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 年舉行的“中央研究院考古成績展覽會”

文 圖/黃洋

民國時期，中國現代考古機構、學術團體相繼建立，并進行了一系列科學考古發掘和研究工作。河南安陽殷墟遺址、山東章丘城子崖遺址的發掘都取得了重要成績。發掘同時，考古學家也及時在博物館等空間將考古發現展示給公眾。

1931 年2 月21—24 日，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考古組在南京自然歷史博物館舉辦“考古成績展覽會”，展出殷墟小屯出土文物428 件，章丘城子崖出土文物120 件等，在社會上引起強烈反響。這是史語所成立后舉辦的第一次規模大、影響深遠的考古成果展。這次展覽會明確了現代考古學的價值，對推動后續的現代考古學與古代歷史研究意義重大，很多考古機構都模仿此舉于發掘結束后舉辦相關展覽，及時傳播考古發現相關信息。

展覽會舉辦背景與準備

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28 年開始籌建，其主要任務之一就是搜集史料，采用現代考古學方法發掘獲得古物是重要手段。民國時期，史語所考古組的主要發掘工作集中在殷墟，1928—1937 年先后進行了15 次有組織、有計劃的科學發掘，其中1928—1929 年，考古組在殷墟小屯發掘了3 次。

城子崖遺址發現后，史語所考古組與山東省政府共同組成“山東古跡研究會”，于1930年11 月7 日—12 月11 日對遺址進行發掘。當時選擇城子崖作為發掘地點，有兩個原因：一是城子崖發現有石器，這應該是比銅器更早的一個時期，可以提供研究中國文化原始問題的材料；二是除了石器，還發現有單色的黑陶，可以為批判“中國文化原始于西方”提供實證。發掘工作一個月后，不僅達到了預期目的，還有意外發現。

殷墟和城子崖的發掘在當時引起學界、博物館機構和各國媒體的關注。殷墟發掘采用現代考古學方法，為了及時公布發現成果，史語所考古組編輯出版《安陽發掘報告》。《安陽發掘報告（第一期）》出版后，不但國內學者對殷墟有所了解，而且國外的考古學家也感覺材料重要，經常有探詢函件。特別是1929 年秋季又有重要收獲，駐中國的歐美日記者紛紛欲探知消息。但由于研究尚未結束，史語所考古組多半謝絕，只在國內及倫敦的新聞報紙刊發了發掘經過。

1930 年12 月4 日，在城子崖遺址發掘尚未完全結束時，南京古物保存所就給中央研究院來函表示，山東發掘獲得古物萬余件，“擬請惠賜若干，以資陳列，而供參觀，事關學術研究，想能邀貴院樂予贊助也”。中央研究院復函“所得之古物，將來如何支配，應由本院與山東省政府合組之山東古跡研究會主持，本院此時未便單獨決定”。后鑒于此，“自12 月中旬收工后，考古組人員，大部均回平（北京）繼續整理殷墟出土物品，惟吳君金鼎二人，留濟整理城子崖新出土之物品，經兩周之努力，遂于1931 年元旦期間，在濟南公開展覽三日”。《益世報（天津版）》報道，1930 年12 月14 日上午10 點，山東古跡研究會在青島大學工學院開會，透露決定“明年元旦，在青島大學工學院，舉行譚城古物展覽會，即著手準備”。1931 年1 月2 日，展覽在青島大學工學院第三進院北屋古跡研究會辦公處（即前工業學校物理實驗室）開幕，古物在三個展室分類陳列，中間一室有各種圖表，東室為譚國以前文化，多石器骨器，西室為譚國文化及其他古物，如陶器磚瓦等，也有觀眾認為有部分古物運到北平研究而未能看到，甚為遺憾。

上述的重要考古成果、社會的關注、民眾的期待、城子崖古物展覽的成功都為1931 年2月的“考古成績展覽會”做了很好的鋪墊。中央研究院“選擇一部分精華，運京（南京）展覽，以供治史學者之參考，并以引起國人對于考古學之興趣”，李濟也提到“一方面希望全國人士了解發掘古物與民族文化及全人類進步之關系及其重要，一方面希望政府對此特加注意，多與以經濟上之幫助，俾能獲得更佳之成績，以貢獻于人類”。因此中央研究院史語所考古組決定自1931 年2 月21 日起，在南京成賢街自然歷史博物館舉辦為期3 日的“考古成績展覽會”。2 月17 日起，《中央日報》《申報》《民國日報》《時報》《時事新報（上海）》等主流報刊媒體都做了宣傳報道，從報道可見，城子崖發掘結束后，就披露欲將出土文物展出。報道標題中的關鍵詞有“考古成績”“三年發掘”“古物千余件”“龜甲石器”“公開演講”，引起了國人的興趣，前期宣傳造勢非常成功。

