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風鈴渡在我們縣城是個大得不得了的水旱碼頭。遼寧丹東一帶的布匹、鐵器、瓷器、日用百貨從渾河水路源源運來,再由旱路輸送到長白山的腹地;從白山、臨江、果松等地的旱路運來人參、皮毛、藥材、山貨在風鈴渡口裝船,再由水路運走。
那時,風鈴渡口位于渾河的北岸,青石板砌成階梯,漸漸伸到河床。石頭壘成的堤壩上豎著一長溜條石,算作纜樁,那些貨船、快船、漁船就泊在那里。那高高的鎮河木塔挑檐下懸掛的風鈴,合著晚風的節拍來回擺動著,傳來悠揚的鈴聲,像是在述說渡口的前世今生。于是,碼頭就有了一個好聽的名字——風鈴渡。
那時祖奶奶回娘家嫌坐馬車顛簸,就在風鈴渡口喚一條快船走水路去。在兒孫們的前呼后擁中,身穿黑色大襟褂的祖奶奶,三寸金蓮鵝行鴨步般地登上租來的快船。渾河里的快船類似游船,兩頭是甲板,中間為船艙,人可在船艙里自由行走。兩側艙壁上開了一排可推拉的木欞小窗,從前窗子糊的是綿紙,后來換成清一水的玻璃。船艙里的座位是漆了桐油的兩條長板,也有些方桌木凳。姑姑低眉順目地給祖奶奶沏茶。白瓷小杯中湯色青幽,祖奶奶眼中微露出一絲滿意。這個歷經千難萬苦熬成婆婆的女子,掌管著家族的全局。
剛登上快船時,我新奇得不得了,水是綠的,波是柔的,透過玻璃窗還能看見河下的水草,柔軟得像是舞者的手指,在水里飄搖著。船家吱吱呀呀地搖著櫓,船就晃晃蕩蕩地向前駛去。祖奶奶對這些不看不聞的,她只要小天地里的舒服。她伸出手端起茶盞,微瞇著眼在鼻端一嗅,嘴角露出微笑,轉過杯口,小口品嘗。口中念念有詞,教我背書,“人之初,性本善……茍不教,性乃遷。”我終于忍不住了,“什么狗不叫啊?”姑姑笑得不行。“老太太,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您教簡單些……”祖奶奶似有所悟,“兩個黃鸝鳴翠柳……”這詩本來我很喜歡的,黃梨好吃。可祖奶奶說是兩個鳥,于是就不喜歡了。
在船艙里坐得舒服,跑到甲板躺躺也無妨,只是唬得船家十二分的留神,生怕小孩子失足落水。天藍得不得了,松軟肥大的白云,好像要壓到了快船上,過好久白云才笨重地翻一個身。兩岸隨處可見高聳的山、蔥郁的松柏、翠綠的蘆葦和隱約的農舍。腳下的快船似一條大魚分開渾河的水,船舷激起兩縷白浪掛在兩邊,像極了鯰魚頭上那兩根須鰭。一群鴨子在河道里捕食,看見快船來了,伸著脖子,嘎嘎地叫嚷,驚慌逃走。
渾河里的快船,除了使用櫓以外,還配上兩支船篙。船篙比較長,是用一根溜直竹子做成的,在一端鑲了鐵篙鉆。撐篙的人身體都強壯,順水時推船篙不覺得重,過灘時推船篙就沉了,得使上全身的氣力。嘴里喊著船工號子,腳蹬著船板,身體前傾沖了出去,就在船夫的上身似乎要跌到船甲板上的當口,篙子出水而起,船夫們的身體又直立起來,接著又咚的一聲水響,船篙再次發力……船篙決定了船的方向,人才是真正起到主宰的作用,只有真正懂得撐船的道理,才能駕馭好人生的船篙。
船駛過了灘,船夫們又慢條斯理地撐起了篙。他們解下掛在腰間的酒葫蘆,喝一口酒,再從衣袋里掏出一粒花生米放在嘴里嚼著,然后唱起了歌:“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這回我聽懂了,就是黃河在跑在笑唄。在船夫的唆使下,我也呷一小口高粱酒,這酒極烈,從嘴里一直辣到心里,喉嚨里像著了火,臉立刻變成關夫子了。
