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景（微小說）

這個角度最好。

眼前的風景一覽無余，遠山連綿起伏，近水波光粼粼，粉墻黛瓦錯落，樹木蔥綠，麥田已然泛黃……

每個人都想搶占這里的位置，有人作畫，有人架好了“長槍短炮”。

老天爺不肯賞臉，時而陰沉，時而小雨，一連幾天都是這樣。我拍了很多照片，都不隨心愿。

畫家們淡定、愜意，花花綠綠的傘下都顯露著十足的藝術范兒，目視遠方，畫筆在畫板上涂涂抹抹，氣定神閑，不疾不徐。

我停在那頂淡藍色的雨傘后面。

他戴著寬沿的編織帽，立領的衣衫也是寬松的，后背寬闊，遮蔽了畫板。我挪到側面，才能看清他的畫作。

那是一幅水彩畫。也許是雨中的緣故，有些朦朧。山水房屋是眼前風景的濃縮，又有所不同，色彩也不是原本的顏色。山色有些淡，水色有些深，房屋多了零星幾處，之間有隱隱的小路。

攝影與繪畫的相通之處，無非讓瞬間的美妙定格。快門一按，畫面就會固定。雖然說可以無數次按下快門，可以攫取無數張圖景，但最終的結果或許連一張滿意的作品都挑選不到。繪畫相反，眼前有風景，卻并非畫家唯一的依據，可以修改，可以再創造，任由畫家去構思，去想象。攝影追求景物真實下的意象。繪畫追求個體意象下的情景。

我望著畫板發呆，畫家有所感知我站在后面，他便放下畫筆，喝一口茶水，摘下寬沿編織帽，向后攏著披肩長發，回頭沖我笑，面目慈祥，目光清澈。

他打開一把折疊椅，對我說：“小姑娘，坐下來，聊聊天好嗎？”

我說謝謝。心情松弛了許多。

“要喝點茶嗎？”

“謝謝，我帶礦泉水了。”

畫家笑笑，用夾子夾過一只茶碗，端起石瓢倒滿，說：“你喝喝這個，不一樣的。”

我不再客氣，端起茶碗。

“謝謝！好喝的。”

畫家盯著我的長鏡頭，“這兩天有收獲嗎？”

我搖搖頭，掩飾不住失望的神色，表情黯然。

“天公不作美吧？”

“可不是唄，這一趟算是白來了。”

“怎么，要打退堂鼓啦？”

“沒辦法，假期要結束了。”

“你是坐綠皮火車來的。”

“對呀。”我驚訝畫家肯定的語氣。

本來是想開車的，可都說下了高鐵換乘綠皮火車的一段才是最浪漫的。我猶豫了很久，終于還是沒能經得起誘惑。

“感覺如何？”畫家微微一笑。

“您也是坐綠皮火車來的嗎？”我也笑了笑。

畫家深深地點頭。

“怎么說呢，有的人是為了懷舊，有的人是為了新奇，其實都是為了時光穿越吧。沿途的心情確實不一樣，高鐵飛馳，窗外的風景都是一閃而過。綠皮火車緩慢，走走停停，窗外是靈動的畫面，倒是可以欣賞。”可速度和節奏一下子慢下來，反而不適應了。從綠皮火車到高鐵，是向前，是科技進步。從高鐵到綠皮火車，是回到過去。人擠人，大包小裹地往車廂里擁，人行道上推車叫賣，已經不像是現實，有些玄幻了，至于浪漫嘛……我輕輕地搖頭。

畫家沒有馬上說話，喝一口茶，見我的茶碗里空了，又幫我倒滿，放下石瓢，拿起紙巾擦拭壺上的水痕，輕聲地說：“回到過去，其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綠皮火車的風景，應該在車廂內。”

“車廂內？那不都是人嗎？”

“人，也是風景啊。”

畫家一定是個有故事的人，我想聽他繼續說下去。

“我剛參加工作那些年，單位在郊區，每天都坐綠皮火車通勤。很簡陋的那種，座位不是一排一排的，靠在兩邊的長條凳，中間空曠，為的是能容納更多的人。全程要一個多小時，有人打撲克，熱火朝天。有人下象棋，一群人圍著支招兒。女人們湊在一起聊天、嗑瓜子、織毛衣。也有在一旁靜靜地看書的年輕人。”畫家有滋有味兒地說著。

我的腦海里畫面閃動，像是一幅幅風景。

“小站上下車的人很多，遇到熟人，打個招呼，一拽一抱，一說一笑，每天都是重復的節奏。車開得真慢，我就站在車門口，看著每一個站臺，上上下下的人群，看著一段段沿途的風景，時間才過得快些。”畫家接著他的話題仍然有滋有味兒地說著。

畫家拿起煙盒，抽出一支煙，并沒有點燃，放到鼻子下聞聞，抬起頭，看著遠方。我不知道畫家是被記憶帶走，還是在意女孩子在旁邊，始終沒有點燃手里的煙，繼續他的話題。

“那時候就盼著下班回家，總想著車速能快些，進站臺了，車速緩慢，門開了。下車后，有時會沿著鐵軌跑上一段，那感覺真是舒服極了，就像小時候在田野里撒歡。再慢慢平復下來，走出出站口，那里有一條離我家很近的小街，我的愛人一定在等我，一起牽著手回家……”

我靜靜地聽著，忘記了畫家的故事似乎已經結束。醒悟過來，有些手足無措。畫家拿起畫筆，在畫板上又添了幾筆，心情釋然。我拿起打火機，給他點燃那支煙。畫家吸了一口，笑了笑，“說了半天，我的風景卻不在車廂內。”

我說：“是唄，在回家的小街上。”

我倆都笑，沒有聲音的笑。

“真的要走嗎？”

我點點頭。

畫家遲疑片刻，探著身子，從畫板后面抽出一張畫紙，“送給你，留個紀念。”

一個女孩，坐在綠皮火車的窗前，靜靜地，若有所思……

我驚呆了，這個女孩特別像我。

作者簡介：孫戈，黑龍江省作家協會會員。在《中國作家》《北方文學》《西部》《海燕》《啄木鳥》《當代小說》《小說林》《百花園》《天池小小說》《小說月刊》等多家報刊發表小說作品。部分作品被《小小說選刊》等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