“考古成績展覽會”開幕前報刊宣傳報道一覽

展覽會述略

“考古成績展覽會”開幕后，民眾表現出極大興趣，各大報刊也持續報道展覽會實況。

展覽內容與形式

“考古成績展覽會”2 月21 日上午9 時開幕，“即有軍官學校學生多人，聯袂而至，嗣后各界來者絡繹不絕，一時稱盛，物品陳列分古物檔案兩室，古物室中分河南安陽出土與山東城子崖出土兩大部”。具體展品有“殷墟的龜甲、獸骨、石器、蚌器、陶片、骨器及山東石器時代之單色陶器、石器、蚌器等”，數量上“小屯村出土品共428 件，城子崖出土品共120 件”，另有“明清檔案、該院放大之工作照片、該院出版之刊物”。《新聞報圖畫附刊》刊登了“刻紋罍、牛獸骨、尊、鬲、銅矛與銅鏃”5 件展品的器物照片。

“考古成績展覽會”期間報刊宣傳報道一覽

《新嘉坡畫報》1931 年第138 期刊發了展覽會的11 幅圖片，其中有2 幅署名“光華 攝”。《大亞畫報》1931 年第292 期也刊發了一幅“首都中央研究院考古成績陳列室之內容”圖片，與上述光華攝影的一幅構圖、角度等一模一樣，應為同一人拍攝。從現存圖片可見，展覽文物大多置于平臺上裸展，擺放有序，文物下制作托放平臺，文物旁邊放置文物說明。如其中一幅圖名為“殷墟出土之獸頭骨骨刻文記行獵及獵獸年月”，從模糊圖片中的說明標簽可看出有一小段說明文字，應為刻文的解讀說明。這也印證了媒體報道的“物品件數雖不甚眾，而整理獨具心裁，陳列又羅羅清疏，各件附有說明，并刊發‘考古工作概況及物品目錄’，凡入場者均得人手一編，以之對照參觀，極稱便利，四壁張以放大之工作照片圖表，使閱者益感興趣”。展覽工作照片的目的是“使閱者得以略知其工作之一斑”。

配套活動

為配合展覽，史語所考古組舉辦了2 場公開演講。21 日下午，李濟于中央大學科學館致和堂演講“由發掘所得關于中國上古史之新材料及新問題”。為了易于聽眾了解，李濟還在現場放映幻燈片。23 日下午，董作賓仍在原處演講“甲骨文之厄運與幸運”。這樣的講座一是為公眾科普，讓其認識更多展覽中沒有呈現的出土文物；二是甲骨文的厄運多是人為破壞，而“中央研究院諸子，宜乘此開會之便，作擴大宣傳，喚起世人注意”。22 日下午，展覽會舉辦茶會，招待官員及新聞記者，很多政府官員也參觀了展覽會。

中央研究院的出版刊物，有物理、化學、工程、地質天文、氣象、歷史語言、社會科學等各研究所之集刊及院務月報等，不下數十種，會場中設有該院出版品售賣處，不少觀眾購買。

影響力與意義

“該會自開會以來，參觀者極形擁擠……各校教員學生尤多整隊而至足見一般民眾對于我國上古文化及歷史材料，深感興味，具有熱心”，“除京中黨政報學各界外，尚有由遠道特來之考古家、歷史家、文學家多人聯袂而至”，特別是“二十三為最后一日，參觀者尤眾，各學校男女生整隊前往，絡繹不絕”。因此，民眾紛紛要求延長展覽，為了讓更多觀眾有機會看到展覽，展覽會發出布告，決定延展一日。

關于展覽的意義，《興華周報》的一篇評論文章指出，“此類考古成績展覽會，為吾國空前之盛舉，中央研究院，不過設立數年，而其歷史語言研究所，竟能在此短期內，孜孜不倦，從事發掘，發掘之后，復能作有系統的整理，今者攜其精英，展陳首都，以供國內學者觀瞻，非獨有益于歷史學家之參考，并足闡揚吾國古代文化之價值，若無蔡院長之領導，及研究員之探索，則豈能獲此優良之結果。吾人不勝為學界表示感謝之誠也。”

