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水壩·水之道

一

在我們這個地方，天大旱的時候，麻雀和牛羊追著拉水的水車、馱水的人要水喝不是什么稀奇事。

老家有個水壩，人們習慣稱它為水庫，水庫面積不大，因為一汪水，老家的空氣便與別處不同，溫婉濕潤、清澈透明。

那時候，生產隊在水庫的源頭栽植了一溝蘆葦，春天到來時，蘆葦便蓬勃生長，村莊里生機盎然，水庫邊上綠意盎然，引來燕子、布谷鳥、百靈等啼鳴盤旋，捕捉蚊蟲。清凌凌的水映襯藍盈盈的天，就有了“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美好。

水庫大壩最早是父親和其他民工挖山堆土，抬著石夯，喊著號子一夯一夯打出來的。有了這一灣秀水和滿山樹木的裝點，老家蘆灣便比別處多了一點兒神韻，成了干旱地區的“小江南”。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看到這一汪水，我就有了君子修德的謹慎。

看到水庫，就會想起當年父親在水庫工地勞動的情景。父親作為民工，一直在水庫工地勞動。那時候我是五年級的學生，放學后去工地給父親送干糧。父親因為勞動辛苦，顯得瘦弱且蒼老，我便拿起鐵鍬幫父親往架子車里裝土，父親不讓幫忙，叫我回家幫母親干活兒，說著把一雙帆布手套遞給我，叫我干活兒時戴上。

其實，父親修過的豈止老家這個水庫大壩，從我記事起，父親就常年在各個水利工地上參加勞動，比如合道的唐臺子水庫、毛井的牛寨科水壩等，都留下了父親的身影和灑下的辛勞汗水。父親沒有文化，無論到哪個工地，都只能挖土、推架子車、打夯。

在老家的水庫工地，遠遠就能看到“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的巨幅標語，工地上民工們推著架子車在壩上穿梭，打夯的號子高亢激昂。

二

那天早晨，看見父親蹲在門邊，吐了很多血，我很害怕，想幫忙或安慰父親，卻不知所措。父親看見我站在他身旁，便命令我進窯洞。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用土把血跡覆蓋掉，像沒有發生任何事情一樣，也沒有去醫院看醫生。母親放工后，我把父親吐血的事說給了她。母親紅著眼圈讓父親向隊長請幾天假，好好休養一下，并把家里僅有的兩只母雞中的一只殺掉給父親燉了雞湯。母親說，父親吐血是在水庫工地上干活兒累出來的。

三

老家干旱缺水，唯一不缺的是風，一年四季吹不斷，人們一直在為水的事情發愁。天不下雨，人就沒水吃，地就不長莊稼、不長草，牛羊牲畜也就無法飼養。因此，莊稼漢大部分時間都在為水而忙碌。天旱了，一出門就能看見老家的人面對缺水的神情，他們臉上灰蒙蒙、土蒼蒼的，帶著明顯的高原紅。

我小時候因為生活艱苦，冬天穿得單薄，感覺特別寒冷，一直覺得自己的身體不夠強壯結實。看到父親在工地上推著架子車奔跑，滿頭大汗，長著厚厚老繭的手上有凍裂的傷口，便很心疼父親。我問父親：“累不累？”父親說：“咋能不累呢？累也要干啊！”父親說等水庫修好了，就可以蓄水，有了水，種莊稼就不愁沒有水澆地了。父親勞動的樣子一直刻在我的腦海里，他們那一代水庫建設者是真正的愚公。

那年去唐臺子看水庫，仿佛是去看我的父親。水庫在一個很深的溝谷中，水庫堤壩圍堰很高，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人工夯筑的，一泓湖水清幽，夾岸楊柳如煙，水面上有野鴨等水鳥游弋，鳥鳴山谷，呼朋喚友，環境清幽而和諧。站在堤壩圍堰上臨水憑吊父親修過的水庫，這水庫就是我心中的圣湖。我思念的是愚公一樣修建水庫的父親，鳥兒們只在乎水，一定不在乎是誰修建了水庫。父親活了六十五歲，他老人家離開我已整整二十三年了，我一直想念著他。