中午時分,我們開始吃自己帶上船的食物。船家也開始生火做飯,揭開幾塊船板,里面放著鍋碗瓢盆,船家就蹲在船尾做水煮魚。魚是剛從河里捕來的,自然是新鮮至極。船家給我們每人盛了一小碗水煮魚,于是祖奶奶又教訓我:“舀湯時,匙子不能碰得碗響,喝湯不要出聲,窸窸窣窣的,不像個男孩樣。”我小心地拿著湯匙,輕慢慢地探進搪瓷碗里。連魚帶湯一碗下肚,酸辣湯里一滾,額頭臉上也開了條條汗珠的江河,我哪里是在喝水煮魚湯?分明是流完了整個夏季的汗呀。
日頭漸漸偏了西,我們的快船也到了目的地。祖奶奶的娘家人早已在碼頭上恭候多時,大家說說笑笑地往家里走。祖奶奶攬著我騎在毛驢上,那驢子大概知道要回去吃飯了,走路格外有精神,搖得脖子上的鈴鐺叮當響。
端午又快來了,放在小學校院子里的那五條龍舟就要派上用場了。記憶中的那個小學校坐落在風鈴渡口西邊的半山腰上,是用舊的城隍廟改建而成的。小學校的大門也就是儀門;城隍殿改成幾個年級同用的大教室、娘娘殿是老師的辦公室,儀門至城隍殿的兩側有兩排的房間,那是我們讀書的小教室。最后一進院子是太歲殿,是學校的倉庫,平時放置桌椅板凳、體育用品什么的。那五條龍舟平時也閑放在那里。
我們縣城隍廟的歷史是頗久的,有粗可合抱的古柏樹為證。《辭海》中“城隍”一詞解釋為“護城河”,也就是守護城河的神。更準確一點,應說是坐鎮一方之神。記憶中,儀門是小學校的門衛室,看門的王大爺看似整日閉目假寐,其實警覺得很,連只蒼蠅也休想從他眼前逃過。儀門甬道里的兩側有四尊殘缺不全的塑像,樣子也不好看,我每次走過都是不屑一顧的樣子。倒是塑像背后那幅色彩斑駁模糊的壁畫常常引得我矚目。大概畫的是城隍爺出巡,隨從前呼后擁。在百姓的心中,城隍爺奉為陰間的地方父母官,主持公道,排解糾葛,保一方平安。聽祖奶奶講,每年的端午節我們這里的城隍爺都要出巡。八個壯勞力用大轎抬著從城隍殿里請出的城隍爺雕像,讓他風風光光地在縣城里走一圈后,最后來到渾河里看賽龍舟。那年城隍爺在渾河邊看賽龍舟,碰見了一位活色生香的姑娘,兩人心心相印,當夜就被城隍爺用八抬大轎一路吹吹打打娶回了家。估計是鄉民們看城隍爺終年獨坐廟中,怕他寂寞,就為他編排出一位城隍奶奶。這些美好的傳說在我們心里暖暖地流淌著。
這座廟宇后來改成了我們的小學校。
每天早晨,小學校都要舉行升國旗儀式。校長嘴里叼著一只哨子,等學生們排好隊伍,便抬頭看看日頭,喊了聲:“立正——升國旗——奏國歌!”校長從褲兜里拿出一只笛子;音樂老師的樂器就洋氣了,是小提琴。在笛子和小提琴演奏的國歌聲中,那面五星紅旗徐徐升到旗桿頂,我們新一天的學習生活開始了。
小學校留給我的記憶的顏色是深沉的,院墻是斑駁模糊的紅色;屋頂是青灰色;至于教室的墻壁,因受歲月的侵襲,幾乎是黑色的。如果遇到陰天,什么顏色都抑郁起來。城隍殿大教室里那四根斑駁掉漆的大柱子一直伸拔到無窮高處,仿佛一切都是朦朧的。屋梁上那盞汽燈滋滋響著,發出昏黃的光,給人一絲明亮的感覺。
娘娘殿是老師們的辦公室。這對我們來說,那確是極神圣的地方。我從那里經過,時常會聽到里面傳來咣當咣當硯臺撞擊桌面的聲音,那是校長在為學生批改作業。校長有一塊底部不平整的硯臺。磨墨的時候,響聲如快跑的馬車,大概連渾河對岸都能感到一絲震動。校長年輕時是個未中秀才的童生,用不慣鋼筆,他那蠅頭小楷的毛筆字,筆畫粗細如同鋼筆字一般。我想等自己參加工作后,一定送給校長一塊平底的,不出聲的硯臺。
