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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短篇小說)

2022-05-01 02:38:13許松華
中國鐵路文藝 2022年4期

抬頭望去,城市的燈火已是一片輝煌,無法辨認(rèn)我要去的是哪一棟樓。我越發(fā)慌張了,感到身邊夜色更濃,二十米外的地面盡是透黑的,仿佛陷身無邊的水塘。拿著手機導(dǎo)航的左手僵硬麻木,額上炸出了汗,背脊竟冰冰涼的冷,動一下肩膀,才知道內(nèi)層的襯衣被冷汗?jié)裢噶恕N夷_下開始打戰(zhàn),腦子里無端地冒出臨出公園門口猩紅燈光里的幢幢人影,依稀感覺自己像是剛從明朝逃出,越發(fā)感到恐懼,一邊暗暗責(zé)怪自己不該逞能,離開那幾個“90后”的小青年獨自外出;一邊緊張地向兩邊搜尋,一個警察也沒有。找誰問路呢?我額頭上的熱汗變成了冷汗:明明距我下榻的賓館不遠(yuǎn),怎么忽然變得那么遠(yuǎn),怎么也找不著了呢?

我使自己鎮(zhèn)定下來,按照手機導(dǎo)航向右走了幾百米。天上開始下雪了,雪粉蠓蟲似的亂飛,漸漸變成了真正的雪花,某處一段雪亮的燈光掃過,竟能看到雪花精致的六角。又走了一段路,前面出現(xiàn)了一個岔路口,再看手機,導(dǎo)航提示我走錯了,要掉頭向左走。我心中迷惑不已,又不得不往左走。路上公交車越來越少了,走了好長時間,才看到一輛公交車從后面駛來,我暗想這大概是最后一趟公交車。公交車卷起雪花,裹挾著颼颼逼人的寒氣,呼的從我身邊駛過。我悵然若失地站住,四面一望,到處都是樓群,二十米外黑咕隆咚,雪落到黑色里立刻消失了。這時,一聲刺耳的剎車聲,我循聲抬頭望去,剛才那輛公交車在幾百米之外停住了,我心里一喜:那里有個公交候車亭!說不定到了那個候車亭還能等到一班公交車,上了公交就好辦了。

到了公交候車亭,我抖落掉身上的雪花,發(fā)現(xiàn)褲腿和鞋子都濕透了。公交候車亭里只有我一個人,等了好長時間也不見一輛公交車,連一輛出租車也沒有。我懊悔自己舍不得花錢,加上又相信離自己的住地不遠(yuǎn),如果早點打的,這時我也許早已坐在了暖烘烘的賓館里了。我失望地望著后面的路,路面忽然變得格外開闊,夜靜悄悄的,只有雪花像玉片似的飛舞。肚子忽然一陣咕嚕嚕地響,我感到身上更冷了。“再等五分鐘。”我咬著牙關(guān)想,五分鐘之后,我就是走也要走回去。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真是望眼欲穿,可是后面的路面仍然靜悄悄的。我變得越來越無精打采了,看看手機,七分鐘已過去了,我勉強打起精神,毅然走出公交候車亭。

“黃老師,黃老師……黃挺松!”

正感到有雪花冰涼地鉆進我的脖子,突然聽到有人喊我。我驀地回頭,嚓的一聲,一輛中巴幾乎擦著我的身子停下。

“黃老師,這里……黃老師!”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這陌生的城市,在這夜色沉沉的時候,居然有人認(rèn)出我?我愣頭愣腦地找了半天,才看見中巴車后窗玻璃上貼著一張毛糊糊的月白臉,沖我笑著,不住地?fù)u手。跟著,車門開了。管他是誰,先坐上去再說。

踏上車,一股熱浪迎面撲來。我放眼望去,滿車的娃娃頭娃娃臉,嘰嘰喳喳地吵得人發(fā)暈,一個留著游泳頭的女孩子——大概是娃娃們的老師——正用雙手急切地分開孩子,一邊喊著:“讓開一點,讓開一點!”一邊向我這邊劃來。

“黃老師,您不認(rèn)識我了。”

女孩子終于擠到了我面前,她撩起落在左臉上的黑發(fā),帶著調(diào)皮的笑看著我。我愣愣地端詳著她:圓圓的白皙的臉,漆黑的柳葉眉,彎彎的雙眼皮,黑水銀似的眸子,長長的睫毛,秀氣的鼻子,薄而濕潤的嘴唇,透著甜味的青春氣息,整個人就像一股歡暢的春水,讓人忍不住泅游過去。

“我是鳳兒……山月呀!名字還是你起的。”

哦,記起來了!我腦子里霍地閃過一道電光,笑道:“安山月!幾年不見,都長成大姑娘了,像個玉人兒!”我忍不住贊嘆道。

她臉上飛起兩朵紅云,咬著嘴唇笑彎了腰,大眼睛看著車頂撲閃了幾下,“到我研究生畢業(yè),一晃十三年了。”

我揚了揚下巴,說:“當(dāng)老師了?怎么不教中學(xué)?”她甩了一下頭發(fā),依舊用那種羞怯的神態(tài)說:“我喜歡孩子。”我點點頭表示理解:“在哪兒當(dāng)老師?”她說:“我自愿申請回家鄉(xiāng)了。”我驚訝地在心里抽了口涼氣。以她的學(xué)歷,到大中城市當(dāng)老師沒問題,至少可去縣一中呀,她卻回到那個大山頭上!我轉(zhuǎn)了個念頭說:“大概你舍不得離開家鄉(xiāng)。”她說:“是的。”我說:“你利用寒假到北京旅游來了?”她說:“帶孩子開展研學(xué)旅行。”我說:“不是不準(zhǔn)老師帶學(xué)生到縣外嗎?我記得帶學(xué)生去縣外要教育局批準(zhǔn),更不用說出省了。”她又咬了一下嘴唇,笑著說:“你可別說出去,我跟校長請示了。我是這樣想的,帶孩子們看看北大清華,可以讓孩子們長長志氣;看看天安門、長城、故宮、頤和園,可以加深孩子們熱愛祖國的情感……”我說:“畢竟你一個女孩子,很不安全。”她說:“我們是包車,來去五天。”我說:“車費怎么來的?”她笑笑說:“我自己出的,研學(xué)旅行也是我教學(xué)的一部分,用工資支付車費也是應(yīng)該的。”我說:“有對象了嗎?”她說:“還沒有。”我說:“你多大了?”她說:“今年31歲。”我說:“為什么不談朋友?”她咬了一下嘴唇說:“我想存點錢。”我說:“你一個女孩子為什么要存錢?是想買房買車,還是怕嫁妝少了?”她臉上又飛起兩朵紅云,轉(zhuǎn)個話題說:“老師您怎么到北京來了?”我說:“到北師大參加鄉(xiāng)村教師訪名校高級培訓(xùn)班。”

