春天的陽光沒有帶著治愈抑郁的解藥。

一筆一畫的水墨丹青，油彩布面上的姜黃、赭紅、草綠，這天地彩繪的春天，是多么美好。這靈動的春和套在支具里僵硬的腳是多不匹配，我的心情又跌到谷底。春天來時你會一點一點感知到，意外卻是突然出現。春節前崴了腳，崴腳本沒有什么，我也就沒當回事，通常都是噴上云南白藥氣霧劑，休息一下就好。這次也是采用這種方法。可是，腳腫得像個饅頭，不敢沾地，鉆心的疼痛更是讓我幾天幾夜未眠，和以往崴腳的感覺不一樣，我不得不去醫院。拍完CT后，醫生告訴我是腳骨折了，好在沒有錯位，保守治療。為防止斷骨移位，腳踝固定支具，患肢不能著地。清醒的大腦卻不能支配四肢，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打亂了我生活中的各種計劃，讓我的生活也變得一團糟。這之后，我便在窗里度過了人生一段最難熬的日子。

二

從最初的疼痛，到后來的知覺遲鈍;從開始的不接受現實，到后來的無可奈何;從笨拙地使用拐杖，走路跌跌撞撞，到后來靈活地騰挪移動，其間有不為人知的傷心落淚，有力不從心的焦灼難受，也有憤懣不平的掙扎糾結。輪椅、雙拐、單拐，怎一個愁字了得。接骨藥、活血藥、補鈣藥，是藥三分毒。為防止藥物副作用對身體造成二次傷害，我按藥物療程做B超檢查、驗血常規。可是臥床兩個月，又造成肌肉萎縮、骨質疏松，骨痂還未形成，好個悲涼的“春”。

接踵而至的打擊，讓我陷入了自我否定。春雪不解愁滋味，那層白，明晃晃地籠罩整個天空和大地，產生的壓迫感，讓我覺得缺氧，從而心臟難受。骨折之后，以前極容易做的事情，現在都覺得很難。去醫院檢查，上下樓梯拄拐杖特別費力。有一次，險些從樓梯上摔下來。家里沒人時，去書房拿一本書，需要用下巴頂著脖頸夾著書;晚上最難挨，躺在床上動彈不得，還需把腳墊高，非常難受。安靜中的疼痛像有一雙手撫遍全身，疼痛帶來的焦慮和不安，常需要鎮靜劑來安撫。冷清的夜，寂寞總是不請自來。

骨折一個月后拍CT，骨線模糊，甚喜，樂觀地想，劫難就要過去了。一次，摘下支具洗腳，沒站穩，右腳用力踩了地，瞬間覺得久違的疼痛像電流通遍全身，再也不敢疏忽大意。第二個月拍CT，骨線沒有變化，也沒有骨痂形成，裂成兩半的骨頭依然張著嘴。看了市區兩家醫院，醫生說法不一，有的說應該打石膏，有的說手術可以縮短病程。我一臉蒙，我的治療是聽從醫囑的，為什么會出現這種結果？崩潰。看來這個比打石膏貴的支具沒有起多大作用，這兩個月白受罪了。我像個無助的雞肋，眼淚在眼眶里回旋。又一次被安排。患肢還是不能著地，繼續吃接骨藥。醫生找人做了一只特制的鞋，用醫用紗布包裹。骨科醫生不但能做手術，還培養了一批工匠團隊。希望寄托在第三個月。

我看到披著春風的路人和長發及腰的柳枝，我看到淺綠色的小草和開得嬌艷的桃花，小黃花像星子綴滿一株迎春樹，春天正一寸一寸走來。這個春天對正常人來說是美好的，于我卻是殘酷的。用力抓拐的掌心磨出了繭子，腋窩被雙拐磨得紅腫發炎，拄拐的支撐點落在了以前受過傷的左腿上，這條腿不能負重，舊傷復發更要命，于是換成了輪椅。手搖輪椅轱轆，手臂酸痛。這憔悴的春，一些捉襟見肘的事情像補丁縫在了我的身體里。春天的美色誘惑，也不能救急我于水火。

三

3月29日，終于迎來了初春的第一場雨。我似乎看到了一點兒希望，因為時間又向前走了一半，離病愈又近了。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整天，目光聚焦的建筑物，撞碎了千萬顆雨滴的夢，七零八落地墜落在異常冷靜的街頭。無人知道我這段時間的身心憔悴。兩個多月了，我還保持著平躺的姿勢，不敢翻身，和衣而臥，好不容易睡著了，又被累醒。這雨滴淋濕了我心中對春天的渴望。我和窗外的樹木一起哭得稀里嘩啦，哭得暢快淋漓。我心里好受一些，我終于找到了一個發泄的渠道。雨天會有很多人像我一樣滯留室內，我希望雨再大些，這樣不好的天，對我也平衡些。這是不是幸災樂禍？我羨慕那些走在路上的行人，他們每邁一步都是一幅美好的景致。剛骨折時，我從臥室到衛生間的距離都是千山萬水。現在我覺得，生活中最幸福的事情就是能正常走路。

行動受限，春天便很無聊，時間就顯得尤為漫長，不知用什么東西裝滿它。平時不看電視的我，為轉移這空虛和寂寞，把這些年不看電視的虧空都補了回來。電視劇《人世間》里平常人的喜怒哀樂讓我感慨，影片以北方城市一個平民社區“光字片”為背景，展現百姓跌宕起伏的生活。我出生在城市，我也是住在工人居多的家屬院，這部影片和我的生活很貼近，親切感人。這期間，我還看了一部長篇小說，塞滿了空洞的時間。

也許受傷是生命中途一個反思的驛站，但不管思緒被牽拉多遠，時間里填充進了多少養分，最后還是繞不開焦灼，躲不開傷痛。孤獨、憋屈，甚至自我懷疑，無不將我的焦慮放大。無窮盡的抑郁就像函數，被無限延長。窗外，桃花在春風的鼓勵下一朵一朵綻開美麗的容顏。然而，春風唯獨遺忘了我。

我曾經羨慕汪曾祺這樣的生活狀態：“我滿有夏天的感情。像一個果子漬透了蜜酒。這一種昏暈是醉。我如一只蒼蠅在熟透的葡萄上，半天，我不動。”多好，在忙碌中發一會兒呆，以前對我來說是奢侈的事情。現在我天天無所事事地發呆，或躺著，或坐著，快三個月了，我厭倦了這種被囚禁的日子。

難以消受這盛情的春光，花兒們越是殷勤地紛紛綻放，我越是茫然。柳枝把手臂伸向我的窗臺，沒有比這更好的臺階順勢而下了。可我被困于房間里，融入不了這明媚的色彩。我知道，是我浪費了春天的感情。它多情的一瞥，像含了許多淚水。接下來，不確定是陰雨連綿，還是晴空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