四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們上的小學叫耕讀小學。我們所學的語文、算術、科學常識等課程，針對性很強，算術的文字題、例題列舉的問題差不多都是農業生產方面的題型，小學四年級學的《科學常識》講的就是認識農機具和科學種田等。

那時候，我能認識好多農作物和山上的秦艽、甘草、大黃、細辛等藥材，不像現在的小孩子，大多分不清麥苗和韭菜，不認識駱駝、牛、驢、騾、馬。

五

水是生命之源。凡是有人的地方必然有水，凡是有水的地方必然有生命。時光就像流水，你永遠無法觸摸同樣的水流兩次，因為，流逝的歲月不會再回來。生命如水，時光如水。歲月是在不經意的平常生活中從手指縫里溜走的，上了年紀，這種感覺尤為明顯，我是怎樣一下子從翩翩少年變為白發老人的？時間都去哪兒了？

六

我是生長在黃土地上的土包子，沒有見過大海。那年旅游，從青島乘游輪去海口，第一次見到大海，非常激動，碧波萬頃的大海豈是老家那個幾百平方米的水壩所能比的！從渤海灣到海口一路是煙波浩渺的海。入夜，我佇立在甲板上觀看大海的壯闊，游輪像犁鏵一樣把海水犁出一道白色的浪，我的思緒像大海一樣浩渺。人類與水最密切。水無處不在，無爭無斗，順其自然地流動，用什么容器就成什么形狀。它恒順自然，而無我執我見。水無私地生成萬物而不圖名，滋潤萬物而不求功。水可以繞石而行，又能穿山而過，它柔中帶剛，可以水滴石穿。水變化無窮，隨境而存，可隨氣溫變化為氣、雨、霧、雪、冰，但它又在不斷變化中保持著不生不滅的永恒。它雖柔弱，但剛強勇猛、波瀾壯闊、排浪滔天、勇往直前、不可阻擋。它純凈光明，清澈如鏡，不惜污濁自身去換取萬物之潔，不惜犧牲自身來滋補萬物之身。它無分無別，無執著，無憂慮，無煩惱，無清濁，無善惡，無是非，無功過，無論長江、黃河，或清，或濁，或冷，或熱，它都來者不拒，融入胸中，依然保持著清澈透明的本色。

水給予人們的是利益和生命，但是水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在做好事，它時刻以最普通、最平凡的面目對待一切生命。因為它無我、無善惡好壞，無任何分別，自然而然。它從來沒有“我要利益一切生命”的想法，但又無時無刻不在利益一切生命。水給予一切生命的是隨緣而遇，一切都是自然流露。有時因風浪而打翻行船，有時因暴雨而沖毀萬頃良田。它不認為這是作惡，因為它沒有分別，更不會有避免作惡之念而不隨風。因為水無我無他、清靜無為，毫無自我意識。風起時，它順風掀起波濤浪花;風停時，它風平而浪靜;利生時，它因無為而無自得之意;毀生時，它因無為也無須生出悔意。一切都是自然呈現。它自然和諧，永不停息地循環變化，把一切奉獻給各種生命，它卻生存在不生不滅的永恒之中。

無量之水聚成大海，它展示了宇宙的無邊無量，大海有深有淺，深不可測，揭示宇宙奧秘無窮，高深莫測;大海雖接納百川，但海水卻同咸一味，揭示生命平等;大海接納百川各味，有清有濁，有凈有穢，但大海卻不垢不凈，平等接納，揭示水的本性不垢不凈，無有高下;大海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供養一切生命而不求回報，顯示它舍己利他，普利一切;百川入海流，大雨從天降，雖流不斷，但大海不增不減，雖然潮起潮落，但起落不越極限，告訴人們，做事中庸適度，不偏不倚，遵循規律，無論是小蝦還是巨鯊，它都不分好壞高低，皆能納入寬廣的胸懷，這就是水的特性。因此，大道似水，道法自然。

水是智慧的，明白了水的自然之道，我就提醒自己要有所為，有所不為。有為就是不能放棄學習和思想改造，不能放松工作，多為社會貢獻力量，通過學習，提高思想境界，通過勤奮工作、誠實勞動創造美好幸福的生活。

我感念愚公一樣的父親，感念父親一樣的生命之水和流水一樣的人間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