她說:“真想去北師大聽聽講座。老師什么時候回去?”我說:“還有三天。”她說:“我比你早一天走。”她望望車窗外說:“雪越下越大了……老師住哪兒,我叫司機送你。”我說:“月攏沙賓館,你住哪兒?”她跟司機打個招呼后說:“我們住在大皇朝賓館,老師明天有空去玩玩。”大皇朝賓館在東城,離我住的地方甚遠(yuǎn)。這時,車一抖,停了,我抬頭看見熟悉的月攏沙賓館的金字,連忙跳下車說:“你們下來喝杯熱茶再走吧?”她把臉貼到窗玻璃上說:“不了,我們一會兒就到了吧。老師一定要記得來大皇朝賓館玩。”

我揮著手說:“明天我一定來!”車慢慢啟動,我望著中巴車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消失,安山月的身影卻漸漸清晰。

2000年,我報名參加支教邊遠(yuǎn)山區(qū),為期一年。我去的地方叫詹河,位于鄂皖交界大山里。我敢擔(dān)保,沒有去過那里的人絕對想不到那高山里竟然藏著一個小鄉(xiāng)鎮(zhèn)。汽車出了一個叫土門河的地方,就一直呈70度向上爬,在云霧中彎來繞去兩個小時,越往上山越陡,一直走到天上,忽然看見山的另一邊出現(xiàn)散落在森林中的村落。放眼一望,那些村落又被四面大山包圍,儼然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原始部落,進山出山只有一條陡峭的機耕路。這條機耕路修成還不到兩年,跟著機耕路還有電線,用上燈泡的山民感到生活的亮色。

我去詹河不多時,就切身感受到當(dāng)?shù)氐穆浜筘毨АD抢锓綀A幾里只有一個小賣部,全村只有幾戶人家有電視機,還是十四寸黑白的那種。多數(shù)人住的還是不知哪個年代修建的祖屋。但是那里是高山地區(qū),地勢險峻,每年到十月就大雪紛飛,路上結(jié)的冰有一寸多厚,交通困難,仍然很窮。詹河小學(xué)只有兩排折尺形的土房,坐東朝西的六間土房是一至六年級,坐南朝北的三間土房是辦公室、廚房和一間宿舍。教師開會時就在辦公室開,吃飯時圍成一桌。教師都是當(dāng)?shù)厝耍疾蛔⌒#客砹魞蓚€老師住一間宿舍里看校。校長說不好讓我一個人長期看校,安排我住到校邊的一位安老爹家里。

我早上乘車到達詹河小學(xué)時已經(jīng)是午后,下著雨,山里到處都啪啪響,校長舉著傘候在校門外。看了我的介紹信,校長抄起我的包裹背上,把大半邊傘舉到我頭上,直接把我引進了廚房。我放下箱包,見黑乎乎的方桌正中的吊鍋煮得正歡,旁邊放了七八樣菜,原來他們都還沒吃飯,還在等我。老師們并不和我握手,只是帶著各式各樣的笑望向我。他們旁邊有個像一截?zé)沟暮跇涓频鸟劚车睦项^仰著頭,吃力地睜著眼盯著我看。校長走到他面前說:“安老爹,我把黃老師交給您了,城里老師不慣山里苦,您得擔(dān)待點。”駝背老頭忙搶上一步,伸出雙手拉著我的手說:“黃老師,山里娃沒見過世面,膽子小,基礎(chǔ)差,可要勞苦你了。”我說:“安爹,我這一來給您老添麻煩了。”校長已經(jīng)在上方頭坐下,拿起筷子說:“大家都坐下,今兒加餐了,為黃老師接風(fēng)。”

中飯后,安爹打著校長給他的傘,背起我的被子,我拎起箱包跟在后面。雨下得更大了,安爹把我的被子放在操場上的一輛獨輪車架上,支起尼龍雨棚,又往回走,見我拎著箱包,忙搶過來說:“到我這兒了,不敢勞動老師……我打算回頭再跑一趟呢!”說著把箱包放在獨輪車架上,捆扎好,推起獨輪車對我說:“相跟著。”走了幾步,又叮嚀道:“山里路滑,腳尖先落地,后腳跟等踩穩(wěn)了再離地。”拐過山口,出現(xiàn)了三間黃泥土房,他支起獨輪車朝屋里喊:“鳳兒,幫老師拿東西!”一個穿紅底白花褂的小女孩脆生生地答應(yīng)一聲,從木門里飛出來,從獨輪車架上拿起我的被子,用力甩上肩,踉蹌了兩步,穩(wěn)住后,飛快地往最右邊的一間土屋里跑。我剛拎起箱包,她已經(jīng)跑到我面前了,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的上唇缺了一塊,竟是兔唇!她大概意識到我在看她,臉一紅,飛快地用袖子遮住嘴,很用力地從我手里扯過箱包。她把箱包送到最右邊的那間屋子后,仍用袖子遮住臉的下半部跑進了中間的屋子,跟著砰的一聲門響,惹得安爹詫異地往屋里望。