我們放學時,都喜歡來太歲殿玩,大殿頂上鋪滿了青灰色的小瓦,屋脊上雕刻了好多仙人。殿前七八株古柏樹,它們既要憧憬陽光,也要接受黑暗的泥土。我想這個古柏家族的“手”,在地下黑暗的泥土里一定是緊握著的,齊心協力托舉樹冠的蔥蘢繁茂。黑暗是人生的磨難,陽光象征著美好,那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們在這斗蟋蟀、撲蝴蝶、看螞蚱……夕陽映襯著斑駁殘缺的紅色殿門,裸露著磚石的宮墻爬滿了藤蘿,開著叫不出名字的野花。紅蜻蜓是不捉的,那是城隍爺的“馬”。傳說城隍爺是騎“蜻蜓馬”上天巡游的。金龜子倒是很容易抓到,在它的身上纏一個細紙條,放飛空中,紙條飛舞,引得同學們一路追去。城隍爺的脖子上掛著我們的書包,城隍奶奶手里握著我們的布褂,太歲爺頭上頂著我們的草帽,每個角落里都刻著我們的笑聲。這時在學校看門的王大爺就會搖頭嘆息,“太歲爺頭上動土,城隍爺在看著啦,世風日下哩……”有時我會想這慈眉含笑的城隍奶奶咋就會相中面目猙獰的城隍爺了呢?大人的愛情真是搞不懂!
那時節民風古樸,淳樸的鄉民們總要把端午節過得有滋有味,賽龍舟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個節目。端午節的前幾天,總會有人來太歲殿打開那把生了銅綠的大鎖,把倉庫里的那五條龍舟抬出來修繕一番。那龍舟與平時的木船不同,船體狹長,寬度僅僅容得下一個人坐下,船兩頭高高翹起。龍頭和龍尾是用木頭雕刻的,龍頭彩繪有不同的顏色,有紅龍、白龍、黃龍、金龍和銀龍。龍頭上的胡須是用麻繩做成的,被風吹拂著,栩栩如生。
今年這個端午學校照常上課。教室的屋檐上不知是誰插上了碧綠艾葉,瑯瑯讀書聲淹沒了書包里粽子散發出的清香。上午第三節課是自由課,是逃課看賽龍舟的好時機,假裝拿著課本去背書,就溜出了教室。把課書寄存到城隍奶奶的雕像下,那地方雖無人看管,卻用不著擔心丟了課本,學生們約定成俗,誰也不會亂動別人的東西。
渾河的上游,就是現在的風鈴渡口,五條龍舟插滿了五顏六色的錦旗,一字排開蓄勢待發。一聲發令槍響,船頭前那個裹著紅頭巾的人,把紅旗搖動得像個風扇,船中間的大鼓也振聾發聵,八個精壯的小伙奮力齊發,整齊地擺動雙槳,一起一落,濺起數尺高一團團的浪花。兩岸旌旗招展,民眾吶喊助威,一條條龍舟昂起的龍頭威武無比,翹起的龍尾直指藍天,像離弦之箭向下游飛去,白色的浪花在船后鋪成一條白練。想必當年的梁紅玉在黃天蕩里水戰擂鼓戰金軍也不過如此吧……
逃課的結果是被老師罰站。我站在教室的一隅,想象恰好生了一對翅膀。想起渾河里喧天鑼鼓如春雷滾動;記起翻飛船槳驚起東風沉醉黃滕酒……想到妙處,我竟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接下來我人生最輝煌的時刻到來了。我的作文《端午節里賽龍舟》登上了校報,校長還在班級里朗誦:幾艘花船疏疏落落地散在風鈴渡口,甲板上放了一排竹籠兒,里面都是活鴨子,黃豆大小的眼睛里滿是驚奇。不知道是誰敲響一棒銅鑼,花船上的人將鴨子扔進河里,岸上的“水手們”便躍入水中,你搶我奪,人、鴨子在水里翻騰,驚起漫天水花似春雨飄灑……校長念罷作文,拍著我的肩膀贊曰:“孺子可教也!”這時,我的心里已經明媚到了極點。
