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處，側(cè)耳聆聽內(nèi)心的蒼穹（組詩）

張凌云

愛 晚 亭

獨立于蒼翠之上。層疊的景深

慢慢退隱，惟留下一塊紅色的牌匾

里面藏有十萬畝楓林。將所有的世間風云

鍍成黃金。野馬者、塵埃者洶涌而過

那塊匾不動聲色依然故我

如霞，如血，如銅，如鏡

映照永恒的絢爛如初

愛晚就再晚一些，這飽蘸的夕陽之光

帶著金屬的紫色光芒，在天地間

描摹不可言說的穹頂

萬籟俱寂，連風聲也聽不到了

一座山被濃縮到一座亭里

濃縮到翼翼如飛的心尖

郁 孤 臺

所有的高處都有同一個名字

郁孤臺，不過是極目騁懷的一種別稱

與北固亭、賞心亭等一脈同源

腰下都別著一支寒光凜凜的寶劍

那支劍帶著微醉

斬落氈衣膻腥，挑破胡笳簫鼓

將八百里江山點燃下炙的煙火

卻自己瘦成

一縷沉吟，瘦成一片看不出區(qū)別的

蒼森蓊郁

依舊郁然孤峙。草木自有本心

帶血的莖脈

沿著一首詞的氣節(jié)向上高聳

將各種雜質(zhì)淬火

越來越高

岳 陽 樓

不談曲水流觴，只有把西江北斗

放進酒杯痛飲的豪情，才能照見

肝膽皆冰雪的襟懷

照見表里俱澄澈的臉龐

君山，青螺，星光，波紋

盈虛或虛實之間

來回剃度著世間多余的欲念

鋒利的寒光閃過，留下一片青翠欲滴

仿佛永遠走不進它的懷里

無數(shù)高聳的山峰

縈繞其間，托著重若萬鈞的印戳

筆直向上，又輕幽幽地放下

蓋在一張叫洞庭天下水的圖上。還在

不動聲色地流過

多少詠嘆調(diào)

隨著日升月落和乾坤沉浮，一張一翕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唇

卻見一枚寫著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徽章

屹立在世人仰望的高處

如燭光，如火炬

舉起一根若隱若現(xiàn)的金線

刺穿層疊的陰霾

扶起歷史變彎又挺直的脊梁

小 石 潭

翠竹，幽林，危石，日影

包裹著一方小小的鏡子

總在某個時候明晃晃地刺上心頭

心一下就空了

放下各種名利瑣碎的心

才能照出鏡子的反光，照出如鳴佩環(huán)

清澈見底的潭水，并把自己照成

如空游無所依的小魚

可學王維竹下?lián)崆?/p>

或?qū)W阮籍林間長嘯

都不學，就學柳宗元圍坐潭上

看樹影搖動，聽颯颯風聲

從不覺得其境過清不宜久居

卻愿將小石潭當作一枚綠色的墜子

掛在胸前，每當想起它

就能感受到這個喧囂的塵世

還帶有幾分清涼

東坡意象

一面可以我欲醉眠芳草的坡

一面可以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的坡

一面可以小舟從此逝

江海寄余生的坡

一面可以揀盡寒枝不肯棲

寂寞沙洲冷的坡

一面可以惟江上之清風

與山間之明月

取之無禁，用之不竭的坡

那面坡如此寬廣無處不在。豐盈著

這個世界的蒼涼與憂傷

細細填充其中的裂隙

像扁平的人世日益凸起的溫度

一次次睡著，醒來，多少年以后

那面流沙一樣的坡

還輕輕覆蓋著時間，那么清澈透明

巴山夜雨

如此浩蕩而寂靜無聲

一場綿綿的秋雨

比紙片更薄，比云海更厚

從唐朝的夜里

一直下到現(xiàn)在

仿若一汪永遠不會溢滿的鏡子。帶著

空靈與蒼翠

用一塊濡濕而柔滑無比的錦緞

輕輕擦拭所有的浮躁不安，映照

越來越清寧的內(nèi)心

關(guān)于愛情，關(guān)于家國，關(guān)于一切蒼生

黎民

都消融在這場沒有盡頭的夜雨中

聽著它，就像看著朦朧變幻的月亮

無論月圓月缺

化作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

云端之上的憧憬

夜色里，你永遠看不見山有多高

也不想知道山有多高

你愿意山就這么一直高下去，而自己

離紅塵越來越遠

做一個住在半山腰的仙人

山陰道中

如此清峻，陡峭

一塊塊壘在一起的巨石

像一部高聳入云的天梯，生銹的時間

慢慢磨礪出青銅，不小心

仰視的目光會被鋒利的刀尖灼傷

周圍釅深似井。裸露的肌理

比任何樹草衣服的遮蔽更接近事物的

本源

褶皺的刀刻，是一支無法用人間來替

代的筆

書寫那些史前便早已存在的文章

于是你只有向上攀登。沿著鳥的喉嚨

懸掛的風鈴，還有雨在石頭上刻下的

印記

走上那條杳無人跡的天梯

紅塵在身后

越來越遠，越往上

越感覺深入骨髓的

沁涼生成一朵祥云，群峰在腳下

讓開了一扇大門

看不見的高處，有仙樂陣陣

等著我們?nèi)ゴ蜷_石頭的封面

永遠在路上的人，會繼續(xù)云中漫步

繼續(xù)無問西東的取經(jīng)之路

他們慢慢走成形容枯槁的老僧

而將肋骨

拆成銅缽，反復敲打靈魂的大音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