安爹領(lǐng)我進了最右邊的那間屋子。屋里收拾得很干凈,床前有一張帶三個抽屜的老式梳妝桌,看來是給我當(dāng)書桌用的,桌前有一張舊木椅;桌子右邊的墻角是一張帶小鏡的洗臉架,小鏡顯然擦拭過,但仍模糊得不能照人。桌子左邊的單人床上鋪著干爽的稻草。我打開箱包,把洗漱用品放在洗臉架上。安爹沖那邊的屋喊:“鳳兒,床上沒墊單?快來給老師鋪床!”我忙攔住他說:“不用了,床單我?guī)Я耍易约簳仭!兵P兒用手掩著鼻子走進來,蹲下身從我箱包里翻出床單。我看到她的眼睛紅紅的,像剛洗過臉,額前發(fā)際的一抹還是濕的。她一直低著頭,或者側(cè)過臉,從我身邊走來走去,鋪上隔草床單,又鋪上一層墊絮,再鋪上帶花床單,然后把我的被子疊得方方正正的,上面壓上枕頭。我?guī)状我獜乃氖掷锬眠^東西自己鋪床,她偏過臉,像跟誰賭氣似的,狠勁一扯,也不說話,精心地料理著手里的活兒。她像繡花一樣,把四個床角細(xì)致地拉抻得平平展展。見一切都熨帖了,她也不看我,身子朝前臉轉(zhuǎn)向左地往門外走。

“鳳兒!”我喊住她,“你等等。”

她依舊身子朝前臉向左地僵住了。

我說:“鳳兒,人上一百,種種色色。你看大自然中,癩蛤蟆的皮,螳螂的腳,烏鴉的嘴,犀牛的角,豬的尾巴,山羊的胡子,各不相同,人們并沒有歧視它。因為那不是丑,而是它們的特色……”

她忽然蹲下身,雙手捂住耳朵,肩膀一抽一抽的,哭著喊:“你不要說!我不要聽,不要聽……”

我說:“我知道有一個辦法可以治好你的嘴唇……”

她怔住了,捂住耳朵的手松開了,睜大眼睛望著我,兩顆淚珠還掛在臉上。她蹲在地上,把臉埋在膝蓋上,不相信地說:“你,你騙我的吧?”我說:“你起來,我怎么會騙你呢?”她慢慢站起來,下意識地用兩個指頭壓在嘴唇的缺口上。

“唉!”有人長長地嘆了口氣,我轉(zhuǎn)過臉,見安爹站在門口。安爹說:“黃老師不知道,鳳兒讀一二年級時,還肯上學(xué),今年該上三年級了,她死活不肯上學(xué)。問她她也不說。老師一下子就看出了她的心病……真有法子治好她的嘴唇?”我肯定地說:“有,一定能治好!”安爹猶猶豫豫地說:“那……要花不少錢吧?”我看見鳳兒的臉一下子變陰了,她低著頭望著腳尖,牙齒咬著下唇,腳尖不住地挪來挪去。我說:“錢,我來想辦法。”鳳兒的臉放晴了,破涕而笑,她用兩根小指頭悄悄地拉著我的手,輕聲說:“老師真好!”我說:“下午跟我去學(xué)校報名吧?”她又捂住嘴,用腳尖在地上劃來劃去,輕聲而堅決地說:“不!”我說:“我有個法子……”她聽后,勉強點點頭。

我對安爹說:“我去趟鄉(xiāng)衛(wèi)生所。”安爹說:“你新來乍到的,哪知道鄉(xiāng)衛(wèi)生所在哪兒?”鳳兒忽閃著眼晴說:“老師,我?guī)闳グ伞N野譀]工夫。”我說:“那最好不過了。”

雨停了,鳳兒拉著我的手,蹦蹦跳跳地出了門。我看見什么都新鮮,一出大門就東張西望,這才注意到安爹的院子?xùn)|邊堆著一大堆破破爛爛的東西,我也不好多問。到了村口,鳳兒的臉一下子變陰了,拉著我躲躲閃閃地專挑僻靜的小路走。我說:“鳳兒,勇敢點,相貌不是你的錯。再說,你笑起來很好看,誰也看不出你的嘴唇有缺口。來,我們唱歌——我們走在大路上!預(yù)備,起!”她開始跟著我小聲地哼,后來聽我唱得雄赳赳氣昂昂的,她的聲音漸漸大了,后來聲音越來越大,蹦蹦跳跳地走上大路,惹得在田地里耕作的人都直起腰朝這邊看。大概第一次感到有那么多人關(guān)注,她越來越活潑,開心,也樂于談話了。

我問她幾歲,她說十歲了。我說:“怎么你爸那么老,你這么小?看起來他像你爺爺。”她停住了,用一只腳立地,另一只腳在空中劃了幾個圈,才愣愣地說:“我怎么知道啊,你問我爸啊。”我說:“怎么沒看見你媽?”她又愣了愣,說:“我打一出生就沒看見我媽……老師是吃《十萬個為什么長大》的嗎?”我說:“好,好,不問了。你爸是干什么的?”她指著我的鼻子笑道:“你又問了!”我也笑了。

到了鄉(xiāng)衛(wèi)生所,我買了一打口罩,帶她往回走。夕陽像一只溫柔的眸子,我望著含煙的西山說:“鳳兒,嘴唇上有個缺口其實挺好的。”她仰起小臉問:“為什么呢?”我說:“人這一生,總免不了被人嘲笑,被人不待見,被人輕視、忽視甚至歧視,早點承受,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她低下頭,咬住下唇,半晌說:“你是飽漢不知餓漢饑。”我笑起來,說:“這句話你跟誰學(xué)的?”她說:“這有啥稀罕的?我爸經(jīng)常說這句話。”