經驗啟示與思考

這次“考古成績展覽會”雖然不是民國時期所見最早的考古成果展，但其對于民國時期我國考古工作開展及社會公眾認知等都有很大影響。

第一，考古價值的明確與考古地位的確立。傅斯年在《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一文中，提出“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而史語所考古組也正是以此為目標。前文已述，殷墟和城子崖是史語所考古組早期的兩項重要工作。傅斯年組織的殷墟發掘作為中國第一次以國家學術機構的名義組織進行的考古活動，從一開始就是正式的“國家行為”，使考古學在中國獲得了正統地位，贏得了社會的承認。從此以后，近代意義的考古學即以新興學科的面貌，正式被中國學術界接受。傅斯年曾言，古代歷史多靠古物去研究，因為除古物外沒有其他的東西作為可靠的史料。我國自宋以來，就有考古學的事情發生，但是沒有應用到歷史上去。誠然，考古學有輔助歷史學而完成其使命的最大價值。此次“考古成績展覽會”是對史語所考古組成立以來考古成果的大檢閱，讓考古學界看到了新考古學方法的成果，讓歷史學界看到了史學研究的新材料，對推動中國后續的科學考古學與古代歷史研究意義重大。正如李濟所言，“要是我們能把城子崖的黑陶文化尋出他的演繹的秩序及所及的準確范圍，中國黎明期的歷史就可解決一大半了。我們相信這不但是田野考古工作一個極可遵循的軌道，對于中國上古史的研究將成一個極重要的轉點”。城子崖的發掘成果為傅斯年研究中國上古史提供了材料依據，也成就了“夷夏東西說”著名論斷。

考古成績展覽會現場

城子崖出土陶鼎

第二，考古成果通過展覽及時轉化。此次“考古成績展覽會”后，中央研究院及其他機構及時將其他考古成果通過展覽呈現給公眾。如山西萬泉縣（1954 年萬泉縣與其東面的榮河縣合并為萬榮縣）漢汾陰后土祠遺址考古成果1931年3 月在太原展出三日，“展館門口車水馬龍，一時稱盛，館中紅男綠女，擁擠不堪”。1932 年4 月16 日—5 月18 日，河南古跡研究會對浚縣辛村西周時期衛國貴族墓地發掘工作結束后，就整理資料，分類研究，編制詳細報告，9 月15—17 日，河南古跡研究會“特假河南民族博物館，公開展覽三日”。1933 年，中央研究院又擬在上海舉行古物展覽會。陜西斗雞臺遺址發掘完畢后，陜西考古會即于1934 年7 月9—11日舉辦展覽會，且將“此次及自該會成立以來各方所掘之古物全數陳列，俾供社會觀摩研究”。

第三，考古成果全民共享，文化遺產人人保護理念的體現。民國時期就有應該將古物呈現給民眾的論述。上海進行倫敦中國藝展預展時，中央古物保管委員會常務委員參觀時表示“凡為中國人亦應前往一觀，以增進歷史與藝術之見識，此類工作，國家與學術團體應多提倡……學術研究之公開化，在中國今日尤為重要。蓋可一掃舊式鑒賞家得觀一物，而沾沾自喜之陋習也”。前文述及，“考古成績展覽會”在社會民眾中引起強烈反響，觀眾數量眾多。展覽會相當于對社會公眾進行了古物保護宣傳科普教育。1934 年，《申報》報道“平民眾組織保存故宮古物協會”。衛聚賢在《古物展覽會的意義》一文中通過民眾在展覽會后發現吳越石器、重慶民眾看完古物展覽會后幫助發現多處漢墓兩個案例具體說明考古普通化的意義。他表示：“學問分為普通及專門兩種，考古一類都目為專門學問以為有幾個人知道就夠了。我的意思考古一門要普通化，是人人對于考古有了常識與興趣，對于發現古物及保護古物上有很大的幫助”，這用今天的話說正是“考古成果全民共享，最終達到全民參與共同保護文化遺產的目的”。

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考古組的“考古成績展覽會”給我們提供了考古成果展的民國樣板。考古發掘結束后，及時舉辦考古成果展，是讓公眾了解考古工作的直觀和有效手段。近年來，中國國家博物館與各地文物行政部門和文博單位密切合作，舉辦“全國考古發現系列展”，及時將四川彭山江口古戰場遺址、山東焦家遺址等“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展示給公眾。考古“邊發掘、邊整理、邊研究、邊展示”等新理念也開始實施并逐漸成熟。這對于我國考古學通過博物館途徑走進公眾意義重大。