當端午節的夜幕漸漸垂下的時候,風鈴渡口的泊船也多了起來。不少船的后艙生起火來,準備燒水做飯。船婦們用碎木把火頭引著,等火苗兒躥上來以后再往里放煤球兒。火苗兒被煤球兒一壓,成了濃煙,于是便拿過半截煙筒,豎在爐口上。青煙順著煙筒悄無聲息地緩緩升起,漸漸地散開,融入了夜幕。一條帆船被纜繩拴在岸邊,船頭豎一支竹篙,一位男船工坐在船頭上,一邊抽著喇叭筒旱煙,一邊笑瞇瞇地看著兩個孩童在河邊嬉鬧。船尾的婦人則用吊桶從河里取水淘米洗菜……鐵鍋里燜好的米飯冒著熱氣,飄著米香。又換炒勺熬豬油,嘩的一下把小雜魚兒倒入鍋里。一切都弄好了,人們便蹲在船板上把腹中填滿。
當夜色濃重起來的時候,河面上閃亮起了桅燈。最初是幾盞,接著就是幾十盞,最后就成了無數盞。遠遠的是橘黃的一個小點,近一些的是一團暗黃的光,這明明滅滅的,遠遠近近的船家燈火,鋪展在風鈴渡口的河面上。收拾了碗筷,年老的船工便掀開船板,取出被褥攤開在船艙里,把船篷合攏,兩頭關上木門,就是船家獨特的空間。有好事的年輕人和好玩的孩子則提了馬燈,或者點燃一段廢纜繩,三五成群地到風鈴渡口夜市上閑逛。
挨近風鈴渡口有許多鋪子,里邊的貨物真是土色土香呀,看,油光錚亮的皮毛,有用樺樹皮包裹著的人參,還有常年飄香的小吃鋪。船家經常出入的是瓦罐鋪,用草繩綁得牢實的各種罐子堆得像個小山。船民們用它盛載水上的生活,腌制著普通平淡的日子。
夜晚的渡口成了少年們的自由舞臺,成了初戀男女“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的會面地點。那些挎籃的、肩挑的商販們也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變戲法似的從挎籃里拿出特色食品,從松子、棉花糖到黏豆包,直饞得人心花怒放。剃頭挑子過來了,那兩片鐵夾子彈得嗡嗡響;打糖鑼的擔子也來了,里面有糖瓜、糖畫兒,還有泥哨子,是我最喜歡的。
我在人群里穿行玩耍,突然看見前面走來一對青年男女,那個女孩身穿窄袖藍白印花襯衫,走起路來兩條齊腰辮子在身后一甩一甩的。好熟悉的身影!我跑了上去,“大姐,我發現你的秘密了!”
當時在師范讀書的大姐正在秘密談戀愛,對我的“從天而降”,大姐一時驚得不知所措,臉兒羞得紅暈暈的。大姐是我們姊妹中長得最漂亮的一個,肌膚白里透紅,秀眉微彎似月。她把父母相貌上的優點都集中于一身,再加上學習成績優秀,以至于常常引起兄弟姐妹的“嫉妒”。
大姐很快就穩住了陣腳,然后對我一番“威脅利誘”。大姐的聲音很小,溫柔可親,那婉轉的聲音又甜又糯。我記不清她說的什么,好像是不準把今晚的事兒告訴父母之類的。倒是大姐對我“糖衣炮彈的腐蝕”記得很清楚,那就是給我買了一根“馬頭牌”的冰棍兒,“馬頭牌”冰棍的質量在當時是最好的。
歲月的年輪在我的記憶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也許當年那個渡口已繁華落盡,但我仍心存一脈余香。
作者簡介:黃勇,1967年出生人,山東高密人,中國鐵路作家協會會員,畢業于山東作家協會高級作家班。現供職于濟南局濟南西機務段。作品散見于《中國青年報》《光明日報》《齊魯晚報》《大眾日報》《中國鐵路文藝》《小小說》《班組天地》《齊魯文學》《人民鐵道》報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