我們一路聊得很愉快,到了山口,鳳兒忽然說:“你稍等一下,我去把幾只羊牽來。”我說:“我去牽吧。”她說:“不中,你找不到。”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樹林里,過了好一陣子,牽著三只羊走出來。我忙過去幫她牽羊,她手一閃,說:“羊繩臟著呢。”

晚飯后,我們?nèi)俗趫鲈毫奶臁T鲁鰱|山,皎潔如洗,把院子映照得如一幅深深淺淺的畫。安爹拉呱著山里的風(fēng)物,說大麻花兔子,說天麻,說野菊花……鳳兒不時地親親她的山羊,跟山羊說著話。山上的月亮漸漸升高了,鳳兒不知什么時候在安爹的懷里睡著了,安爹抬頭望望月亮,嘆一聲后吟哦道:“睡啰——明兒還有明兒的事。老師也去睡吧?”我答應(yīng)一聲,拎起矮椅去了最右邊的房。到房里四面摸索,找不到燈繩。我脫了衣服,偎進被子里,靠床坐著,在黑暗中睜著眼。過了一陣子,安爹拿著一盞油燈進來,說:“這間房平常沒用,沒有安電燈。老師先用油燈,明天找電工拉個燈。”我見有了燈,便拿出那本沒看完的《山月記》繼續(xù)看,有幾次,我依稀看見窗外有人影晃動,看看夜深了,便吹滅了燈睡了。

第二天,我?guī)еP兒上學(xué),我說:“鳳兒,你正好在我的班上,我給你取個學(xué)名吧,今天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宣布。”她說:“我早覺得俗,老師給改個名吧。我爸不會反對的。”我想起那本《山月記》,說:“就叫山月吧。”她望望天空,小聲說:“安——山——月,好有詩意,就叫這名字。”上課時,她戴著口罩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我指著鳳兒對全班同學(xué)說:“她叫安山月,這兩天感冒了,所以戴著口罩。同學(xué)們要互相幫助,互相愛護,不得嘲笑、歧視他人。這是做人最基本的道德。”安山月臉紅紅的,有認(rèn)出她的同學(xué)捂住嘴嗤嗤地笑,聽我這樣一說,連忙收斂了笑,挺直腰桿,正襟危坐。我笑著說:“我們都是好孩子,對不對?現(xiàn)在開始上課。”

上完課后,我去找校長。校長說:“哦,鳳兒啊,我知道。他是安爹撿的娃兒。”我吃了一驚,說:“我把她改名叫山月了……她不是安爹的親生女兒?”校長笑了:“安爹多大年紀(jì)?她多大年紀(jì)?安爹做她的爺爺綽綽有余……叫山月好,安山月。”我問安爹是怎么撿的山月,校長笑道:“這事兒擱十年前可是上了市報新聞的。那天安爹一大早去撿破爛,先在山溝里撿了個女嬰,走不遠(yuǎn)又撿了個女嬰,安爹一下子撿了兩個女兒。可是抱回家不久多,一個女嬰死了,活著的就是鳳兒,哦,是山月。當(dāng)時一個常寫新聞的老師把這事兒寫成報道投給市報,市報在頭版刊登了,還評了年度好新聞!”我想安爹一個撿破爛的,養(yǎng)個女兒確實不易,便跟校長說了治療兔唇的事。校長擰著眉說:“能治就一定要治。一個女孩子,關(guān)乎她的一生。這也算生命為大嘛!”我高興地說:“校長同意治就肯定有辦法。”校長說:“我們先在學(xué)校里號召同學(xué)們捐款,我再去鄉(xiāng)里村里想辦法。”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觀察,我看出安山月學(xué)習(xí)認(rèn)真,聽課專注,寫的作業(yè)像印刷體一樣,作業(yè)上的錯題也都是一絲不茍地改正過來。只是上體育課時,稍運動一會兒就臉色蒼白,氣喘吁吁,長跑的項目基本不參加。我想,她大概從小就營養(yǎng)不良,體質(zhì)虛弱,每到周日,就買兩斤肉到安爹家加餐,她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

幾個月后,籌到了十幾萬元,差不多全鄉(xiāng)人都捐了款,村里在外面當(dāng)老板的也捐了款。我和校長、安爹帶著山月到省醫(yī)院做手術(shù),手術(shù)很成功。我和校長提前回了校,一個星期后安爹帶著山月回來了,回家又療養(yǎng)了一段時間。我和安爹輪流喂她,小孩子傷口愈合得快,半個月后她的嘴唇就和常人一樣。她跑到我的洗臉架前對著鏡子照了又照,笑著向我躹了一躬,“謝謝老師!”我說:“莫謝我,要謝就謝你爸,謝校長,謝同學(xué)們,謝所有父老鄉(xiāng)親。”她笑著吐了個舌頭,跑出去了。一會兒,我聽見她哭著喊:“我的羊呢?我的羊哪兒去了?”我連忙跑出來,說:“一定是被安爹牽到山上去了。”她便往山上跑,放晚學(xué)后,她不回家,仍往山上跑,到太陽落山時才跑回來,鬧著要羊。安爹從屋里出來說:“鳳兒乖,山羊都已賣了,為了籌錢……”她哭著說:“我不要賣羊……”安爹背過身去擦眼睛,回堂屋做晚飯去了。我哄她說:“賣了可以再買只小羊……”她哇哇地哭,“那三只山羊是我爸留著給自己買棺材的……”

晚飯后,安爹對我說:“你房里拉了電燈。讓鳳兒跟著你做作業(yè)。”我坐在燈下看書,山月在我的書桌邊埋頭寫作業(yè),她忽然湊過來說:“知道嗎?我爸見你愛看書,把堂屋的電燈拉到你這兒了。”我放下書說:“難道你家只有一盞電燈?”她說:“我家窮,從前一直點煤油燈,晚上基本不點燈。”我想起那天晚上有人在我窗前走來走去,想必是安爹怕我熬夜耗煤油。我忙看窗外,外面一片黑咕隆咚,安爹坐在黑暗中抽煙,像一朵大墨菊,只有紅紅的煙頭一閃一閃的。山月回屋睡后,我連忙關(guān)了燈,睜著眼在黑暗中默想第二天的課。

一年后,我離開了詹河,安爹和山月一直把我送上山崗。我送給山月一支鋼筆和一個筆記本,鋼筆上刻了安山月的名字,筆記本的扉頁寫著:“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

…………

沒想到我在北京竟遇到山月,還是山月幫我走出風(fēng)雪迷途。第二天聽完講座后,我便乘公交去大皇朝酒店找山月。山月見了我很高興,端出一大盤水果招待我。我知道是她特意買的。我問她讀的哪所大學(xué),她說是上海交通大學(xué)。我說:“那你怎么當(dāng)老師了呢?”她樂不可支地笑著說:“向您學(xué)習(xí)呀!您一直是我心中的楷模。”我笑道:“我是楷模?像我這樣的楷模隨手一撈一大堆。”我問她任教哪些課程,她說:“兩個班的語文、道法、全校音樂、美術(shù)、寫字,外帶班主任和教務(wù)處工作。”我抽了口涼氣說:“課程太重了,怎么受得了?”她微微一笑,“還好吧。”我說:“你這么年輕就當(dāng)了主任,可見能力不一般,要不了兩年就要當(dāng)校長了。”她笑彎了腰,說:“我哪是那塊料。”

我默默地吃了個水果,問安爹后來怎樣了,她的臉變陰了,說:“你走后的第二年,他老人家就不在了……‘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她感嘆道,停了停又說,“是鄉(xiāng)親們湊錢安葬的他……所以說,我有一百個理由離開家鄉(xiāng),卻有一萬個理由回到家鄉(xiāng),回報家鄉(xiāng)。”她的睫毛上掛著淚珠。我理解了她為什么自愿回到家鄉(xiāng)。我再次勸她該考慮個人的終身大事,她盯著手里的橘子,說:“暫時還沒考慮。”我想,像她這樣美的女孩子,肯定不乏追求者,她不說不談戀愛的原因,我也不好多問。告別時,我加了她的微信,叮囑她多聯(lián)系。她笑道:“免不了會打擾老師指導(dǎo)。”我也笑了:“你現(xiàn)在可以當(dāng)我的老師了。”

從北京回來后,我一直沒見到山月,心里卻很是掛念。有時看看她的微信,她的微信昵稱寫著:紅山月。我一直等待紅山月給我發(fā)個微信,她卻像睡著了。我想她可能太忙,也不便打擾她。

兩年前,我們舉行全縣“黨建+”優(yōu)質(zhì)課比賽活動,最后一站是特教學(xué)校。那天特教學(xué)校排了滿滿八節(jié)課,到第七位講課老師上課時,學(xué)校相關(guān)人員領(lǐng)著我們向一座剛落成的毛坯樓房走去。在一樓的后排坐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教案的任課老師一欄寫著“安山月”。我大吃一驚,接著又釋然了,“也許是同名同姓呢。”

抬頭望去,樓房的一樓有一個足球場那么大,十分空曠,中間有幾根柱子還擋著視線,對面墻上嵌著一面大鏡子,沒有講臺。我想,這節(jié)課怎么上呢?別的教研員也和我一樣,翹首向前望去。一會兒講課老師進來了,她穿著傣族服裝。接著學(xué)生有秩序地進來,都穿著紅綢褂、黃綢褲,腰系紅綢帶,自覺地排好隊伍,聆聽老師的講解。女老師好像大病初愈,幾乎聽不清她說什么,只看見她不停地?fù)]手。好在她隨即示范表演的一段舞蹈,輕挪曼舞,婉轉(zhuǎn)流暢。原來這是一節(jié)音樂課,還是舞蹈教學(xué),我更肯定這位女老師不是我熟知的安山月,便放松了往前看,對面墻上的鏡子把她本人放大了很多,只見她蒙著白紗,綴滿銀飾的頭上頂著一盞銀燈,眼睛望著天空,左手舉著紅圓月似的綢布圈,右手玉指尖尖地指向觀眾,踮起一只腳,另一只腳蹺得比后腦勺還高,柔韌的腰肢徐徐擺動,頭上的銀燈也跟著緩緩旋轉(zhuǎn)……我們都屏住呼吸望著她,替她捏了一把汗。她踮著腳旋轉(zhuǎn)了幾個舞步,頭向后一頂,銀燈飛上半空,又用另一只腳接住,兩手平放在胸前,用立地的一只腳旋轉(zhuǎn)了兩圈,舉燈的那腳輕輕一彈,銀燈飛到空中,她長頸一伸,又用頭輕輕接住……一曲終了,學(xué)生和后面坐的教研員都情不自禁地鼓起掌。

表演完了,女教師退到左角,她緩緩地卸了妝,跟學(xué)生比畫著在說什么,然后站到一邊,把舞臺交給學(xué)生。在高曠的樓房下,她顯得那樣渺小,神色還有點黯然,我不禁有點憐憫她,但目光很快被表演的學(xué)生吸引了。

開始是單個學(xué)生表演,學(xué)生起始的動作都舒緩簡單,一招一式都能夠分辨,后來就繁復(fù)了,連貫流暢,不能夠分辨動作。老師不時地在旁邊評點一句,如“嫦娥奔月”“觀音送子”“風(fēng)起萍末”“白虎嘯谷”,原來每個學(xué)生的表演里都有一個關(guān)鍵動作,大概是舞蹈的重點和難點,她似乎在提示同學(xué)們注意觀察。接著是學(xué)生小組表演。四個小組表演完后,我們漸漸看出眉目:每個小組的表演各有側(cè)重,有分合式、合分式、兩分兩合式、三分二合等不同形式,讓觀眾的視線無論落在哪個點上,都有玩賞不盡的韻味。最后是全體學(xué)生集體表演,規(guī)模宏大,氣勢襲人。學(xué)生開始是站著方形隊伍,臉朝前面,我們只能看到他們的后背,卻能從鏡子里看到他們的正面。一聲羯鼓響,看,他們跳起來了。他們打著赤腳,一舉手,一投足,一轉(zhuǎn)頭,一擺腰肢……儼然一臺春秋大戲,樸拙,曼妙,悠揚,讓人忍不住發(fā)思古之幽情。接著,隊形像洪流一樣流動起來,旋轉(zhuǎn)、穿梭得讓人眼花繚亂,一眨眼,隊伍變成了一圈圈的圓形,像一輪輪滿月。不知什么時候,圓心有三個女孩跳舞,好像在表演盼望和呼喚的主題,周圍的孩子像翹盼月出東山,像風(fēng)吹麥浪,像浪拂蓮花,又好像觸電似的顫動肩頭,與圓心女孩的表演搭配得天衣無縫。最后圓心只剩下一個女孩,她好像在表演百鳥朝鳳,她的舞速越來越快,她的腰帶像火一樣炫舞,身姿變幻得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最后一個鳳凰啼鳴的姿勢定格。再看她周圍,配舞的孩子像綻開的太陽花,拋到半空的紅綢帶正徐徐落下。評委們不約而同地鼓起了熱烈的掌聲。

我旁邊體音美教研員驕傲地對思政教研員說:“安山月是我高中時的同學(xué),想不到她還會舞蹈,會編舞。”思政教研員說:“你是這方面的專家,舞蹈肯定比她精通。”體育美教研員說:“莫羞我!安山月可是高才生,人家是上海交通大學(xué)畢業(yè)的。”思政教研員望著前面正在安排學(xué)生收拾道具的女老師,忽然說:“其實,人呀,不管在哪個位置,只要他能發(fā)光,就是一顆亮閃閃的星。即使漫漫歷史長河,也無法抹殺這一朵亮閃閃的小花。”我問體美教研員:“這個安山月,是曾在詹河小學(xué)教書的安山月嗎?”她說:“是的,不知怎么她調(diào)到了特教學(xué)校。當(dāng)聾啞殘疾兒童的老師,難啊!”

沒等她說完,我就跳下看臺,向安山月跑去。快跑到她跟前時,看到她面容疲倦,身姿孱弱,我又有點猶豫,不知不覺地放慢了腳步。她在彎腰拾起一個腰帶時看見了我,忙用兩手交換著拂去胳膊上的腰帶,向我跑來,大聲喊著:“黃老師,好久不見您了!好想您呀!”我笑著說:“怎么都不跟我聯(lián)系呢。”她走到我面前,還大口大口地喘息。我說:“幾年不見,忙什么去了?”她說:“進修了一年,然后又病了一場。”我關(guān)切地問:“什么病,要緊不?”她搖搖頭說:“其實休息一下就沒事。”我說:“有病要抓緊治。要不要我跟校長說一下,給你減輕一點工作量?”她說:“不用。”我說:“你怎么調(diào)到了特教學(xué)校?”她笑了,說:“別人不知道,您還不知道嗎?我是自愿要求調(diào)來的。聾啞殘疾兒童心里的苦,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人是不知道的。”我點點頭,“可是苦了你。特教學(xué)校的教學(xué)內(nèi)容和方法,一般人是很難學(xué)會的。幸虧你聰明,進修一年就學(xué)會了。”她笑道:“我哪是聰明,我是別人做一件事,我同時做兩件事。我一邊背盲文,一邊鍛煉,邊學(xué)習(xí)邊實踐,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呢!”我說:“你今天的課上得很好,受到評委們的一致稱贊,肯定要拿一等獎。”她說:“我并不是因為要獲獎來講課,我是借這個機會讓孩子們展示一下,增長他們的自信。您看,這節(jié)課下來,孩子們是不是自信多了?聾啞殘疾兒童最缺的就是自信。”我贊道:“沒想到你看得這么深遠(yuǎn)。我還要聽一節(jié)課,你有空了去我那里玩玩。”她說:“好的,有老師的鼓勵和鞭策,我更有奔頭了。”

過了兩個月,她果然到我這里來過一次,不過是來開會,順便從我這里帶走一些試卷。散會后,她來到我的辦公室,我說:“當(dāng)了教務(wù)主任?進步好快呀!”她笑道:“不管在哪個崗位,都是為黨和人民做事。”我說:“省教育廳組織要錄制一批勞動課程精品課,你有興趣嗎?你們學(xué)校錄制這樣的課程應(yīng)該具有特別的意義。”她爽快地說:“我試試。”

一個月后,安山月果然傳給我一節(jié)視頻課。我送交市教科院,一個星期后,市教科院通知我:“安山月的那堂課送省里了。”又過了兩個星期,快臨近寒假了,市教科院告訴我:“安山月的那節(jié)課評了省里一等獎,但由于安山月錄制的視頻課不太規(guī)范,要到華師大參加專門的培訓(xùn)后再進行錄制。你也要參加培訓(xùn)。”我便邀安山月一同去。安山月回復(fù)說:“我可能要提前一點去,到華師大再跟您會合吧。”我說:“好的。”

到華師大培訓(xùn)時,卻沒見到安山月。我發(fā)微信給安山月,問她怎么沒來,她回復(fù)說:“有點事耽擱了,過兩天再來。”但是當(dāng)天下午我們就接到緊急通知,因為疫情的影響,培訓(xùn)暫時中斷,能回去的今天就都回去,那時正是傍晚,在路上就聽聞沿途城市檢查很嚴(yán),等我們的車到達羅田縣時,果然被卡住了。幸虧我有個姐姐嫁到了羅田,我就在她家住下來了,當(dāng)晚就給單位打了電話,單位回復(fù)說:“好在兩縣離得不遠(yuǎn),等疫情一好轉(zhuǎn)就派車來接我回去。”

過了兩天,當(dāng)?shù)厣鐓^(qū)號召暫住人員中身體健康的黨員、團員帶頭做抗疫志愿者,參加當(dāng)?shù)乜趫?zhí)勤,我便到離姐姐家不遠(yuǎn)的雞鳴社區(qū)卡口執(zhí)勤。我值的是白班,早上七點到崗,晚上六點離崗。執(zhí)勤到第三天,一大早,來了個女孩子,還帶著個男孩子,都戴著口罩。坐下來后,我們彼此驚喜地叫起來:“黃老師!”“安山月!”嘻嘻哈哈一陣,我問她怎么在這兒,她說:“還不是像您一樣,被卡住了。”我朝她身邊的男孩點點頭,說:“誰的孩子?怎么跟你在一起?”她說是她班的學(xué)生,男孩一出生就缺失一只耳朵,他的爸媽都在外面打工,她帶他去省醫(yī)院做了手術(shù)。她拉過男孩,得意地說:“看,看不出他這兩只耳朵有什么不同吧?”我明白了她參加培訓(xùn)為什么遲到了。這時有個行人要進卡口,我驗看了他的進出口證便放行了,又坐下問:“做這個手術(shù)需要很多錢,你哪兒來的錢?”她說:“自己攢的唄。”我想起她說過要存點錢,遲點結(jié)婚的話,說:“但是,你一個人的力量畢竟是有限的。”她說:“治一個是一個唄。”居民區(qū)有人打電話來說要買藥,她說:“我去。”把藥送進去后,她說:“以后我們分工一下,你管進出口,我負(fù)責(zé)居民區(qū)采購。”我再次提醒她要考慮個人大事,都35歲了。她仍然說:“不急。”

我沒事的時候就看小說,她沒事的時候就輔導(dǎo)孩子做功課。這樣過了一周,特教學(xué)校派車來接她回去,因為她帶著留守兒童。我也跟著一起。經(jīng)過核酸檢測后,只用了一個多鐘頭,我們就回家了。

后來通知三月后復(fù)課,這期間我只跟安山月聊過一次。我問她在干什么,她回復(fù)說:“忙于給孩子上網(wǎng)課,還給學(xué)生家長送文化。”我說:“都封城了還送文化?”她發(fā)了個小視頻給我,視頻里她戴著口罩正在給對面也戴著口罩的家長講怎樣預(yù)防新冠肺炎,手邊還放著一摞法律宣傳單。

復(fù)課后就會更忙。我知道她忙,就不再打擾她。

八月下旬,我參加了校本研修高級培訓(xùn)班。培訓(xùn)結(jié)束,已經(jīng)開學(xué)了三天。我照例搭公交回縣城,我找到自己的座位,也不看旁邊坐的誰,把簡單的背包往頭頂?shù)呢浖芾镆蝗卉嚀u晃了幾下,就打起了呼嚕。

“啪!”我的腳趾頭生疼生疼的,身子本能地彈了起來,正要發(fā)作,旁邊一個小青年立刻道歉:“對不起,伯伯,我的書不小心砸到您了!”他怯怯地望著我,不敢拿走我腳上的書。我看書的封面上寫著“山月記”,心里頓生好感。

我長舒一口氣,閉上眼睛往后一仰,揮手說:“你是學(xué)生吧,你說了個病句。”他仍然慌張說:“是學(xué)生,伯伯,哪兒有病句?”我繼續(xù)詐他,“沒參加過高考吧?”他見我沒惡意,松弛下來,笑道:“這你就說錯了,伯伯,我今年考取了華中師范大學(xué)。”我直起身子,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這么說,你還是我的小師弟。”他乖巧地說:“不敢,應(yīng)該叫師叔或師爹。我就叫您師叔吧。師叔,晚輩有禮了!”他學(xué)電視里的武打片,朝我拱了拱手。我繼續(xù)唬他:“你既然愛好文學(xué),應(yīng)該知道我們縣里出的三個大作家吧?”他詫異地睜大眼,“大作家?還三個?”他搖搖頭說:“沒聽說,課本里沒有。”我說:“你就知道課本,課本之外的東西多著呢!”他嬉笑著又朝我拱了拱手說:“請教師叔,我們縣里出了哪三個大作家?”我說:“熊召政,知道不?劉醒龍,知道不?還有一個可惜命短,也是個真才子。”他的眼睛不停地朝我腳邊斜視,嘴里說:“師叔接著說,那另外一個大作家是誰?”我說:“姜天民,知道不?所以說,大作家縣里的人不允許說病句!”他連連點頭,“是是,師叔教訓(xùn)的是!”拱著的手朝我腳邊指,“師叔,您腳邊還有個東西。”我把腳挪來挪去,沒看到什么,“小孩家家的就學(xué)著撒謊?哪兒有什么東西……”他突然弓下身,手在我鞋邊碰了一下,撿起一個東西。我說:“什么東西?是不是我丟的?給師叔看看。”他把手?jǐn)傞_,是一支鋼筆。我拿過來一看,認(rèn)出是我送給安山月的。我把筆往懷里一插,瞪眼道:“這支筆你是哪兒來的,說!”他說:“我可不是偷的,也不是撿的,是我的老師送給我的。”我說:“瞎說!這支筆我認(rèn)識,是哪個老師送你的?”他說:“是安老師。”我說:“哪個安老師?天下姓安的多了去了。”他說:“是……是安山月老師。”我直起身子說:“你是安老師的學(xué)生?什么時候做過她的學(xué)生?”他說:“小學(xué)的時候。”我說:“你是詹河人?”他說:“是的。”“姓安?”他說:“是的。”我心里又對他多了一份親近感,說:“那我叫你小安了,小安,你小學(xué)讀了又讀初中,初中讀了又讀高中,一直跟安老師有聯(lián)系?”他說:“是的,她寒暑假回家鄉(xiāng),還幫村里搞扶貧,指導(dǎo)村民種藥材,有時還幫村民聯(lián)系銷售。我家也是她的扶貧戶。這支筆是她許諾我考上縣一中后送給我,結(jié)果我真的考上了縣一中,然后她就真的把我鋼筆送給了我。跟你說,我可是我們村第一個考上211大學(xué)的!”他的神色有點得意。我說:“你們都已經(jīng)開學(xué)了,你怎么還沒返校?”他突然神色暗淡,低著頭,用手揉鼻子。我正色道:“男子漢要有點男子漢的氣概!出門三天就想家了可不好!你總不能一輩子吊在父母脖子上過日子吧?!”他的眼圈紅了,“今天是安老師的頭七,我特地趕回來給她燒炷香。”他的胸脯起伏,哭出聲來。

“什么?”我一把抓住他的衣口,“你說什么?”

“真的,”他抽抽搭搭地說,“安老師走了,誰也沒有想到這么快……”

我頹然倒在椅子上,心口仿佛壓上了千斤巨石,不能說話,不能呼吸,不能動,只剩下大口大口地喘氣。我感到我成了只會呼吸的尸體。過了許久,我說:“我不信!我要去看看她,今天就去。”

他說:“那我領(lǐng)你去。”

我說:“她現(xiàn)在在哪兒?”

他囁嚅道:“安葬在……詹河小學(xué)后面的山坡上。”

我說:“不行,我先到特教學(xué)校去看看。”

他小聲說:“我勸你別去,特教學(xué)校的師生對她很有感情,你這一去,又翻出他們的舊痛。”

我想了想,便撥打了特教學(xué)校校長的手機,校長的回話跟小安說的一樣。

車到城關(guān)車站停了,我站起來,踉蹌了一步,差點跌倒,小安急忙伸手扶住我。走出車門時,我望著頭頂?shù)奶枺械轿乙幌吕狭恕R粋€年輕、有才華的少女走了,我們這些老朽卻還活著,貪天之功,老天多么不公正啊!

我慟上心來,欲哭無淚,老邁蒼蒼地跟著小安轉(zhuǎn)車去詹河,小安一直攙扶著我。車在我熟悉的山路上繞來繞去,舊日的風(fēng)物更增添我的疼痛。我仿佛看見了安山月背著我的被子進了她家右邊的土屋,看見她替我整理床鋪,看見她牽著三只山羊走出小樹林,看見她哭鬧著要她的三只山羊,看見她在毛坯樓房里跳舞,看見她用自己的錢幫殘疾兒童做手術(shù),看見她笑著對我說她要讓所有的聾啞兒童都變成正常人……我的眼淚終于流了下來,一發(fā)不可收拾。我仿佛哭空了心,只剩下一個干癟的軀殼。

我在路邊小店里買了香紙。小安扶著我,沿著詹河小學(xué)旁邊的小河,緩緩地向后山的山坡走去。山坡上已經(jīng)聚了許多來燒紙上香的人,我穿過他們走到前面,看見樹林子里安山月矮小的墳?zāi)埂D贡现粚懥恕鞍采皆轮埂蔽鍌€黑字。我默默地在墓前燒香紙,點燃三支香,跪下來,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接著,小安也點燃了香紙,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后面的人跟著上來燒香磕頭。

我和小安在人群中默默站著,有個農(nóng)民指著對面山坡上新修的公路說:“今年搞村村通美麗鄉(xiāng)村建設(shè),其實那里只有安毛兒一戶人家。到他家門前的幾百多米路沒有鋪水泥路,那條路也確實窄狹、高低不平,村里說致富路上‘一個也不能少,決定把到他家的路修成寬敞的水泥路。當(dāng)時在家的安老師也來了,幫著挑水、攪拌水泥。中午,她從河里挑著一擔(dān)水上坡,突然腳下一滑,一擔(dān)水全潑了出去,兩只水桶也都滾了下去……她撲倒在地,再也沒有起來。”

我找到村主任詳細(xì)打聽究竟是怎么回事,村主任說:“后來我們整理安老師的遺物,從她的遺物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醫(yī)院的診斷書,她患有先天性心臟病,這個病不能干劇烈的活兒,還具有遺傳性。”我驀地明白了安山月為什么不談朋友不結(jié)婚,明白了她的親生父母為什么拋棄了她,明白了她為什么上體育課時就氣喘吁吁。

我又走到安山月的墓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小安扶著我慢慢往回走。月亮從東山升起,我舉頭望月,想著安山月短暫的一生,她是真正把自己的一切奉獻給了家鄉(xiāng)和人民。她讀書不是為了獲取更高的地位,更多的財富,而是為了人民的需要。她不愧是家鄉(xiāng)的好女兒,人民的好教師。

沉思默想之際,小安輕輕拉了我一下,說:“黃老師,你不要過度悲傷,其實欠安老師最多的人是我。她,她……臨終時把視網(wǎng)膜捐獻給了我。我讀高二時,右眼眼底視網(wǎng)膜脫落,她一直記在心上,臨終時仍未忘記,前不久我做了手術(shù)。看,現(xiàn)在我的眼睛跟別人一樣吧?感覺比從前明亮多了——這也是我填志愿時為什么要選擇華中師范大學(xué)的原因。我要向她學(xué)習(xí),做她那樣的好老師!”

我扶著他的肩膀的手輕輕地拍了拍他。一彎月亮升上東山。在山月的照耀下,小安的青絲泛起淺淺的光輝。我看見他眸子里有一輪山月,兩人一齊向山上的月亮望去,看到山月紅紅的,像一只笑眼,又像笑彎的嘴唇,啊,那是她的嘴唇,她的紅唇……

作者簡介:許松華,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小小說《核桃哨》《最成功的生意》等入選《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年華交錯的十二個月》獲首屆中國小小說擂臺賽二等獎。中篇小說有《明年晉職》,短篇小說有《1972年的草帽》《今夜無故事》等,散文有《心淡如菊》《香道》《追求幸福的寄斛生》《板橋上的鄉(xiāng)愁》《常規(guī)的就是幸福的》等。曾出版散文集《月滿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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